第29章 (29)
是走出去,關上了門房間裏,周子兮走到門邊,手擱在門球上,許久才輕輕轉動。鎖舌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門開,但他已經不在外面了。
去國泰辦理船票的一路上,一個念頭在唐競腦中反反複複——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犧牲不在話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但破滅幻象,叫她厭惡自己,卻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氣了。
如果,只是如果,他認真地想,這一次他們能夠平安離開,便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抛下過去所有的一切,過真正屬于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們可以平安離開這裏。
郵輪公司人滿為患,等他從那裏出來,街上也已經聚集起許多人。
直到聽見頭頂戰機飛過的聲音,唐競才知道他們都在等什麽,是中國空軍的首戰。
眼前的景象看起來多少有些荒謬,無數市民與西僑就那樣無遮無掩地站在外灘的馬路上,等着看打仗。
多年以後,唐競始終記得那個時刻,他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一組中國空軍的編隊正飛向黃浦江上空,停泊在那裏的日軍旗艦初雲丸即刻發起攻擊。一時間,高射炮和機關槍齊鳴,人群開始騷動,周圍的建築裏又不斷有人跑出來觀望。
一架飛機被擊中要害,身後拖出長長的黑色尾跡,一頭栽入江中。其餘編隊疾速回旋,試圖離開初雲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開始投彈—三,落下的黑色顆粒随着滑翔的慣性朝租界飛來,在所有人的眼中從微小的一點迅速變成龐然大物。
當炮彈呼嘯而至,人群甚至來不及反應,直至硝煙散去,才看見眼前的廢墟、火海與殘肢斷臂。無數滿面塵埃與鮮血的人在呼喊,耳邊卻只有尖利的鳴響,其餘什麽都聽不見。
第一枚,落在愛多亞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門前。
第二枚,在華懋飯店正門爆炸,數百塊玻璃被震碎。
第三枚,掠過華懋的綠色銅頂,掉進彙中飯店,穿透整座建築,直落底層。
唐競眼看着彙中屋頂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随後地面震動,爆炸反倒是最後來的他朝着那裏跑過去,腦中一片空白。飯店的住客從正門湧出來,無論老幼,每張面孔看起來都像是驚恐的孩子,要麽驚叫,要麽牙關緊扣。
電梯當然已經停了,空氣中盡是煙塵,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彈。他逆着人流進去,在樓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鮑太太“她在哪裏?你看到她沒有?!”他抓住鮑太太問。
鮑太太只是搖頭,一把推開他,又拖着兒子往下走。倒是身後的上海阿媽答了句:“唐太太早跟着幾個人出去了。”是什麽人?!”唐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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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沒有回答,轉眼已經被擠得老遠。唐競只得繼續往上走,到回廊處才看清那個炸彈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裏面,正一點點蠕動。
他們的房間還在原處,但房門洞開,裏面沒有人,只一張字條擱在茶幾上。
抹去浮塵,才看見上面簡單的幾個字:唐太太平安。喬入夜,卡爾登大戲院的義演延期,唐競只身去穆公館。
他不知道是什麽讓穆先生突然變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并非一點籌碼都沒有穆骁陽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還有,錦楓裏。他們帶走周子兮,無非就是因為錦楓裏。
穆公館依舊是老樣子,管家太太挺客氣的迎他進去,一路領他到客廳。穆先生和喬士京都在,旁邊無線電響着,傍晚發生在租界的轟炸已經報出來。播音員說,總共落下三顆炸彈,死傷三千多人。
穆先生看見他,伸手示意他坐下。來意雙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我太太是你帶走的?”唐競問喬士京。
喬秘書點頭,沒有半點托辭。
“穆先生,”唐競便直接向正主開口,“有句話是您說過的,我這個人別的都好說,只是家裏人開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說,您不要逼我,穆骁陽卻打斷他道:“你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這時候,唐竟還是禁不住佩服這份高明。這樣一來,威脅便不成了威脅,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們之間已經走到這一步,還能不撕破臉,也是不易“她現在在哪裏?”唐競又問。
答話的卻是喬士京:“唐律師不必挂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這一句,唐競頓悟,穆先生突然變了主意,出爾反爾,當然只可能是為了最重要的人。
原本穆維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國,穆骁陽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們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日已經開戰,張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東北區日本人的地盤上去躲着,要除掉他只是有一個辦法,就是誘他自己回來。
而最好的誘餌,莫過于唐競。
想清楚所有,唐竟開口談條件,不帶半點情緒:“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麽?”穆先生也是務實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還是原本說好的,你們夫婦可以去美國“我不光要帶她一個。”唐競知道自己幾乎不可能在那條船上,他得要個更好的價錢“可以,只要你做成這件事。”穆骁陽一口答應。
“我會把名字列出來,還煩請喬秘書去準備旅行證件,船票,還有錢。”唐競繼續。
23.3.2
喬士京點頭。
“不管成沒成,他們都可以走?”唐競又試圖要一個保證。
喬士京不答,這個保證他沒法給。
“可這是行規啊,”唐競反問,“幫中招募槍手,事情沒成,槍手死了,報酬照樣給他家人。喬秘書雖然是官家的人,但在幫這麽些年,應該也知道吧?”喬士京被他這麽一問,倒是怔了怔,随即卻又笑了,仍舊是一貫人畜無害的樣子。
唐競看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為這樣的事讨價還價。那一刻,他又想起朱斯年,倒是有些好奇要是朱律師在場會是什麽反應?腦中是那句話回閃,是朱律師規勸他別總想着跟粗人比拼命。只可惜到了最後,他還是得去拼命。
“你放心,”穆骁陽總算開口,“維宏也是樣,只要他在那條船上,唐太太便在那條船上。”但要是穆維宏上不了船呢?穆先生沒有說下去,唐競也就不問了。他知道,這件事,他必須做成。
“唐律師打算如何行事呢?”喬士京已經開始考慮更細節的問題。
“放話出去,”唐競回答,“就說我有事要跟張帥當面交待。”“槍怎麽帶進去?”喬士京又問,“他見你之前,肯定會有人搜你的身。”“就藏在見面的地方。”唐競說得言簡意赅“不會讓你事先知道在哪裏見面的。”喬士京提醒。
“會的。”唐競卻十分肯定。
“你怎麽知道?”喬士京看着他,彼此都是知曉往事的人,其實猜也猜到大半了。
“張帥願意見我,無非就是為了問一個問題。”唐競回答。
只這一句便都已經明白,這場會面發生的地點,完全取決于一個問題的答案——張頌堯在哪裏?
“槍可以藏好,附近也可以埋伏人,但不可能很近,”喬士京還是十分周到的,“剩下的就是你怎麽撤出來了。”“這個……。”唐競倒是笑了,“我自己想辦法吧張林海至少會帶着兩個保镖,加上司機就是三個人,再加上他自己總共四個。唐競不可能快過四個人,他只有一次稍縱即逝機會,對着張林海開槍,然後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至于怎麽撤出來,他其實心裏很清楚,事情進行到那個地步,早已經與他無關了。
臨走,穆骁陽又叫住唐竟。這一回,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在夜幕下的花園裏。
臺風像是已經過去了,外面雲開霧散,月色正好。樹影斑斑駁駁撒在新割的草地上,隐隐聞得到一點清香,除去華界那邊傳來的槍炮聲,一切都是正好。
唐競沒想到穆先生又會提起往事,非常久遠的那一種,久到将近三十年以前,淳園裏的那一場槍戰。
“那一年,華界關閉了所有煙館,”穆骁陽開口,“上海道臺致函英美領事,要求公共租界亦早日禁絕。”唐競聽着,他那時不過七歲大,并不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麽,但後來那些事都是知道的。公共租界迫于各方壓力,逐漸關閉了界內一千多家煙館與煙土行。自此,所有煙毒生意遷入法租界,張林海也是那個時 候從英租界過來投到老頭子門下。
“那之前,張帥與我們勢同水火,但時勢如此,又不能不投。”穆先生繼續說下去,“也是巧,偏就有了淳園那檔子事。”唐競聽出這話裏些微的意思,只是等着,等待後面真正的意圖。
穆先生再開口,便是正題了:“那一夜,他在淳園宴請老頭子,我也跟着。外面槍手混進來,朝老頭子開槍。張帥好身手,我們這一屋子的人都是他救的,只是可惜了你母親。”話說到此處嘎然而止,但卻也已經足夠唐競忽覺荒謬,卻又震動。而這荒謬與震動,都是為了當年擋了那一粒子彈的唐惠如。所謂俠義,所謂重情,到頭來不過是成全了張帥的一場戲而已。
他這才明白穆骁陽這番話的用意,這是生怕他面對那位養父心軟,再給他又一個行事的理由。
孤島餘生 24.1
說話間就到了門廳,唐競看見旁邊小廳裏坐着一個人,正是崔立新。他猜崔律師是來複命的,大約就是為了薛華立路巡捕房拘留所裏的于亦珍,親口告訴穆先生事情已經了了,順便再為自己謀一份前程。
但當管家太太過來提醒,崔律師已經候了一陣,穆骁陽卻仿佛視而不見,只是與唐競握手,道:“再會就不講了,希望這事過了之後,家人平安喜樂,你我也都還在吧。”說完,便反身進去了。
這一幕自然叫門廳裏的崔立新意外。唐競經過這麽些事,卻早已看得通透。穆先生是個有情懷的人,也是個實際的人,等他走了,自然就會把崔律師叫進去。不管值不值,在這座城中,在此時此刻,手裏多一個人便多一條可能的出路。
“唐律師……”那邊崔立新坐立不安,站起來招呼,顯然是要探探口風的意思。
唐競卻只是笑問了一句:“崔律師來了,吃過飯了嗎?”說完也不等那邊回答,從管家太太手裏接過禮帽,徑自出去了。
留下崔立新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至少有一陣上下無着。
唐競知道自己是存心的,時至今日,他自覺也是可以任性一回了。
離開穆公管,又回到畢勳路。經過今日一戰,租界裏人人自危。到了晚上,各家都是門戶緊閉,窗簾拉得嚴密。但只要細看便知道十七號吳家有人,是因為窗口縫隙裏漏出的那一線亮光,不像隔壁自家的小房子,沉在一片絕對的黑暗裏。
唐競坐在車中,看着眼前并立的兩座小樓。過去幾個月裏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閃,他忽然想,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怕是就這樣過去了,雖然短暫,卻也值得。
許久,他才收拾心情,下車去撳電鈴。隔了一會兒,便聽見腳步聲傳出來,鐵門打開,裏面是吳予培。
唐競沒想到吳律師自己出來開門,吳予培看見他也是一怔。幾日之前的那場對話實在不算愉快,兩人都還記憶猶新。
所幸隔窗傳來孩子的笑鬧聲,是娘姨抱了吳淵去洗澡,吳淵淘氣,光着屁股又跑出來,弄了一地的水。
唐競這才有了一句開場白,問:“沈醫生呢?”
吳予培答:“她在醫院裏,還沒有回來。”
唐競又覺自己多此一問,這樣的日子,沈應秋自然不會沒事做閑在家裏。
說完便無話了,要交待的事情那麽多,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吳予培倒也不問,只是把他帶進書房,又關上房門。
唐競還是像從前一樣,不客氣地坐下,索性開宗明義:“你與沈醫生準備一下,隔幾日會有船票送過來,旅行證件也會一并替你們辦好,帶着吳淵一同去美國吧。”
這不是尋常小事,吳予培聽見,果然一怔,而後搖頭答道:“我們不走。”
“你別這樣好不好?”唐競只當他還在跟自己別扭,差點就要直接說出來,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吳予培卻是笑了,看着他道:“你我是什麽交情?從前又不是沒有吵過,我會跟你賭氣嗎?說真的,我與應秋都已經想好了,這裏許多事等着我們做,我們不走。”
“都已經開仗了,還有律師做的事情嗎?”唐競質問。
“你怎麽知道沒有?”吳予培反問。
“什麽事?”唐競是跟他耗到底了。
吳予培卻答得十分平和:“我已經受了聘書,任法租界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
這是唐競完全沒想到的,半晌才又開口:“你覺得淞滬能守住?”
吳予培卻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上面已經有決定,不管淞滬能否守住,租界內的法院都不會撤走。”
“倘若戰敗,你覺得租界還能堅持多久?”唐競又問。在他看來,答案顯而易見,吳予培不是蠢材,一定也是知道的。
但這一回吳律師卻沒說話,只是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攤開,放在他面前。
這也是一紙任命,卻是不會公開的那一種,紙上分明寫着:委任法學博士吳予培為高三法院刑事庭法官,戰時繼續留任上海,甚至包括在必要時接受敵方指派的職位。
唐競看着,簡直要笑出來。吳予培這樣一個人去做這種事,未免有種羊入虎口的味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今日的吳律師早不是從前那個一根肚腸通到底的人了,否則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瞞了他那麽久。
“你有沒有想過,官家為什麽會想到用你?”許久,他還是開口問。
對比吳律師,唐競自覺有資格也有責任做個悲觀者,凡事都只看到最壞的一面。吳予培責付出獄過那麽多赤色分子,又在救國會案中出力頗多,不管到了什麽時候,總會有人記得。
而面前這位理想者卻恰恰相反,認認真真地分析,為什麽這個任命他責無旁貸,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
身為名律師,又做過官,便會是日方想要争取的人。且辭去外交部的職位已有幾年了,離開的時候又不太愉快,就算到時候落水為奸,也不會太過突兀。
唐競無語,回憶過往,早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這位仁兄,但總還得試一試。
“那仗打完了,你打算怎麽辦?”他問。
“有南京簽發的任命,白紙黑字,都說得清楚。”吳予培回答,折起那一紙委任狀放回抽屜裏。
“這張紙你可千萬藏好了,”唐競冷笑,“否則到時候怕是跳進黃浦江裏也說不清。”
“你放心,丢不了。我送回鄉下去,叫我母親擱在佛堂的觀音像下面。”吳予培卻還玩笑。
這在唐競聽來簡直就是胡攪蠻纏,他幾乎已經可以預見未來,這一紙秘密任命一定會意外滅失,燒了,撕了,叫水浸爛了,或者更簡單的就是找不到了。這些念頭在腦中一過而過,他不敢細想,更不曾說出口,直覺自己也變得胡攪蠻纏起來。
“如今船票難得,你就同周小姐走吧,不用擔心我們,”吳律師卻還在安慰他,自嘲笑道,“我留在這裏要麽是做法官,要麽是做漢奸,日子總不會難過的。”
唐競無語,只是看着,聽着。
吳予培又繼續說下去:“周小姐是好律師,有才華,也有心性,你別埋沒了她。”
這話叫唐競聽着刺耳,是因為周小姐的稱呼,更是因為話裏的意思。
他何嘗不知道周子兮是好律師,他見過她深夜伏案,見過她興沖沖探訪書店的樣子,又或者埋頭在書業公會那幾萬冊圖書裏。那樣的她叫他深愛,也叫他羨慕。如果可以,他當然願意看到她上法庭,願意讓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用旁人來提醒。
吳予培渾然不覺他的不悅,語氣卻是變了,再也沒有玩笑的意思,緩緩道:“等戰勝了,你們回來,我跟應秋一定就好好地在這裏。”
唐競聽見,只想說,我不會回來了,但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
離開吳家,汽車又往虹口去。中途經過日本人設的路障,停下來搜身檢查。唐競服從,只當是一場預演。等過了那道崗哨,才又在棋盤格子一樣的小路上飛馳。
不久,眼前便是私探照片裏的那一處民宅了。他下車,敲門。夜已深了,等了一陣才聽見裏面傳出腳步聲,是軟底繡花鞋踩在磚石地面上發出的極其輕微的悉嗦聲。
門在他面前打開,裏面是蘇錦玲,身上到還是出客的衣服,看起來還未休息。兩人長遠不見,從前的默契倒還留着,她讓他進去,關上了門。
“你收拾一下,不必帶很多東西,過幾日會有人來接你上船。”唐競說得直截了當。
“去哪裏?”她問。
“美國。”他回答。
“我去那裏做什麽?”她笑了笑,像是聽見天方夜譚。
“那裏有好醫生,有好藥,”他盡量解釋,卻已不剩多少耐心,“你去把病看好,再到南邊暖和的地方修養。”
“我……”蘇錦玲也開口跟他講理由,只一個字,他就知道她要拒絕。
“沒有什麽可商量的。”他打斷她的拒絕,直覺今夜每一個人都那麽不可理喻。
其實,他也猜得到她的顧慮。他的妻子也會在船上嗎?那她又該以怎樣的身份與他們同行?他很想告訴她,不需要有那樣的顧慮。他不會在那艘船上,她跟周子兮之間根本沒有見面的必要。就算見了,當作不認得也可以。這是他拿命換來的機會,也就是他最後拿得出來的一點東西,誰都不能拒絕。
“記着,準備好。”他再次提醒,在她有機會提出異議之前轉身走了。
門在他身後合上,蘇錦玲走到窗邊,對外面黑暗中的那個人講:“他走了,你進來吧?”輕嘆似的。
孤島餘生 24.2
消息是幫中的老人傳過去的。唐競什麽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張帥聽到那個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錦楓裏的人來找他。
随後的兩天,淞滬戰事正酣,他換了一家飯店住下,每日還是去事務所,按照慣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淩空落下的三顆炸彈破滅了此地安全的神話,以及對所謂國際觀瞻的希冀。轟炸中各家洋行損失不小,各國西僑亦有死傷,汽車頂篷随便漆上哪國國旗都不頂用。但不管出了什麽事,除去報紙電臺的一時喧沸,并沒有哪一國真的站出來講話。
于是,租界裏的人接受現實,照樣過着原來日子,甚至更加變本加厲地縱情歡樂。舞廳照常營業,電影院依舊上映新片,被毀壞的飯店、商店也正加緊修複,趕着開張做生意。
當然,不這樣還能怎麽辦呢?時勢如此,能走的終歸會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來。
在那兩天當中,唐競一直記着周子兮最後看向他的目光,是他離開彙中飯店那間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她彼時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腦海中,那種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離別沒能分開他們,生活在一起的幾個月卻把這八年輕易地抹去了。
這是最叫他耿耿于懷的細節,他們之間竟然連一次像樣的告別都沒有。
這遺憾,唯有在短暫夢裏才會短暫地忘卻。
那兩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淩晨入夢,總是回到他們在香港的時候,還有後來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實,那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時光,雖然稍縱即逝,雖然遠隔重洋。但在那個島上,在那些信裏,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某一秒的夢中,他又回到淺水灣,在月色下對她道:“你已經變得更好,我卻沒有,甚至比從前還要壞。”
“我哪裏變了?”她走過來,離他很近很近。
“是個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撥開她的額發,仿佛忽然洞悉未來,只想告訴她——走吧,不要再回來,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大人?”她卻渾然不覺這是一場告別,踮腳上來在他耳畔道,“我怎麽記得,老早就跟你做過許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夢醒,便再無遺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點放棄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過得萬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這件事就可以了。
第三天,該來的終于來了。
那時已是深夜,宵禁就要開始,街上不見行人,遠處有騎警經過,只聽見馬蹄踏在鐵藜木磚上發出的聲音,卻又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原本并不算太寬闊的十字路口顯得曠蕩一片,有如獵場。
唐競慢慢踱出哈同大樓,汽車就停街對面。路燈早已經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後穿過馬路,停下來點煙,身後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由着腳步漸近,一管槍口抵在腦後。
“聽說唐律師有話要講?”槍主人開口。
唐競認得那聲音,吐出一口煙,笑道:“得勝,這幾年你也是高升了啊。”
“有話就講,”趙得勝打斷他,無意寒暄,“都是老相識,不會叫你走得太難看。”
唐競卻還是抽着煙,緩緩道:“我這話只對張帥一個人說,要不要聽,就請他老人家随意吧。”
趙得勝擡手,一記槍托砸下。唐競倒下去,只覺重擊,無有痛感。繼而血模糊了視線,他隐約看到另外兩張的面孔,認得的,不認得的,随後便沒了知覺。
再醒來,已是在汽車後備箱中,雙手剪縛在身後。他頭上劇痛,腦中卻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許多事來,過去的,現在的。
遠到不滿二十歲的時候,有人教他如何将拇指脫臼,從繩索中掙出雙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靓倞。
又或者近到幾日之前,虹口那間石庫門房子裏,蘇錦玲帶他進去,身後的桌上放着兩副碗筷。
汽車停下颠簸,箱蓋打開,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來,跪倒在地上,卻還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陽光,是從來沒有的狼狽。
又有人走近,長衫下面露出一雙皮鞋,僅看走路的姿态,他便知道這是誰。
“唐競,”張林海開口,“你有什麽話跟我講?”
“您知道的。”他笑,仍舊低着頭。
“頌堯在哪裏?”對方并沒有太多的耐性。
“找錯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還是笑,瘋了一樣。
旁邊又有家夥招呼過來,他沒有躲避,癱倒下去。
“頌堯在哪裏?”張林海又問。
“淳園,”他回答,面孔貼着地上的砺石,“我親手埋的……”
又一記重擊打斷了他的這句話。這一回,是張帥親自動手。唐競只覺口中似有什麽東西碎裂,血來不及咽下,便從嘴角湧出來,一時間是窒息的感覺。
等緩過那一陣,他才又擡頭,看着張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裏,我帶您去挖啊。”
汽車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蕪已久的園子外面。
他又被拖出來,腳步蹒跚,卻已經看清總共三輛車,六個手下,留了三個在外面望風,還有三個跟着進來。
一行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穿過垂花門與回廊,一路到了裏面一座偏園。
唐競踏上臺階,走進房中,走得有些艱難,是因為舊傷,也是因為被打得厲害了。
房子是中國式,木門已經塌下來,室內大塊石板鋪就地面,隔了這許多年沒有修繕,野草從縫隙中鑽出來,牆上爬滿楓藤,蔥蔥茏茏圍着一張滿是綠鏽的大銅床。這樣的地方,夜裏許是有些駭人的,但此刻陽光正好,從破敗的窗口照進來,斑駁地落在地上,看起來倒像是個化外之境似的。
張林海自然認得這是哪裏,聲聲冷笑起來:“當年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準是穆骁陽那個冊老告訴你的。其實他曉得什麽,你母親是自己情願的,我根本沒有逼過她!”
唐競聽着,仿佛又是張頌堯在他面前講話——其實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說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他只覺好笑,眼前的張帥也不複從前,頭發白了,背駝了,一只手拄杖,另一只垂在那裏,微微抖着,只有野心和脾氣不輸當年。
一時間,腦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彈,只低了那麽一點點。曾經以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時心軟。其實,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要你今天死,就不會拖到明天,”張帥又開口,“說吧,頌堯在哪裏?”
“從頭到尾……”唐競回答,聲音含糊在口中,是因為方才的落齒。
“你再說一遍!”張林海走近,一腳踢得他跪下,趙得勝也跟着進來。
“從頭到尾,”唐競重複,“頌堯他,就沒出過飯店的大門。”
“什麽?”張林海切齒。
唐競擡頭起來,看着他,臉上帶着些笑:“飯店幾百間客房,您壽宴那天全部客滿,每間都要用熱水,地下室裏有多少架鍋爐,您知道嗎?”
這句話說出口,便眼見着張林海變了面色,幾乎扭曲成了一張陌生人的臉,手杖劈面打下來,唐競沒有躲閃,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張銅床邊上。
張林海回身去拿趙得勝手裏的槍,而唐競已從繩索中争出手來,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寧。他把槍抽出來,驚異于此刻的冷靜,仿佛這輩子就等着這一秒了。
回身便是兩支槍口的對峙,張林海一怔,唐競先一步扣了扳機,子彈從張帥的左頰穿入,又從後腦迸出,帶着噴濺的血霧、腦漿以及碎骨。
直等到張林海倒下去,趙得勝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槍。唐競再扣扳機,但趙得勝閃避到房門外面,子彈僅打中手臂。天井裏另一個保镖也已經沖過來,對着唐競舉槍。
餘下的第三個人更快了一步,已經觸發了扳機。
兩聲槍響,兩人倒地。
隔着那道破敗的房門,唐競看見謝力的眼睛,是許久不見了,但卻仍舊熟悉。他開口要說什麽,謝力卻只是轉身往外面走去。
“不要出去!”唐競來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槍聲響起,是喬士京的人。
“他不是!停下來,他不是!”他爬起來,蹒跚地奔出去,可已經遲了。
外一進院子已經有警察沖進來,謝力中槍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嚨,無法呼吸。唐競撲過去,托起他的頭。他總算換過一口氣,看着唐競道:“我不是為你。”
孤島餘生 24.3
這是星洲旅社二樓的一間小屋,窗簾只拉開一條縫,房內半明半昧,氣味渾濁。謝力已經穿好衣服,将手槍掖在右側褲腰後面,再用外套蓋住。雖然,他今天所要做的只是望風,但對他來說,配槍早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還記得昨夜在隔壁房間裏商議,燈光昏暗,梁上吊下來一只電燈泡不時閃爍一下。派給他望風的任務,他點頭,心中多少有些慶幸。但轉念又覺得這份慶幸來得毫無理由,如果叫他做別的,他會拒絕嗎?
他才回來不久,好不容易找到這個事情。他着急要掙一筆錢,根本沒有挑選的餘地。
在北方,他給人做警衛。中國人,美國人,還有國籍不明的猶太人,在這些雇主當中,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或黑,或白,唯一的一個共同點便是有錢,連帶着那條命也矜貴起來,在這亂世中分外惹人垂涎。
他生意不錯,信譽保證。他甚至在哈爾濱安過一個家,或者更準确地說,一個類似于家的地方。他在那個家裏養了一個女人,為她置辦全套家私,供給她家用,叫她穿小鳳仙領子短襖與平底繡花緞鞋。
那時,他的雇主是一個猶太人,幾乎擁有當地所有最好的地皮。而他的工作是每夜護送富商的兒子出去演出。那是個二十出頭的猶太青年,才剛從法國的音樂學院畢業回來,彈一手他聽不懂卻也知道難得的好鋼琴。他站在後臺聽過許多首曲子,背地裏叫人家鋼琴家。甚至有一次,兩人聊天,他說起自己的往事,鋼琴家在琴鍵上敲出一段旋律來,說是送給他的。他聽不懂,卻也知道是好曲子。
他們倆是一起被日本人抓起來的,關了一陣再放出來,他聽說鋼琴家已經死了,也許是因為富商支付贖金不夠爽氣,也有可能是鋼琴家沒能熬過去。報紙上寫着,找回來的屍首瘦得好似一具骷髅,手指都被切完了,早就一根根寄到富商家裏去。
他看着那些描述,只慶幸自己沒有被人這樣折騰的價值,左右也不會有誰替他付贖金。
輾轉回到家中,才發現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