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親、高官送過各種禮,其中有守洞人。滿人是狩獵之族,崇尚猛士,乾隆時代開始有王府蓄養守洞人,嘉慶時代守洞人入了皇家護衛編制。
他們被指定與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壯大,因沉靜忠誠,得皇室喜愛,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對江西道首“三年召見一次”的示恩行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與朝廷再無關連,幾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無效的奉獻,江西道首無心聯絡,任其自生自滅。守洞人子孫卻沒有忘記祖輩使命,到海公公這代,仍想對策。
熱河行宮的守洞人穿軍服,京城王府裏的守洞人不淨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監服。清廷制度,皇宮可向王府下賜太監,王府中調教出伶俐的小太監,也可上獻皇宮。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計。河南鄉下窮苦,孩子多了養不活,有送孩子當太監的風氣。海公公買了個四歲的,調教到十一歲,出落得面相氣派、言語機敏,由王府送進宮裏,期盼他長大,在太後跟前受寵,給這一代江西道首說說好話。
那孩子便是崔希貴。
他沒辜負海公公,成了權傾後宮的大太監。但太後雖是女人,卻有帝才,他的影響力只是歲末讓熱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兩銀子的賞,江西道首仍遭冷遇。
海公公終于想明白了,道學是中華正脈,清室畢竟為異族,他們抑制向民間推廣“雅曼德迦”的沖動,同時也打壓江西道首,是為維持滿漢之間的平衡——這是開國時便定下的統治大計,不是一個得寵太監兩句好話可以改變。
他心灰意冷,覺得王府皇宮無趣了;尋資質好的平民子弟教拳,是他在尋開心。程華安至死不知八卦門底細,往往不知底細的人,才能是受益者。
熱河守洞人與皇室不是主子跟奴才的關系,而是施恩與報恩的友誼關系,如同皇室與蒙古王族的關系。仆人常讓主人吃暗虧,朋友好些。熱河行宮的防衛系統中,最內層防護圈由守洞人擔當,所謂皇上的“貼身侍衛”。
太後決定喬裝西逃,對禁衛軍都保密,調熱河守洞人來護駕,是她心裏有準,更信賴友誼。
但百年信任讓兩句話毀了,祖輩使命毒菌般發作,海公公見皇室淪落荒山,覺得是進言時機。一日暴曬,車隊在樹陰下歇息,海公公在太後車窗外自言自語。
說今日狀況,源于年初開始的大旱,沒有旱災,農民老實種地,不會鬧義和團,不會招來洋人攻北京。宋明兩朝遇旱,都由江西道首祈雨,如果年初太後讓江西道首進京祈雨,便不會有一系列慘劇。
太後沒打斷他,只在他說得沒話了,咳嗽一聲。
崔希貴:“事後推想,太後那時候給氣壞了,我佩服太後,真能忍。能忍的人,也心狠。”
海公公的話,讓太後對守洞人失去信任,覺得百年善待,仍不能讓他們遺忘舊主。加上一時動情,為顧全與光緒的母子關系,急于讓崔希貴頂下殺珍妃的錯,冷靜後,想到崔希貴是海公公養大,如果心有不平,鼓動守洞人鬧事,皇室将毫無反抗能力,如待宰羔羊。
甘肅軍來護駕後,索性将崔希貴、海公公、五十二位守洞人都抛下了。
崔希貴:“太後該了解我,我這人愛氣派、嘴上不輸人——嘴硬的人,心都不太狠。她對我再狠,我最多嘴上怨怨,不至于對她下黑手。我十一歲就伺候她了,伺候了這麽多年。”
哽咽又起,弱如雛鳥。李尊吾分外尴尬,半晌想出安慰話:“你不至于,不至于。”
崔希貴吸下鼻子,哭容瞬間消失,大臣上朝般凝重:“你懂什麽!我佩服太後,對一個人有一點不信任,就要完全不信任,一旦翻臉,就翻到底——這才辦得了國事。”
李尊吾縮眼,點頭,壓抑掉頭便走之念,緩聲言:“海公公是怎麽死的?”崔希貴臉上高官氣退去,眼皮又腫起一分。
皇室車隊走後,五十二位守洞人想回熱河,海公公說:“該回的地方,是江西。”百年來,江西道首沒聯系過他們。除了熱河、皇宮,他們沒去過別的地方,對平常世事的了解,不如一個十歲的京城小孩。
江西,一片迷惘。但,早該回去。
他們請海公公帶隊,海公公言:“我老了,走不動了。但我會比你們先到。”見海公公神色疲憊,他們沒追問,行禮後,便走了。
躺在太後、皇上坐了一夜的長條凳上,海公公睡了半個時辰,凳面寬窄只能容下脊椎一線,睡時四肢垂地,如一只曬死的海星。
醒後,他說:“希貴,你自小殘疾,練不成高功夫。但我教你的東西,足夠你從野地裏捉只兔子回來吧?”
兔子剝皮烤熟後,海公公獨吃,沒分給崔希貴一口。兔肉絲韌,海公公吃了二十年素,胃承受不起。至黃昏,不再吐血,海公公端坐辭世,最後的話是:“希貴,當初我不該買你。八卦掌我傳給民間了,會有一代代的人玩下去,奉我為祖師。你找人給你畫張像,說這就是我。你是斷後的人,用這法子,受受後世的香火吧。”
李尊吾臨走前,問崔希貴為何留在這裏,答:“洋人總有鬧夠的時候,太後總是要回京的,興許還會經過這裏……”
馬棚是太後夜宿過的地方,興許見他守在這裏,不讓鄉人污垢,感慨其忠心,會帶回皇宮,恢複舊日恩寵。他沒再說下去,轉而問:“你去五臺,是看破了紅塵?”
李尊吾:“紅塵裏有蒼生,沒閑心去看破。我只是想,有救世本領的人不救世,該殺。”
4 白衣彌勒
五臺山,有東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着虛空。
南山寺內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亂,仍在斧鑿刀鑽,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擴至山頂,敲石混響如宮廷宴樂。
聽山民言,此處原有的遼代寺院在清初已毀如平地,普門和尚接手時,僅有一圈院牆殘壘。眼前規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濃。
觀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華,如果他本無應對天下亂局的才華,或許見面後我會饒過他,但眼前景觀,已判定他死罪——他雖是和尚,卻有帝才。
義和團是愚衆群氓,中華自古傳統是,智者要對大衆負責。大衆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來施加影響力,做開國軍師的張良、徐茂功、劉伯溫一入世便自稱半仙,想平亂複國的顏真卿、岳飛、文天祥死後被部下稱仙。
背離大衆,有愧天賦。冒神仙之名,是為了留在人間。
普門和尚是當世半仙,自造聲勢多年,所圖必大。但他沒有入京主事,坐看國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殺,究竟是為什麽?
不管為什麽,沒有站出來,便該殺。古代智者欺世盜名,是為造福蒼生,普門和尚作為一個活着已受民衆香火供奉的人,卻辜負蒼生。他只是欺世盜名,不殺他,對不起給他燒過香的京城遇難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作為一座佛教寺院,卻有許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層新興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為籠絡大衆,此人已沒有原則,是個純粹的欺世盜名者。
普門和尚不住寺內,在山頂茅棚。
棚外無門,棚內無床,一個僧袍肮髒的和尚坐在蒲團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沒想到他如此簡樸,更沒想到他是這般相貌。
這張臉是如此熟悉,是小時候在家鄉他和沈方壺常捉弄的傻子的臉。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門擡頭,間距很寬的兩只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這裏沒茶,來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間殺心全無,不顧土塵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兩口。遞回碗時,知道自己因何如此——這個醜陋和尚有着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将枕于腿上的長刀挪至身後,普門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門的?教你的是車洪毅還是宋識文?”
聲質清醇,如潭水自鳴。聲音是有相的,聲相可将形象不佳之人變得莊嚴。
李尊吾茫然搖頭,普門淌過一片笑:“劉狀元?他眼毒心高,原以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師父認識?”
普門:“傻子臉,不顯老。他們幾個小年輕的時候,由師父領着,拜見過我。”李尊吾大腦嗡然一響,普門眼波曠如大海:“你的來意?”
責問的話,是早想好的。此刻說出,卻如學童給私塾先生背書,說得磕磕絆絆。李尊吾說完,普門蠢蠢的厚唇綻出一個文雅的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