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破京城的日子,他到十量寺瘋狂翻閱《大藏經》裏的唐密法本,直至力脫昏厥。法本,或許本是個游戲,只是讓不能安心的人消耗掉自殺的體力。
李尊吾想到程華安,他選擇了凡人的死法……
普門的脊椎旗杆般挺直:“生而為人的最大悲哀,我先以為是幼年喪親,後以為是饑餓,再以為是有辱使命——現在看,這些都是輕的,生而為人的最大悲哀,是老而不死。”
他費盡口舌,交代民間的百年隐情,交代了他的一生,是早有死志。李尊吾橫刀,向普門逼近,卻感到此人有說不出的親近。
故意不去想自己與他的關系,或許師父受過他指點,或許他是師父的師爺,那便是我的師公……李尊吾沉聲:“既然你沒有法力,只有武功,那就比武吧。”
普門莊重如佛:“比武吧。比武是人間隆重事,我不會手下留情。盡你所能!”足下發出銳如鷹鳴的擦地聲。
李尊吾長刀一顫,直射而出。
閃出一道弧光,李尊吾膝如鐵鑄,頓住身形,回首見普門跌在瓦礫堆上,緩緩滑下。
普門左手失去三根手指,血濺入土,皺出許多斑點,如小孩尿跡。袖口寬大,他以之裹手,閉目自語:“還要活下去麽?”
李尊吾抖去刀上血滴,瞳孔收縮,不再看普門。
穿寺下行,鑿石聲響如瀑布,李尊吾左手托住肋骨,屏住呼吸,突然止步。普門有受死之心,可惜他高估了我的武功……
一口血噴在石像上,雕工受驚轉頭,見一個夾刀背影長尾燕子般沖下陡如湧濤的階梯。
5 往世之妻
武人的命運,是老棉花的黴味,越是高手越難善終,總是裹在一條舊棉被裏,重傷待死。
五臺山下的一家客棧,李尊吾已躺三日。入住是個難關,店家發現重傷,會拒絕,店裏死人,是生意大忌。好在,難關挺過去了,後面的都簡單了。
普門掌具透力,擦身交錯時,步法尤為巧妙……裹在舊棉被裏,身體日重,頭腦日輕。揣摩敗因,竟如此有趣,足以度日。
入世争名,不是我劈人便是人劈我,武功的長進是刺激出來的,從沒停下想想。于死,早已坦然,僅有一絲遺憾——如果活下來,我将武功大進。
斷了飲食。死亡的一刻,人會大小便失禁,他不願污穢地死去。他住的是西房,每日酉時,室內灑滿橘紅色。喜歡這顏色,似乎落日之後世界美好。
落日之後,是一片黑暗。老棉花的黴味讓人服從于死亡,它是土壤的氣味。他感到自己是荒野裏的一具動物屍體,正在分解消融,終成土壤。
萬物歸于土。裹在舊棉被中,打滅所有的不甘心,安于天命。老輩人留下的規矩,如此有道理——臨死,方能領悟。
第五日酉時,李尊吾撐身望向窗外。太陽如一個高手,漸收鋒芒,穩步退去,那麽的無懈可擊。
自感精力抽離,将随落日而去。
嘎吱聲響,門刺耳地打開。李尊吾一驚,飄起的魂魄砸回床上。
入室的是兩個女人,發絲抹冰麝油,杭州謝家粉行産品。那是在京城聞過的味道,擡眼見是仇小寒、仇大雪姊妹。
一人之事,不洩于二人;明日所行,不洩于今日——形意門規矩,行事須隐秘,卻在紅障山村向仇大雪吐露行蹤。李尊吾自責疏忽,漠然道:“怎麽找上我的?”
仇大雪是瓜子小臉,一笑臉圓:“誰有你這樣的胡子?問問,就知道了。”
李尊吾:“為何找我?”
仇小寒:“勸你不要殺那個和尚。我聽說,出僧人血,會堕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
李尊吾:“呵呵,你倒真多事。”
三句話耗盡餘力,李尊吾脖梗軟在枕頭上,狀如暴斃。
片刻,響起鼾聲。
兩個時辰後,李尊吾醒來,見室內點上油燈,兩女靜坐床前。仇小寒:“第一次見你躺着睡,看起來好奇怪啊。”
李尊吾笑了,仇小寒左嘴角亦有一彎笑紋。兩個生疏的人自此有了默契,李尊吾甚至想:或許她是我的往世之妻。
仇大雪:“你真會死麽?”
李尊吾和善點頭。她當是聽店家說的,他已交出所有銀子,交托了後事,店家會将他僧人般火化,撒于草料中,喂豬或是喂馬。
他嘆口氣:“有個方子能活人,拿紙筆來。”
是師父傳下的方子,寫下後,吩咐要多找幾個藥店抓,以免方子洩露。仇大雪:“這時辰,藥店早關門啦。”
他指點她:“姑娘,你少經了世事,藥店夜裏都留門。”
仇小寒冷腮冷眼:“街頭一問,便找到你,是鎮子太小。要只有一家藥店呢?”
女人心思缜密時,有動人風采。李尊吾執筆添了幾味藥,以混淆之。将方子遞還,她又是往世之妻的笑。
兩女出門後,李尊吾察覺自己恢複了镖師的趴卧。我——為何求生?
學武就是學醫,針灸、配藥需作用在奇經八脈上,練拳也要作用在奇經八脈上。用勁如用藥,習武日深後,觀醫書如拳譜。曾讀明朝醫家李時珍的《奇經八脈考》,心知他是武人——早知普門掌傷何脈,早知何藥可醫。
只是不想。海公公的臨終心境,引人遐思。
兩女回來後,抱怨沒買到藥鍋,店家亦沒有。李尊吾:“我也不是今日死,明天置辦來得及。”
次日,兩女買來藥鍋、爐、炭。藥香初起時,李尊吾囑咐仇大雪:“名山不出名僧,難保盛名。近三百年,五臺山靠憨山和尚揚名,鎮上書鋪應有他寫的《憨山老人夢游集》,書鋪沒有,就上幾步山,遇寺準有,勞煩買一套。”
仇大雪去了。仇小寒穩穩扇火:“能讀厚書啊。真好。”李尊吾羞愧一笑,眼角皺如漁網:“識字不多,剛夠寫藥方。書來了,不見得看得了。只是想證實世上真有這書,有過這人。”
仇小寒:“心裏懸着一件事?”
李尊吾回應,氣虛若亡:“你說,人有沒有前生後世?”
憨山在佛教界是一代大師,在書場中,是個承擔惡報的人。民間用他說明轉世因果,這折書叫《五祖戒禍紅蓮》。
宋朝年間,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五祖戒和尚,養着一個女孩,是雪天扔在寺門的棄嬰。她名紅蓮,長大後,遭五祖戒誘奸。此事暴露,五祖戒自殺。
五祖戒轉生為蘇東坡,修行累積的慧業福報,令他少年得志,成一代文豪。蘇東坡愛将僧衣作內衣穿,愛在詩中述禪理,是前生宿習使然。
他此後的轉生,仍耍才濫情,一世不如一世,終于受了大苦,方知忏悔,再轉生做個勤勤懇懇的和尚,便是憨山大師。
女人不能入書場,《五祖戒禍紅蓮》本是淫書。仇小寒自然不知,李尊吾是惜時之人,怕耽誤練武而戒掉娛樂,是一趟大活兒後慰勞镖師去書場,湊巧聽的。
仇小寒:“好故事,勸人向善。”李尊吾尴尬點頭,擡眼又見她往世之妻的笑容。
像夫妻一樣,兩人商讨起日後去處。她似乎忘了他重病将死,似乎她來了,他就得活下去,無商量餘地。
李尊吾:“京西七十裏的貫市,我有個镖局,略積家財,但貫市已遭洋兵燒殺,毀成廢地。”
仇小寒:“沒家沒錢時,才顯男人本領。來五臺的一路,我見為防洋兵西進,各村各鎮都在請武師、開拳場。老百姓給洋兵殺慘了,不敢再搞義和團的裝神弄鬼,是實打實地練拳腳。憑你的武藝,還怕沒有去處?”
李尊吾贊她有察世之智,想起一個走镖時聽到的掌故:“有個叫峽佑的村子,在武師裏口碑惡。這村聘人開價高,來了好雞好鴨供着,哄得拳師把武藝掏光,到年終結賬時,整村人掄鋤頭,把拳師打跑。”
仇小寒:“真惡!怎麽像洋人?”
李尊吾:“幾位成名的老師傅都吃了虧,武師們只能傳傳這村的惡名,提醒同行別上當。但江湖大,話傳不遍,隔幾年準有個武師折在這村裏。”
仇小寒脖頸漲紅,手中扇子抽了下鐵爐:“還算人麽?”
李尊吾:“我們去那裏。”眉宇間是主持正義的豪情。
仇小寒停下扇子,怔怔地望着他,脖頸的紅暈升至臉頰。
李尊吾心道:我在幹什麽?
6 風情漸老見春羞
吃了一月藥,到達峽佑村時,付車馬費的碎銀子是三人最後的錢。仇小寒将李尊吾扶下騾車,他還有些喘。
路上聽聞慈禧太後跟洋人議和,已有王公貝勒陸續回京,天下大亂似乎就此而止。峽佑村便在坡下,約三百個屋頂,尾咬尾擠着,俯視如盤蛇。
仇小寒:“下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