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均敬畏。

彌勒信仰分“上生”、“下生”兩種,上生是發願死後靈魂去兜率天,玄奘法師是代表,臨終念彌勒名號,遺言宣布自己“得生兜率”。

下生是留在人間,等待彌勒降生,代表是釋迦牟尼弟子迦葉,佛經記載隐居在中國雲南雞足山中,壽已兩千五百歲。元朝以來的民間舉義,也是下生信仰的代表,每逢民不聊生,起事農民都宣稱彌勒降生,以佛威壓過皇權。

下生之時,是忍無可忍之時。

普門:“承接善金法脈,在日本牆外開花的空海,六十二歲辭世,肉身不壞,埋于高野山,遺言宣稱在彌勒降生時複活——作為唐密宗師,說出這等話,可想彌勒信仰之重。”

李尊吾流露一絲疑慮目光,普門頓住話,竟察覺了。無隐于長輩,是晚輩之禮,未待普門發問,李尊吾直講心聲:“漢地與唐密隔絕日久,空海生平,你怎知道?”

普門:“自唐朝始,日本人視五臺為聖山,直至元末,還有來朝聖的日僧,他們的話留了下來。十五六歲的我,對彌勒事跡,搜索如惡狼……因為四歲時,父親告知我,我是彌勒降生。”

轉過山岩,可望見鄰山的喇嘛廟,金頂閃光,元代開始,五臺山便有藏蒙僧俗居住。遙對喇嘛廟的是一個磚瓦殘片堆,三尺高,丈餘寬。

普門駐足行禮,看着瓦礫堆,綻出孩子的笑:“十三歲,我到了這裏,沒有廟,只有前朝碎瓦。幸好從土裏挖出一口鐘,快餓死的時候,我不停地敲鐘。敲得對面的大喇嘛受不了,派人過來問,我說我是彌勒降生,要建自己的廟,敲鐘是召集天神山鬼出來幹活。”

李尊吾:“大喇嘛信了?”

普門:“大喇嘛慈悲,派人天天送飯,還給我蓋了個窩棚,這樣活到十五歲。大喇嘛受蒙古牧民供奉,十五歲後,我也得人供奉,人越來越多,沒想到有幾省範圍。”

五歲時,普門家遭滅門,他是唯一幸存者,從此五官不再長,腦子也似被石灰淋過,想不了事。他一路流浪,睡在墳場馬棚,跟蟲子、野狗玩,在垃圾堆裏揀剩飯吃。

隐約記得父親習武,或許是武人血脈,或許是命硬,竟活到九歲。九歲,兩個健壯的大腳婦人找到了他,一個叫紅姑一個叫方姑,言:“佛爺,受苦了。”

原來父親是民間反清組織的道首,生下他後,定為彌勒降世。這個組織拜“井”字符號,将北方地域劃分為九個區域,各設一個頭領,父親是道首,隐居在山西蒙古交界的河曲縣城,開雜貨店維生。門內規矩,只有九位頭領能面見他。

保密措施可稱嚴密,但這個組織早在嘉慶年間已被摧毀,至道光晚期,九位頭領盡數被抓到處死,僅有道首漏網。普門家被查到,是長線追蹤的延續,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一夜滅門。

紅姑、方姑是餘黨,在五臺山看好一座殘廟遺址,賄賂官員獲得重建批文,計劃寺成後聘和尚入住,讓普門借佛隐身,做個僧衣道首。

因為計劃絕密,去五臺路上,紅姑方姑未帶護衛,遇強盜喪命。普門又流浪四年,覺得生而無趣,記起她倆說過的五臺殘寺,便尋上山來。

普門得喇嘛周濟,去漢寺裏聽經,不記得姓名,自稱彌勒,成了一個不招人讨厭也不招人喜歡的瘋孩子。十五歲時,又一股餘黨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在北方底層貴如皇子。

清朝信仰是佛道靈混合的格局,靈是民間信仰,有古樹、小獸、評書人物等。以拜靈為名的聚會,往往掩飾的是反清密謀。乾隆、嘉慶兩朝的暗中查殺,只是剔除了拜靈中的反清成分,而拜靈信仰已洋洋大觀,無從斬斷。

拜井字的組織瓦解後,并不妨礙信仰傳播,甚至更為有利。至今,鄉間的茶會、船會、秧歌會、水會都拜井字,甚至拜其他靈的人,也把所拜的靈歸附在井字下。

庸碌日久,大衆已無反清之志。普門被找到後,得到廣大供奉,他遍尋彌勒事跡,明白父親定自己為“彌勒降世”,是希望自己這代人舉起反清義旗,但自己這代人只願意出錢。

他傷感地想過:“我不是彌勒降世,是個財神爺。”拿着信徒源源不絕的供奉,他只能不斷地建寺造像。井字信仰的粗俗淺薄,令他倍感無聊,沉迷于去別的寺廟聽經,後來真的剃度做了和尚。

三十歲時,幾個仍有反清之志的餘部找到了他,以藝獻主,他因而習得了武功。他們的祖輩是第一代道首派入走镖、護院業的人,練的是形意拳,尚知道一些內部秘密。

井字代表的是古戰場上的九宮陣,滲入民間,是為秘密練兵。

水會的茶碗擺法是聯絡的秘密信號,秧歌會的集體舞藏有六十五種陣法,船會的踩旱船腳法是用長柄兵器的發力法……但因組織系統被摧毀,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在無人挑明的情況下,烏合之衆的義和團,在津京路上阻擋洋兵,展現出平原作戰能力,因為百餘年來的民間節慶本是軍訓。

普門:“第一代道首用心之巧,令人嘆服。可惜,百餘年潛移默化地練兵,只盼能與清兵抗衡,誰料後世還有洋兵!”合十低誦出一段真言:“拿摩,拔噶乏得、拔來佳、叭拉彌達呀,嗡,哈利提、吸裏蘇魯達、維迦牙,司乏哈。”

語音清雅,有着邊疆的遼闊。普門念畢,解說是《大藏經》上記錄的唐密真言——仁王護國心咒,安史之亂後,晚唐殘民普遍念誦,祈禱國土安定。

衆所周知,安史之亂後,是黃巢起義,之後是五代十國,連綿兵災。

對于眼前的衆生苦難,他只是念了念一個歷史上無效的咒語。李尊吾覺小腿筋膜水母般擴展,心中凜然一覺,破了受教學童狀态。

他,是該殺的。南山寺石雕有樹神、小鬼、道家神仙,不是他破壞佛寺制度,而因他本是民間信仰的領袖。民衆愚昧,但辜負民衆者,該殺。

普門細如窄縫的眼皮內有着礦石幽光,斜行兩步,與李尊吾拉開距離。

普門:“蹿出草棚的一刻,你用的是形意功夫,但腳下已不純,糅了別家。除了劉狀元,你還受益于海公公。”

李尊吾一驚:“海公公你也認識?”

普門:“在北方的守洞人不少,向民間傳藝的只有他。他有道家背景,卻信了彌勒。他的使命是讓清廷恢複江西道首的祈雨特權,享受宋明兩朝的國師待遇。個人承辦祈雨,便對民衆有了號召力,可聚衆謀反。清廷防民間如防虎狼,祈雨一定是官辦,他永不可能完成使命。”

王府生活的無聊,使命的無望,令道家背景的他,信奉了彌勒,五十三歲來五臺,拜見普門,奉獻黃金三十兩,列為弟子。

李尊吾維持着殺心,冷言:“既然是你弟子,便告知他的死狀,給你個交代。”聽到海公公吞兔而死,普門長嘆:“他不是我弟子了,這個死法,是背叛彌勒。”

保持着比武的警戒距離,普門行到瓦礫堆前,挑撥開一道深口,道:“裏面是白衣彌勒。沒見過,就看一眼。”閃身退開。

李尊吾遲緩走到深口前,刀尖對着普門,蹲下身。瓦礫下有木架支撐,供一尊上彩泥塑,穿明朝斜襟長袍,以漢代的冕束發,不是佛教的盤腿之姿,而是坐在椅子上,垂腿交叉。

這尊大違佛規的彌勒像,唯一的佛教特征,是雙手捧着一個小舍利塔。舍利塔用來藏高僧火化的餘骨,為印度制式。

普門:“佛經記載,彌勒的前世是個深山修行者,将餓死時,一對兔母子決定以身肉供養他,在他面前撞石而死。彌勒寧可餓死,也不吃肉,殉死以報兔母子之恩。天神感動,将兔母子和彌勒一塊火化,所得餘骨皆晶瑩如玉,沒有人獸分別。”

彌勒托舍利塔的造型,紀念的是這段典故,拜彌勒的信徒長年吃素,絕不會吃兔肉。普門:“海公公的死法,是弟子開除了師父,他對我失望了。”

李尊吾退開。如一個體衰的老人,普門哆哆嗦嗦掩上瓦礫,起身揉腰:“如果我到了京城,義和團戰洋兵,或許能抗得久一點吧?洋兵有槍炮之利,但我們人多,五十個人換一個人,也還富餘,或許就滅了洋兵……”

李尊吾:“你本可以下山。”

普門臉上的高人氣質退去,全是癡呆:“我只有武功,并沒有法力。”

他解救不了天下危局,到了京城,也是凡人般戰死。但他是彌勒降世,不能凡人一樣戰死。自尊,令他下不了山。

八國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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