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活靠打鼬。皇上用來取翰林的貢生的殿試上用的毛筆為兔毛,兔毛筆一等名貴,但在北方易變脆,不經用。北方名筆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黃鼠狼,俗稱“黃大仙”,據說活過八百歲可成仙,活過四十歲即有邪法,能迷惑獨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峽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賣給筆廠。飯後遛彎,看各家門口曬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風彪悍。
教邝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練仰頭頂身,漸有形意拳韻味,心裏則盼着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後,不信邪的峽佑村有了第一個被黃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個棄學而走的人——葉去魈。
他不識字,卻能頃刻間張口作出三十多首詩,不符合格律,用詞多是“江山美人”、“蒼天銀河”之類,氣魄吓人。他忘了自己是葉去魈,自稱明朝名将戚繼光,不睡覺也不吃飯,臉色粉紅,眼神賊亮,整日唠叨不停。
照此趨勢,必将耗幹精力而死,村長帶一夥壯漢綁了他。鄉下對付瘋病的辦法,就是喂牛糞,引得大吐一場,往往能好。
不料牛糞湊到嘴邊,他突然蹦起,連做幾個仰頭蹲膝的古怪動作,身上繩子竟然崩裂。他飛奔而逃,跑姿甩頭甩臀,如一只長尾黃鼠狼。
從此他夜宿山林,餓了便入村偷食,據說動作快如閃電,以村民之強悍,屢屢讓他逃脫,還被抓傷咬傷。
一日清晨,邝恩貉練功後,被罵走。仇大雪仍睡着,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擺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舊不語,李尊吾自說自話:“武功扛不過時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沒用了。一天十二個時辰,我們叫二六連環鎖,把人給鎖牢了。開鎖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裏有什麽?肺。”
東牆方洞裏積水流通,似一聲嘆息。
李尊吾掃一眼,繼續說:“形意拳譜開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為祖師爺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說辭來充門面。後覺得這堆廢話裏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對應五髒,相生道理,正與練拳效果一致,腎氣先動,引發肝、心、脾,一塊練肺氣。”
方洞“嗚”了一聲,應有疾風穿過。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鑰匙,打開二六連環鎖。兩手抱在胸前的正氣樁,便是開鎖。形意門內,評一人修為,不說功夫大小,說肺強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覺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說了,見仇小寒一臉驚訝,該是沒料到自己會對她說如此多話。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湊近她,李尊吾低語:“知道怎麽捉黃鼠狼麽?”
她矜持地搖搖頭。
“需要一個蛤蟆,喂它一顆鹽,會叫個不停。用錘子把一根尖頭木棍打到土裏,拔出棍來,便造出一個窄而深的洞,将蛤蟆投進去。蛤蟆的叫聲,能招來黃鼠狼,黃鼠狼有縮骨本領,鑽鼠穴蛇窩慣了,會一直往裏鑽,直至身子卡得動彈不得。”
仇小寒破顏而笑:“你真有辦法!”
是單酒窩的笑容,李尊吾:“我聽村長說的。”轉臉現出兇光,起身出院。
牆外,一人腦袋卡在排水方洞裏,動彈不得。
葉去魈被捉後,仇小寒有怨言:“原來我是吃鹽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說話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争功。”
這個清晨,第二次看到單酒窩的笑容。
9 禪病悲魔
早知葉去魈偷學,李尊吾:“得我的東西,邝是傷筋損骨,葉是心神大亂。葉的資質在邝之上。”
這話是在仇小寒來院中煮水時說的,她拎壺的小臂閃着光澤。仇大雪還在屋裏睡着,該是團蜷如蠶的樣子……
葉去魈鎖在柴房裏,響着如雷的鼾聲。虛脫是癫狂的轉機,他的頭卡在排水方洞裏,突然力絕,昏死過去。剛擡入柴房時,氣若游絲,半個時辰後,才有鼾聲。
喜歡這個潔淨的上午,院子如清水抹過的楊木桌面。李尊吾坐馬紮,左手攥一冊《憨山老人夢游集》,看仇小寒給小鐵皮爐生火。北方民間燒火多用煤球,以黏土揉和煤渣子而成,價廉。
她半蹲,背對李尊吾,左側肩胛骨形狀清晰。
李尊吾:“怎麽處理這瘋子,送給村長喂牛糞麽?”斜眼上望,一只孤雁定在天際。
她歪過身,讨要東西的口氣,不是女孩撒嬌,是妻子向丈夫要求,平淡得無法拒絕:“你要能治好,便救救他。”
握着一柄匕首,李尊吾緩步走近柴房。仇大雪醒了,坐在馬紮上,和仇小寒一起盯着李尊吾背影。
背上衣褶左旋右轉。
匕首扔入柴房,鼾聲止住,響起枯草瑟瑟聲。仇大雪感鼻骨一涼,見李尊吾閃入柴門。
可聞匕首的破空聲,間有野獸般的嘶叫……仇小寒心知,那不是李尊吾所發,他無聲無息。
嘶叫止于柴門的嘎吱一響。葉去魈推門而出,左眼黑紫,腫得失去眼形,右眼射着兇光,向姐妹倆走來,揚起匕首。
仇小寒保持坐姿,摟着仇大雪,鼻骨冷透。
葉去魈止步,以持匕首的手擦了擦鼻血,嘟囔:“給口水吧。”他的身後,是走出柴門的李尊吾,臉色灰暗,似老了十年。
何苦搞這份驚險?何苦?
習武後生理異變,往往熱氣上腦,越是聰慧人,越會靈感奔湧,剎那瘋癫。此時,須挨師父打。此時,無道理可講,一頓亂揍,方能歇下狂心。
和尚坐禪,也有此現象,稱為“禪病”。禪宗棒喝,就是打,後世文人不懂,美化成富于詩意的玄妙事。看《憨山老人夢游集》,憨山大師明白棒喝真相,在五臺山自修時,猛然亢奮,數日不睡,寫下三百餘首詩,自知禪病來臨,感慨:“可惜禪宗已衰,當世找不到一個打我的人。”
只要打他,就好了。為何要給他匕首,為何要他先出柴房?
慚愧近死。我是當世高手,卻向女人賣弄……葉去魈喝水後,神志清醒,李尊吾将他趕走了。
第二日淩晨三點,葉去魈帶一捆大蔥、一扇熏羊腿、兩條鲶魚,在邝恩貉陪同下,來學藝了。
李尊吾一點鐘便搬馬紮,等在院中。未親教他,只是讓邝恩貉幫他校正踐步、頂身。邝一臉熱情——那是沈方壺随師父入終南山時的臉,沈以為我失寵,他将盡得真傳。
有所掩飾,便會熱情。邝嫉妒了……李尊吾插袖眯眼,想着自己和沈方壺,有一絲殘忍的快感。
晚餐是葉去魈送來的鲶魚,仇小寒和上粉條豆腐炖了。鲶魚彎在盤裏,像一個女人。形意門戒律,不吃鲶魚,原該阻止她。
鲶魚無鱗,傳說殺人者轉生為魚,無鱗的魚還犯有淫欲重罪,鄉間驅鬼請神,禁止參與者吃鲶魚,否則會法術失靈。
形意門還有許多規矩,與練拳無關,近乎僧道戒律,但師父沒教過法術。或許形意拳傳自寺院道觀,或許師父要我像出家人一樣生活……
鲶魚皮厚,吃野味,便是吃皮啊。入口,脖子暖洋洋癢起來,一節節頸骨拉開——這便是淫欲重罪的滋味吧?
她倆骨骼肌肉消失,唯餘氣血。端坐的她倆,流動着,如遠觀的瀑布。
窗外傳來一聲鳥鳴,忽然悲從中來,眼角滾燙,竟是要流下淚來。如抵擋敵人來拳,李尊吾持碗之手猛速上擡,衣袖遮住面頰。
三四秒,淚方滴下,似過千年。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這是禪病裏的悲魔,原以為二十二年前已經克服。學佛學道,自古有許多自殺的人,拳學近于佛道,越具天才,越易自殺。
低劣無聊,是人間常道。反抗低劣,天誅之。天道伐優,以保證人類的低劣。釋迦牟尼初傳道時,弟子也自殺多位,佛亦無奈。
此種毀身的沖動,只可稱“悲從中來”,中是什麽?沒有緣故,無法指認。
有原因的悲傷,可以施治;無緣無故的悲傷,無可救藥。
二十二年前,陪師父飯後散步,曾遇悲魔,路上看到一匹遭鞭打的老馬,驟然失控,抱着馬頸痛哭不止。之後,陷入嬰兒初生的悲傷,整日落淚,迅速喪失各種生活能力,不敢吃飯,不敢出門上廁所,甚至說一句連貫的話,都變得艱難。
幸好有師父。
不吃不喝,會流許多汗,縮在牆角,濕得像一條蛇。經過五日,他有了一個思路:早一點殺死自己。已等不及絕食而亡,因為對自己厭惡到極點。
耗費半個時辰,才紮好一個上吊的繩套,扔上房梁,用盡了最後的武功。脖頸伸入繩套時,有一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