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實在陌生。
憨山原文提到,密法在經上由佛直講,在禪門是宗師秘傳,因為禪宗是“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為确立宗旨,對世人隐瞞歷代禪師皆修密法。
李得勝的批注是“可憐一本《大日經疏》,作了禪門千年暗鬼”,評注小字紅豔,如少年之血。
起了興趣,正要一路讀下去,後背肌肉驟然繃緊,轉頭見是仇大雪。她眼珠晶瑩,頸白如藕,語帶三分童音,說什麽話都像在撒嬌:“剛剛,偷看我姐姐幹嗎?”
她和姐姐躺在一起,略去自己,是還沒把自己當做女人——或者,以為看的是她,卻拿姐姐說事。
李尊吾正色:“我是拿油燈。”
她輕微“嗯”一聲,徑自坐在桌面上。李尊吾擡頭,見她悶眼蹙眉,似有極重心事。半晌,她言:“我和姐姐就這麽待下去了?”
李尊吾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繼續說:“無事做,心慌。要不,我也跟你習武吧,小腳打拳礙事麽?”
小腳要自六七歲裹起,成形後,每日仍要用長長的裹腳布勒緊。義和團認為女人不裹腳、不下床、不梳頭,能令洋人槍炮失靈。義和團入京後,京城女子便不裹腳了。
她的腳垂着,李尊吾順手抄起,見腳背高聳,末後兩指窩在腳底——骨折後方能如此,想到她六七歲受的苦,不禁揉了一下,聽得她鼻息一重,小腿猝然僵直。
李尊吾猛醒,長年的獨身生活令他忘記一個常識——看女人的腳,等于看她的裸體。緩緩放下她的腳,李尊吾擡頭,她的眼光飽滿有力,高手般直射而來。
青春的氣血,令人生畏。她還是小孩撒嬌的腔調,純潔無雜:“礙事麽?”李尊吾:“打拳是差了點……可以練內功。”
她是把自己當做孩子。李尊吾黯然神傷,為把看腳一事定性在“檢驗習武資質”上,便要教她形意了。
李尊吾:“打拳,女人比不過男人,因為男人腿力強。內功,女人比男人優越,男人練三年的水平,好女人一個月就達到了。”
她雙眼閃出喜悅之光,李尊吾也很高興,将椅子讓給她,做手勢要她兩小腿交叉:“和尚道士練內功,總是雙盤而坐,兩腳掰到大腿根——這叫佛坐,益處無窮。但習武人不雙盤,因為打拳震膝,再雙盤,膝蓋必傷。”
坐在椅子上,不能垂腿,因為血液直上直下,久坐腿僵。最好是白衣彌勒的叉腿坐姿,兩腿有了斜度,便免去僵腿之害。
坐姿便是內功。想頭骨由一根虛線提起,脖頸自然挺拔。常人頭頸多萎靡,直順後,似接通神秘能源,有力量灌下來。
李尊吾:“提頂,就是提神。”
繼而教仇大雪放松兩肩。松肩是打拳要點,亦是靜坐關鍵。八卦門練松肩,要走“托天掌”,兩臂橫開,略低于肩——保持此姿勢,一圈一圈地走,日久肩松,鎖骨窩內凹,程華安的鎖骨窩能安鴿子蛋。
松肩,方能開氣。靜坐時,雙肩暗動,如海波起伏,一沉一浮。李尊吾教她:“沉肩,就是沉氣。”
仇大雪玩味提沉,片刻來了精神,一笑睜眼:“不敢練了,會睡不着覺的。”李尊吾道:“反而睡得更好。世人見和尚道士入定,不知道是什麽,其實入定就是睡覺。常人靠睡眠補精神,吃多少滋補品,也不如睡一覺。只不過睡眠輕浮,入定深沉。你靜坐久些,會感到重重困倦,那就是好處來了。”
仇大雪好奇的眼神可愛之極,李尊吾忽起一念,竟是想抱抱她。
沉下臉,李尊吾道:“回去睡吧。”她打個哈欠,起身向外屋而去,掀簾時問:“女人比男人快三年的法子,你還沒說。”
李尊吾:“大道至簡,沒別的了。”
她倦意已起,乖乖地“噢”了一聲,放簾出去。
李尊吾剪滅油燈,室內如盲。女人比男人快三年,因為女人有乳房。揉轉乳房,即是上乘內功。男人的氣沉丹田,往往是自我幻覺,難有實效——但這話怎麽對她說出口呢?
李尊吾卧床,身壓刀上,勸自己睡去。
8 正氣
世上許多學問都是俗的。俗,似是而非。比如“氣沉丹田”,人有上中下三處丹田,上丹田為鼻隆內,中丹田為胸窩內,下丹田為肚臍內。俗言,女人練胸,男人練腹,下丹田為男人成就處。
其實,功夫只出在中丹田,但男人生理沒有女人明顯,無法直接練胸,以練腹作過渡,本是無奈之舉,如果不知上升,俗在下丹田裏,一生便是瞎忙。
學拳,就是學女人、學小孩啊。
邝恩貉膝傷痊愈,來學拳了。李尊吾先教了下氣樁、正氣樁、上氣樁,樁為靜立。下氣樁雙手抱于腹前,正氣樁兩手抱于胸前,上氣樁兩手抱于眉前,一站要一個時辰。
邝恩貉苦不堪言,三日後,臂不能擡,回家養傷了。一歇便是七天,李尊吾進屋出屋,總見仇大雪懶貓般癱在床上,時而手腳大張,時而蜷如蠶卵,睡得一塌糊塗。
仇小寒幾乎不看他,同桌吃飯時,偶爾一瞥,是責怪的眼光。
第八日三點,邝恩貉來站樁了,李尊吾坐在窗下監督。天色将亮時,仇小寒隔窗輕語:“這麽練,能練出來麽?”李尊吾暗喜,低聲回應:“女人能出來,男人出不來。”
等她追問,但她無聲了。身後窗縫似透出一道熱氣,是她的體溫?
李尊吾準備了答案,三個樁分別對應三個丹田,兩臂是引發丹田的契機,但空有契機,不會起作用,因為男人無乳房,所以兩臂不貫氣,對應三田,并無感應。
樁,本該女人站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擡着胳膊,可以梳妝打扮一兩個時辰,男人站樁,胳膊擡一會兒便上刑般疼。可惜女人因骨盆結構,兩腿吃重,不宜久站……這些話,怎麽說出口?
仇小寒語音又起,細如蚊鳴:“無用功,還讓人練,這不是折騰人麽?”
李尊吾:“人活着,做的多是無用功。練不出來,但可以讓我看出來他的心志性格。”她離開了窗?身後透來一線冷風。
李尊吾走向邝恩貉:“別練這個了。”
教他學小孩。小孩剛走路,要找到絕對的重心線,總是頭部筆直,往往後仰摔倒。行走日熟後,随年齡增長,不會再求絕對,與世事一樣,能混過去便混過去了。
低頭貓腰,容易站穩,駝背的人照樣走得快,這是個混法。人成年後,多是脖子前傾,探頭探腦的樣子。
李尊吾吩咐将重心向身後放,邝恩貉的頭聳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慌張——那是無法克服的本能,對于人類,頭部正直的恐懼,如站懸崖。
李尊吾:“仰仰。”
邝恩貉脖頸後展,進入未知世界的憂色。李尊吾:“走起來!”邝恩貉一驚,疾行數步,幾欲摔倒,如兩歲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着院牆上的一塊暖紅:“從頭開始,再世為人,找你的重心線。”
邝恩貉忙着腳下,腦袋一仰一沉,如箱蓋開合:“有什麽用?”李尊吾看向他,沒有被觸怒的厭惡,反是同情:“找對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災,小心難活。”
一個月後,李尊吾見邝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穩氣質,問:“是不是覺得頭頂上有一個亮點?”邝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澀,李尊吾:“我們憑它練功夫。”
亮點為幻象,是找到絕對重心線的表征。形意拳之勁,是調配重心線的整體力,而非掄臂掄腿的關節力。體認整體力,始自蹲身頂身。
兩腿并攏,曲膝蹲身,然後一足着力,對着頭頂亮點,将身體頂起來。李尊吾:“人愛偷懶,覺得歪頭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懶。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頭,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奧妙在身姿筆直。”
邝恩貉眼中閃現聰慧之光:“負重點不在後背石頭上,而在頭頂,以腳頂頭,等于重心線成了大扁擔,将石頭挑起來,挑當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勁。”
李尊吾翻臉:“拜師禮上是誰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餘光掃向院牆東側,那裏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個人頭。
邝恩貉挨頓罵,給趕走了。午飯在院中擺桌,仇小寒依舊無語,仇大雪一笑,唇紅齒白:“你一罵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東西了。”
村民送來的菜是木耳炖狗肉,香霧襲人,李尊吾将手裏饅頭捏扁:“聰明是聰明,可惜不刁鑽。得是刁鑽人,方能把拳玩絕了……也會把自己玩上絕路。”眼角餘光掃向東牆方洞。
峽佑村務農,補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