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鷹歸

西宛暴動作亂之時正值乙巳年,故稱乙巳事變。此事性質之惡劣,損失之慘重,致使龍顏大怒,波及甚廣。孟尚書守城不利,作戰無功,革職拿問。盧工部監管失當,西宛奴工作亂,事先一無所知,亦被革職。都中凡有西宛內應起事,主事有司從嚴追責。同時,京畿之外,正調兵遣将,堵截向西逃竄的叛軍。

一個多月精心醫治,沈之白性命無虞,沈太夫人方才與他深談此事。若非當時他側身讓過了刀鋒,琪翔也沒有固執地刺到最深,他很難揀回這條命。

太夫人說:“你是不是想死?”

沈之白毫不避諱:“我常常覺着,人活着,痛苦無趣,不如死了的好。”

太夫人說:“我知道,雪芝死的時候你就要尋死。萬一琪翔那一刀沒偏三寸,現在就沒你了。你死了倒輕巧,你有想過這個家嗎?”

沈之白說:“怎會不想,我恐怕是想的太多了。華原侯府是先皇承運一朝最炙手可熱的權臣,真龍改元後,連失兩位家主,沒有道理,換了第三任,就能安枕無憂。”

太夫人嘆息說:“此番事變之後,局勢已經十分明朗。郭府、沈府、魏府、孔府本前朝顯貴,到了今上皇恩不衰,這一次均受重創,元氣大傷。而原本想要借此動亂铤而走險,打擊異己的孟治孝,錯估形勢,引火上身。原本京中還有不少暗中同情西宛人的力量,經此一變,上下同心。能布下這一局的,不會有旁人。”

沈之白說:“我以為,我是沈家不受器重的庶子,由外任調回京中,與前朝舊恨無甚牽扯,我以為,我謹言慎行盡忠王事,總能取信于今上。但是我沈之白,如何比得上‘華原侯’三個字的份量,如何勾銷的了沈氏三代在朝中盤根錯節的餘威。”

太夫人說:“今上降三公主于沈家,原以為是一個信任的信號,而今回想,或許只是為了讓我們麻痹大意。”

沈之白說:“……我已上表請辭,兒子魯鈍,心思手腕比不得父祖,難當大任。只望今後,晨昏定省,侍奉太夫人頤養天年。”

沈太夫人說:“朝中的事,今後,你自己決斷。老身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裏的人,我的兩個兒子先我而去,有生之年,惟望你們這些兒孫平安喜樂。”老人家話鋒一轉,“……琪翔,要殺要留,怎麽處置?”

沈之白說:“讓他走吧。”

沈太夫人搖搖頭,只怕他仍在賭氣:“什麽大不了的。一個女人就收到房裏,不是女人,又是個西宛人,傳出去縱然聲名不好聽,可我也不會妨礙你。不過,若為這些貨色送了你的命,你連老六不如。你是蠢到家了。一個不聽話,有的是更年輕、更俊俏、更善解人意的,你要把他寵到天上,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沈之白說:“太夫人放心。這樣的傻事,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太夫人竟不意外。良久,才問:“你想好了嗎?”

沈之白說:“嗯。”

太夫人嘆息說:“那時候你還太小,你不知道,自你娘親下世後,老太爺,再也沒有真正笑過。”

沈之白說:“娘親心中有父親,可他心中沒有我。”

“太夫人,兒子已經是死過一遭的人了,我想,放過我自己。”

“十幾年來,我一直騙自己說,雪芝沒有走。她只是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對孩子也這樣說。”

“琪翔,從沒有做錯過什麽。他只是個普通的西宛男人,生為西宛人不是罪,他安分守己,疼愛家小,他不應該死。”

這一天終于到了,琪翔露出無畏的冷笑,侯爺終于想通了,來結果他的性命。

他被綁赴地牢底層,私刑處死犯人的秘密囚室。他跪在一塊活動木板上,被蒙住了雙眼,頭發被狠狠地揪起來,束在頭頂。

劊子手刀落之時,腳下地板打開,失重墜落,琪翔在暈眩中想着,原來斬首不算太痛。

死亡,就像西宛人老話說的,是一場不會再醒過來的長眠。

但是琪翔醒了,睜開眼睛,一團漆黑,身體不住颠簸,耳畔有馬嘶聲和風聲,想必在馬車裏。他動了動,手腳仍被綁着,嘴巴也被封着。

馬車跑了一天一夜,琪翔被拍醒,駕車的人言簡意赅:“我會送你出西興關,還有三天路程。只要你不鬧不叫,我給你解開,讓你吃飯喝水。”

琪翔點了點頭,那人果然放開了他,那人戴着黑布紮的頭套,只露兩只眼睛,琪翔問:“是沈之白派你來的?”

那人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一心一意加緊趕路。

第四天上午,行出西興關三十多裏,下了大路,馳進一片樹林中停下。前方不遠,停着另一輛馬車,那人說:“你下來,自己去駕那輛車,愛去哪裏去哪裏。我建議你繼續向西,走到沒人找的到你的地方。如果你返回國朝,遇到麻煩,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琪翔下車,抱拳長揖,大恩不言謝。那人調轉車頭,絕塵而去。

琪翔大步走向前邊的馬車,他靠近時,車簾自裏面掀開。他定住了。

他已經老了六歲。她也是。

“莎莎依……莎莎依——”

“鷹哥!”

相隔六年時光,遠離萬裏故鄉,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眼淚也流在一起。

鷹哥哽咽着問:“莎,這些年,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莎莎依流着淚搖頭,然後側身讓開車門,說:“你快看,他們都在。”

在母親身後,是兩個半大的男孩,眉目清秀,有些膽怯地看着外頭胡子拉渣髒亂邋遢的男人。

鷹哥激動地喚道:“雲那!雲耶!真的是你們!”

雲那一本正經地說:“別亂叫。我叫興業,我弟弟叫建業。”

鷹哥笑着搖頭:“不。你叫雲那勒古拿,你叫雲耶勒古拿。雲那是蒼天,雲耶是蒼穹,勒古拿,是通體純黑的駿馬。”

他登車揚鞭,向西馳去。在舉事之前,他聽紮伊說過,他們會回到西部去。凡是從帝都逃離的西宛人,從國朝各個行省邊鎮逃脫的西宛人,都會往西走。他們要回到無邊無際的草場,回到祖先發跡的地方,在那裏,重建一個屬于西宛人的國家。在那裏,再也不用生活在國朝的陰影之下。

晚上,停在山坡下紮帳篷。雲耶僅僅兩三歲時,就與家人分離,被送進了國朝專為老化西宛兒童而開設的育所,在那裏讀書識字,有吃有喝,從沒吃過苦。眼前,他還不太懂團聚的意義,不曉得為什麽在渺無人跡的地方越走越遠。他問鷹哥:“阿爹,這裏沒有房子,沒有床,夜裏怎麽睡?”

雲那餓了,也問:“阿爹,晚上是不是又要吃幹糧?我不想再吃幹糧了,我想回去吃一碗熱騰騰的米飯。”

“會有的,會有的。”鷹哥安慰着孩子們,“只要咱們繼續向西趕路,一回到家,一切都會有的。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咱們就擁有比房子,比舒服的床,比任何美味佳肴,更加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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