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刀與操控者
連續很多天都沒有人再來天蓋寺。
閑着也是閑着,不寫書的時候,顏許問天蓋寺的道長讨了幾本他們自己寫的書,大多是有關茶的,也有不少是和雅州的歷史有關的。
說起來也奇怪,在天蓋寺道長的記載和描述裏,吐谷渾似乎并不是專指慕容氏那一支,事實上,早在太宗年間就已經把慕容氏打到了青海,高宗龍朔三年,吐谷渾幹脆直接被吐蕃給滅了國,慕容氏帶領殘部投奔涼州,又被安置到了安樂州才得以茍延殘喘。
本朝天寶年,慕容氏吐谷渾又備受唐軍打擊,屢次被唐軍打壓——橫看豎看,不管怎麽按年份推算,二十年前的吐谷渾,都不應該這麽嚣張,甚至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更別提掠奪邊民。
意識到不對後,顏許拿了一卷書準備去問問甘元。
蒙山這個時節真是天天下雨,他撐着傘穿過小院,正想着回來的時候要不要順路找找菌子時,他聽到了一聲劍鳴。
那劍鳴一聽就知道不是譚雨,到底是用判官筆的萬花,賞善罰惡劍大多只是作個标志物,很少有出鞘的時候。
顏許沒有回頭,反手太陰疾退數尺,以春泥氣勁護住心脈,眯起眼看向小院門口。
“惡徒!”
對方一擊失手,運功便準備下一式,顏許冷漠地抽出判官筆,直取他厥陰脈,趁他經脈阻塞時直接開出水月亂灑,以混元氣勁截住他的陽明脈,緊接着就是一招玉石俱焚。
這個氣宗的純陽有點不經打,顏許還準備撸起袖子繼續揍,就發現這個穿着浩氣盟服飾的偷襲者已經吐血了,再打下去可能會出人命。
他抱緊懷裏的傘和書,俯身奪過這家夥的劍。
“劉晴和——”他念出劍柄上刻着的字,地上那個已經吐完了血,立刻暴起想要奪回自己的武器。
真不老實,一點弱者的覺悟都沒有。顏許嗤笑一聲,拔劍刺穿他的手,直接把他的手釘在了地上。
對方慘叫一聲,語無倫次地開始咒罵他,也不知道純陽宮那種高潔之地怎麽養出這種随口就是污言穢語的弟子的,顏許毫無憐憫之心地踹了他腹部一腳,這種東西可能是假純陽,這樣吧,我今天就委屈一下自己,為景道長的同門和浩氣盟清理一下門戶。
不過在他準備抹了劉晴和的脖子之前,甘元聽到了動靜,已經趕過來了,他吓得趕緊攔住他,連連說道:“先生不可啊!有什麽話好好說,這可是華山和浩氣的人,你可不要犯了陸判之先生一樣的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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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判之和景行的舊事,确實令人惋惜。
……但甘元道長你這是什麽意思,說得好像我是為了這個劉晴和才動的手一樣!
顏許嫌棄地說:“是他先罵我,還先準備動手的,景道長和浩氣不都是光明磊落之人嗎,怎麽會有這種偷襲還嘴髒的廢物,甘元道長你莫不是搞錯了,還是讓一讓,我給你們清理一下。”
甘元拉着他往外走,叫苦不疊:“先生啊!你不怎麽混跡江湖怕是不清楚,最近江湖異動頻頻,浩氣盟和惡人谷動作也不少,你那譚雨師兄正是頂了陸判之在惡人谷中的身份才會屢次引來浩氣盟試探的,當年那件案子浩氣盟本就沒給答複,雙方微妙得很,你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殺一個七曜總判——這不是給他們打起來的理由嗎?”
陸判之的案子,說是冤案也不算,說不是冤案又很勉強,确實不好分辨。
上次的砂鍋魚吃完後,譚雨曾告誡過顏許,讓他不要管這些江湖事,因為只要是摻和進這類江湖事的,沒有一個人稱得上無辜。
畢竟俠以武亂禁,就算浩氣盟旗號打得再浩然正氣,與賞善罰惡劍的劍主、甚至與惡人谷随心所欲決定他人命運的惡人相比,做事方式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即使是賞善罰惡劍,也不敢說自己一定不會誤判,這也是當初萬花谷不為陸判之做擔保的原因。
顏許明白自己師兄的意思,不管是賞善罰惡劍還是浩氣盟,就算是以惡報惡的惡人谷,誰手裏還沒幾個冤案?要想不做那個誤判的罪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摻和進去,不要把自己擺在判者的位置。
但是不好意思,我生來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否則一身花間游是怎麽練出來的?君不見世上誤判的因都是輕信他人,沒有判斷力的人去做審判者才可怕好吧,我這種有能力做判斷的要是放任這些庸人誤判,那才是配不上手中的判官筆。
但甘元勸他得都快哭出聲了,顏許掂量了一下輕重緩急,想到自己還有問題要問他,勉為其難地同意暫時不殺劉晴和。
“吐谷渾?”甘元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大概是覺得話題跳躍太快,他還有點回不過神,想了半天才說:“真正的慕容氏早就不敢作妖了……開元年至今,那些還在雅州作亂的‘慕容氏吐谷渾’,只不過是吐蕃的傀儡而已,連慕容氏王族都算不上,朝廷甚至從未将他們看做慕容氏的人,而是當做吐蕃的爪牙。”
“……那為何我一路走來,總是聽人說,朝廷畏懼吐谷渾,不敢開戰?”
甘元嘆了口氣,說:“朝廷從未畏懼過吐谷渾,這些不過是無稽之談。遠的不說,本朝至今完全都是出于其他考量,才沒滅了他們全族。”
随後甘元為他講了這些年雅州這邊和吐蕃的茶馬貿易,又講了吐蕃對茶葉近乎瘋狂的執着。
作為醫者,顏許可以理解吐蕃的執着,朝廷想借此買來吐蕃的牛羊和良駒,他也懂,但是吐蕃似乎并不想只是互貿,甚至多次擾亂邊民,即使被皇甫惟明、哥舒翰等将軍打得到處跑,也依舊不死心,成天在挨打的邊緣試探。
吐蕃手裏還有一部分吐谷渾殘部,拿他們當出頭鳥掠奪邊民,打完就跑,這完全是流寇作風,讓習慣了厮殺的軍隊要跟畏首畏尾的流寇打是非常困難的,如今的慕容氏吐谷渾殘部,完全是吐蕃的傀儡,似乎已經與安樂州的那支沒什麽關系了。
殺了一個傀儡,吐蕃還會培養第二個,而劉大哥又是吐谷渾的線人,殺了他也會出現第二個。
顏許總算琢磨明白了譚雨為什麽留着劉大哥一命,又為什麽選擇殺俘虜燒茶而不是救出俘虜滅殺吐谷渾。
這些傀儡,就算殺得完,朝廷也不會希望這條茶馬道被斷送的,何況這條路還與河西那條通往西域的商路關系匪淺,他們不是不敢,只是不能打壓太過。
商路的利益遠非尋常百姓能想象的到,朝廷縱然眼光長遠,可受騷擾的卻是邊民。
這種事情,也不好說對錯。
道理顏許都懂,但他還是很想罵人。
甘元道長解釋完了以後,突然想起來什麽,遲疑地說:“啊,說起來……陸判之的案子裏,有個兩人也與雅州有些牽連。”
顏許随口問道:“總不能是那個被屠的村子的幸存者吧?”
然後他就看見甘元不太确定地點了點頭。
顏許:???
無巧不成書。
打死顏許他也想不到,收養他和吳悅的吳先生從前正是長歌門弟子,同時還是被陸判之救出來的幾個年輕人之一。
吳先生本是朝堂中說,因為為人剛直被貶到了雅州。他帶着文書和書童前往雅州,路上投宿那個村子,不料居然在這種小陰溝裏翻了船,好死不死還碰上政敵派來的殺手取他性命,他拼盡全力才逃出那個村子,文書之類都落在了那裏,要不是路過的陸判之,他早就不知道死在了什麽地方。
陸判之的離經易道雖然修得好,但他忙着應對追來的殺手,随手就把吳先生扔給了開醫館的同門,那同門接手吳先生時,他身上的毒已經深入心脈,差點救不回來。
醫者手忙腳亂地照顧了吳先生大半年,因為毒沉睡了很久的吳先生醒來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才恢複,等他得知自己的官位被政敵安排給了別人,而恩人又被浩氣盟的景道長追殺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早就對官場心灰意冷的他完全不準備奪回官位,只是到處搜尋證據為陸判之正名,這樣的人,不應當背負罵名死去。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景道長才和吳先生認識的。
景道長是整理陸判之遺物時看到的那盆優昙,他雲游在外,不方便帶着這樣一盆花到處轉,于是将優昙贈與了吳先生,因為他知道吳先生和顏夫人一定會照顧好陸判之的遺物。
日子本該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他們都以為見過了最黑暗的時候,卻沒想到,那個頂替了吳先生官位的人……正是屠村案的幸存者、還曾利用過浩氣盟、污蔑景道長的那個人。
用着別人身份,又幹了不少缺德事的劉大哥,在得知吳先生還沒死之後,果斷與吐谷渾達成了交易,利用他們俘虜了吳先生。
顏許捂住額頭,打斷甘元的話:“停一停,我有點亂,為什麽你們這些做道士的對這些朝廷和江湖的破事兒知道得這麽清楚?”
甘元也頭疼地捂住頭,把一份卷宗遞給他:“都說了景道長跟我師叔交情不錯,師叔記下的東西,怕是做不了假啊。”
顏許茫然地翻了幾頁卷宗,茫然地看向角落裏昏迷不醒的劉晴和,茫然地撐着下巴懷疑人生。
“我明白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斬草要除根?”他一拍大腿,堅定地說:“道長放心,我這就弄死劉晴和,絕不重蹈陸師兄吳先生的覆轍!”
甘元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差點給他跪下了:“顏先生!別啊別啊!這可是浩氣盟新任七曜總判!你不要給自己找事兒啊!這樣,我們把他放了吧,他也只是別人的刀而已,一上來就偷襲你肯定是受了教唆啊!不如我們放了他引出背後的大魚吧?”
顏許往回扯自己的袖子:“放手!我管他是誰的刀!我只知道這個狗東西想殺我,還罵了我!他得死,他背後的人也得死!還大什麽魚,他們這種人又不能殺了做砂鍋魚,你放開!”
甘元覺得自己心好累,好在他快拽不住人的時候,拎着食盒的譚雨就準時出現在小院門口了。
顏許聞到那股飯香,不用回頭都知道是師兄來了,他停了下來,艱難地在吃飯和砍人之間選擇了半天,最後還是乖乖坐了下來,跟師兄打招呼:“師兄午好。今天做的是什麽?聞起來這樣香甜,似乎有桂花糕。”
“猜的不錯,山上有些涼,這些是山下的桂花。”
譚雨把食盒擺到石桌上,看都沒看角落裏那個半死不活的劉晴和一眼,把一碟晶瑩剔透的桂花糕端了出來,随後端出一枚鹹鴨蛋,一碗米飯,以及一盤青菜炒肉。
甘元深吸一口氣,非常憤怒:“反正也沒我的份!你就不能等我吃完飯了再放肉出來嗎!”
這話聽起來太慘了,慘到譚雨都愣了一下,然後又從食盒中取了一碗撒着肉絲的米飯,推到他面前,說:“這是你的,鍋裏還有些肉湯。”
甘元還來不及感動一下,又看到他取出一碗滿滿的都是肉的肉湯放到顏許面前。
甘元:……我懂了,肉湯裏已經沒有肉了。
算了算了,比不得比不得。
顏許美滋滋地提前享受着娶到賢妻的感覺,甘元也忙着吃飯,他們都沒注意譚雨的動作,等回過神的時候,譚雨已經走到了劉晴和身邊。
他似乎在猶疑什麽,不确定地看了劉晴和半天,忽而伸出手點上他的穴道。
劉晴和悠悠轉醒,身上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打了個顫,下意識就想罵人——
“某有一問,為何你身上會有并非道家的惡毒咒術?”
劉晴和縮瑟了一下,随即嚣張地大聲叫了起來:“我可是游将軍親自提拔的!你們敢這麽對我?”
譚雨皺眉,問:“游将軍?浩氣那個明威天相?出身天策府,卻不以武功服衆,而是以手段著稱的那個?”
劉晴和還想再說什麽,譚雨卻沒興趣聽了,他直接按住他的頭,往牆上一撞,在甘元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簡單粗暴把人給弄暈了。
顏許眨了眨眼睛,要不是正在吃飯,他都想給師兄拍手叫好。
譚雨的臉色十分凝重。
“有一事,連浩氣的人都不曾查到,某也是前段時間偶然得知——數年前,正是那個游将軍教唆的劉某指認景道長與陸師兄窮兇極惡,聯手屠村的。”
顏許這次真的差點被噎死。
原來事情的因果是這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