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張巡

活不了和不能活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聽師兄說,貓鬼受傷,施術者也會受到反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了,所以師兄要留下來去尋找那個施術人,不管這個人活不活得了,他都不能讓他活。

師兄真貼心啊。

顏許在心裏感慨了一句,背着竹簍,站在生死樹下的小山坡上,遙遙地望着遠處晴晝海裏忙着采藥的同門們。

與雅州不同,萬花谷內四季如春,春冬之際雖也有雨水,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晴天。

“小許,你也去采藥嗎?”

顏許懶得回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跟他一樣背着竹簍的吳悅走了過來,打趣着問他:“上次你嘴上說着挖草藥,回去把竹簍一翻,裏面全是待放或半開的花苞,當晚就蒸了鮮花餅,這次也是這樣嗎?”

“……”顏許扭頭看他,嫌棄地說,“你還好意思說我,上次裴元師兄請我們去尋年份足的藥材,你還不是正事沒幹,挖了一簍筍子就溜了?”

“別,我分了你一半的!”

“我難道沒給你分鮮花餅嗎?!”

今天也是互相指責的一天。

雖然他們倆消極怠工,但萬花又不是只有他們,反正也不會耽誤事兒。

至于他們為什麽要消極怠工——這就得從江湖流言說起了。

早年間,萬花長歌七秀被譽為天下三大風雅之地,而長歌和萬花又于琴棋書畫等方面多有共通之處,沒少被人比較過。

本來嗎,長歌講究的就是經世致用,玩的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套,儒家風骨和理念都被發揮到了極致;萬花……卻仿佛在走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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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避世不出,如同隐士一般,一方面又設有賞善罰惡劍和聾啞村,神出鬼沒得跟淩雪閣的刺客似的。

對江湖朝堂保持中立态度并非好事,尤其是在風雲變幻的盛世中。

何況萬花不缺實力。

有實力卻不幹正事,在很多人眼裏無異于屍位素餐,再加上有如此有上進心的長歌門做對比,近年來有些人對萬花的不作為越來越不滿了,又是諷刺萬花避世不出,又是諷刺萬花賞善罰惡劍亂管事兒。

當初陸判之屠村之事流傳開來時,很多人對萬花偏激又特立獨行的手段冷嘲熱諷,後來陸判之被吳先生平反了,這些人不僅不肯道歉,反而死咬着萬花不放,非要說是你們萬花谷人心冷漠,連自己的人都不肯救。

反正怎麽做都是錯。

還好谷主心大,沒把那些流言當回事,只是派人去山崖下收斂了陸判之的屍骨,把他的劍與他一同安葬在了生死樹下。

顏許和吳悅剛來萬花谷的那年,送他們進谷的景道長并未立刻離去,那些天要是有人路過生死樹,總能看見這位道長站在那裏,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不過這些都是往事了。

能讓顏許和吳悅膈應到消極怠工的,雖然與這些往事有關系,但直接導致他們撂挑子不幹的,還是最近發生的一件事。

起初,谷中被送來了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名為張巡。這個人看起來像個書生,眉眼卻有着武将一般的殺伐之氣,他自稱清河縣令,即使身受重傷,也沒在床上躺幾天,二話不說就去找谷主徹夜長談,差點把命給談沒了,氣得谷內的杏林一脈弟子都想切花間揍他,他們行醫多年,就沒見過這麽作的病人。

要吊他的命,需要的藥材極為苛刻,再加上他不知道跟谷主談了什麽,如今谷內上下,只要留在谷中的萬花弟子,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都在采藥曬藥制藥,連桃蠱這個五毒弟子也沒逃過一劫,當天就被裴師兄請去給張巡以蠱術續命了。

整個萬花谷因為張巡的到來都忙碌了起來,但這個叫張巡的家夥似乎并不怎麽開心,依舊天天板着一張臉,只要有空就去找谷主,要麽就是找書聖顏真卿先生,連畫聖林白軒他都沒放過,最近甚至有看見萬花弟子就一臉痛惜的趨勢。

顏許湊過去看過熱鬧,有被張巡拉着談話過的師兄師弟也會聚在一起讨論這個人,大家都說他是個很有抱負的縣令,只能做縣令真是太屈才了,這種人才應該當丞相或者大将軍啊。

原因無他,任誰被拉着一頓“年輕人我觀你骨骼清奇天賦異禀才華橫溢不如跟我一起出去闖蕩江湖闖蕩朝堂施展抱負吧”都會覺得,這個人眼光雖然好,但是好煩哦。

每個被他拉着苦口婆心一頓勸的萬花弟子都會善意地笑一笑,然後禮貌地表示,謝謝你的誇獎,但我不去。

天下亂而出,盛世而隐,是所謂隐者。

如今似乎還不到天下亂的時候啊張大人?

張巡很難過,最近他傷養得也差不多了,但他一個人都沒動員到,只能每天都憂郁地一個人念叨着什麽“如錦衣夜行”、“如明珠蒙塵”之類的話,以表示對萬花谷這堆鹹魚的心痛。

對這個人,顏許表示不太喜歡,人如果沒有抱負,那他和無憂無慮有什麽區別,君不見那些有抱負的人,過得甚至還不如我這樣的鹹魚。

至于谷主、書聖、畫聖和谷中的同門們——呵,嘴上說着不想管他,身體倒是很誠實,為了他天天奔波忙碌,勤奮得仿佛不是他認識的那堆鹹魚。

依舊不想動彈的顏許和吳悅雖然明白張巡與那些散布江湖流言抹黑萬花谷的人不一樣,也知道他是真的很着急,但是主動地忙和被動地忙終究是不一樣的,何況大家本來都很鹹魚,突然之間就只剩他們兩條還在癱着——

太過分了,甚至有種被同門背叛的感覺,哼。

總之就是心塞,很心塞。

“怎麽,那姓張的還沒走?”顏許站都站累了,他看了眼下面還在忙來忙去的同門,幹脆放下竹簍,尋了處厚實的草地躺了下來。

吳悅坐在他旁邊,眯着眼看着從樹葉間隙裏灑落的陽光,應聲道:“走?走是不可能走了,你是沒看見張大人的眼神,啧啧,求賢若渴也不過如此,活像是餓了八百年的老色鬼見到了美人一樣,不是我說啊,他這麽缺人,怎麽不去相知山莊收人,長歌門個個都一心一意抱負國家呢。”

這個鬼才比喻讓顏許打了個寒顫,更加心塞了。

“雖說隐者當為天下亂而出,但眼下各地表面上還是歌舞升平,這個張巡真的只是個縣令嗎?能在盛世的表象下看到将傾之象,如此可怕的眼力,封侯拜相也不為過了。”

吳悅嗯了一聲,也卸下竹簍躺在他旁邊,宛如兩條抛棄了世界和夢想的鹹魚。

“我看谷主他們也有這種預感,否則早就把人扔出谷了。”

“沒辦法,反正又救不了,這玩意錯綜複雜,真亂起來還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呢。”

“說實話,大唐周圍都是外族,我覺得到時候沒準會是內憂外患,說不定你的譚師兄就是因為這事兒才去的雅州。”

“???我的?”

“不是你的還能是別人的?”

“……行,我的我的。”

他們又躺着曬了會兒太陽,聊聊譚雨,聊聊美人,再聊聊美食,舒服得根本不想爬起來,要不是籬下和桃蠱過來找他們,說谷主召見,他們說不定可以在草地上癱一整天。

谷主召見這個詞太可怕了,有一瞬間顏許都懷疑他們倆是不是偷懶偷的太明顯,連谷主都看不過去。

吳悅手忙腳亂地扒了徒弟的竹簍,試圖趕緊找點藥材充數,假裝自己很努力的樣子,然而籬下也沒多努力,她的竹簍裏居然擱着的都是漂亮的鮮花,還是捆好的那種,據她本人解釋,是為了送給可愛的小姐姐們逗她們開心。

顏許不忍直視地揉自己隐隐作痛的腦殼,然後把他們三個人的竹簍都扒開,好嘛,籬下采了一整天除了好看外基本沒什麽用的花花草草,吳悅的竹簍裏亂七八糟扔着一堆蔥姜蒜,他自己的竹簍裏呢,只有一堆菌子。

因為昨天剛下了雨,他竹簍裏菌子的數量還不少。

桃蠱抱着自家蠍子,看着這三個不務正業的萬花欲言又止,還沒說話呢手腕上的靈蛇就被拿走塞到竹簍裏了,吳悅情真意切:“阿桃幫幫忙,這勉強也算藥材的。”

于是桃蠱的蠍子蜈蚣通通都沒能幸免于難。

折騰了老半天,顏許和吳悅可算勉勉強強做好了表面功夫,這才心虛地滾去三星望月找谷主。

他們走出淩雲梯時已經是傍晚了,三星望月上挂了燈籠,谷主正和畫聖書聖還有張巡圍着一張小桌子坐在一起喝酒,孫爺爺和琴聖花聖工聖他們則聚在另一桌拿着草藥聊着其他的事,顏許他們一看這架勢差點窒息,我只是偷個懶而已,至于把這麽多大佬都聚在一起會審嗎?

他們倆背着竹簍向各位大佬行禮,彎腰時竹簍裏體型龐大的蠍子蜈蚣忍不住動了動,啪叽一聲就掉在了地上。

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宇晴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你們怎麽還把苗家阿妹的寵物當藥材給抓了,等會記得還回去。”

其他大佬也跟着笑了起來,谷主更是慈祥和藹地招呼他們倆也坐下來一起喝酒。

張巡也向他們報以微笑。

顏許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覺得自己被喊過來肯定是這家夥搞的鬼,但當着這麽多長輩的面他又不好直接問,只好中規中矩地坐下,含蓄地問谷主為什麽喊他們來。

“近年來,谷中弟子大多闖出了名頭,不論好壞,起碼都在江湖上混了個聲名顯赫。”谷主笑得非常慈愛,慈愛得讓顏許心裏發毛,“聽說谷中似乎只有你們二人不曾闖蕩過?”

不是,谷主你最近很閑嗎,這都要過問?顏許據理力争:“我們去年才回的谷,吳岱師兄可以作證的!”

林白軒接過話,說:“我們谷內花間心法修習到化境,又不曾過多沾染外界恩怨的,只剩你們二人了。”

畫聖發了話,顏許就感覺不太對勁了,萬花畫聖過去曾有一個令人膽寒的身份——淩雪閣閣主,他可是天下第一的刺客組織的老大,雖說這些年已經與淩雪閣再無瓜葛,但每次他一說話,顏許就覺得要大事不妙。

果然,林白軒剛說完,蘇雨鸾就擔憂地喚了一聲:“白軒……”

林白軒拿起小巧的白玉杯,嘆了口氣,說:“今天召你們前來,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托付于。如今江湖人才輩出,你們卻久居谷內,并不參與這些是非對錯,原本可以一直這樣平靜地過日子,但我問了你們裴元師兄、吳岱師兄他們,從各方面來說,谷內似乎沒有比你們更适合這個任務的人了。”

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定定地看着他們的眼睛,說:“這件事風險極大,你們可以拒絕。”

顏許和吳悅對視一眼,互相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他為什麽半天都不說重點”的嫌棄,但他們還是耐着性子聽了下去,并表示您請細說。

林白軒卻擡起胳膊戳了戳張巡,示意他來講。

張巡雙眼一亮,差點就激動地站了起來,還好他傷沒好利索,再激動也只能乖乖坐着指點河山。

“是這樣的,”張巡從懷裏掏出一張羊皮紙地圖,“我想請你們做刺客。”

顏許還沒來得及嫌棄,吳悅就已經耿直地表達出了不太願意:“既然是做刺客,為何不去找唐門明教呢?”

張巡居然還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答道:“這……自然是信不過,唐門明教到底并非中原人,又過于偏遠,找他們不太合适。”

顏許壓根不吃他這套:“淩雪閣和天道軒呢?他們不接嗎?”

張巡更加腼腆了:“他們都是為朝廷賣命的殺手,裏面說不準也有朝廷的人,我……我不願意。”

你不願意個頭啊!好好說話行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你求愛你不願意呢?!顏許心累地問:“張大人要殺的朝廷中人?”

張巡越發拘謹了,低眉順眼跟個待嫁的小姑娘一樣:“是的,不止一個。”

“……”

不知道你在害羞個什麽鬼,嘴裏還說着殺人的話呢,同時又擺出一幅羞澀的樣子,這是給誰看啊?

算了,也許這就是張大人有求于人的姿态吧。

顏許擡頭看了眼天邊的星星,不太想跟這個人說話。

吳悅接過跟張巡聊天的重任,圍繞着殺人的話題進行嚴肅讨論。

顏許一邊喝着上好的汾酒,一邊走神,等他走神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隐約從他們的對話裏聽出谷主要交給他們倆的任務似乎并不相同,且在安排刺客方面,也并非只問過他們倆。

跟各位大佬道別後,離開三星望月的路上,吳悅簡單地給他總結了一下張巡的計劃:刺殺朝中與東瀛、紅衣教、天一教、吐蕃等勾結的官員。

“就這樣?”顏許覺得莫名其妙,為朝廷辦事的淩雪閣和天道軒暫且不提,江湖上拿錢辦事的唐門明教也不錯啊,為什麽非要從萬花谷裏找人當刺客?

“他信不過與其他勢力有糾葛的刺客。”吳悅抱着自己那簍蔥姜蒜,與他一同踏着月光走在長長的石階上,“我們倆或許是最合适的,但我可不覺得谷主只找了我們。”

顏許翻了個白眼,真不想管這事。

但向來跟他一樣懶的吳悅卻有些反常地沉默了半晌,說:“小許,我想随他一起去。”

“嗯?”

“賞善罰惡劍。”吳悅低聲說,“我每年都去問谷主求這這把劍,但每年都不曾得償所願。”

提到這把劍,顏許就想起了譚雨師兄和陸判之,忍不住問:“谷主答應你去做刺客就給你?”

“他說我欠缺判者應有的心。”吳悅嘆息一聲,“還有你。”

顏許懵圈地指了指自己:“還有我?”

“對。”吳悅把試圖走在他們前面的靈蛇掐住七寸扔到後面,呵斥了一聲“你們也不怕被我踩死”,繼續說道,“谷主說看你體質也不太好,留在谷內最好不過,還可以調養調養。屆時谷中的大部分人肯定會随着張巡那個王八蛋離開的,總得留幾個人打理谷內,他說他很看好你。”

“……”顏許說,“我可以拒絕嗎?”

“可以啊。”吳悅幸災樂禍地提醒他,“可你之前不是與你家譚師兄有過約定?要在谷中等他——要是錯過了可怎麽辦?”

……有理有據,無法拒絕。顏許被噎得毫無反駁之力,只好咬咬牙認了:“好吧,這任務我接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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