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四年

悠閑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張巡養好了傷就離開了,這是他第一次來萬花養傷,未曾驚動過任何人,他走的那天顏許正好路過谷口的淩雲梯,順便分了他一塊鮮花餅。

被一塊鮮花餅感動到的張巡兩眼淚汪汪,恨不得立刻執手繼續勸他出去為國效力,然而他的手還沒碰到顏許,就被顏許一套點脈截穴摁在了原地。

“我本來是準備送吳悅,才做了這麽多的。”顏許從籃子裏又拿出一個餅,咬了一口,皺着眉含糊不清地說,“沒想到他昨天突然被谷主調走,連個話都沒來得及跟我說,害我多做了這麽多餅,反正也是吃不了,看你這麽可憐就分你一個,但你也別得寸進尺。”

雖然無法動彈,但嘴還能動,張巡有些拿捏不準這個年輕人的意思,斟酌了片刻,試探地問他:“那個,顏兄弟,你似乎不太喜歡我?”

嗯?這麽有自知之明的嗎?顏許挑眉,又咬了一口餅,餅中紫紅色的花瓣餡沾到了他的唇角,香甜的味道頓時招來了幾個小師妹。反正也是做多了,他給小師妹們一人分了一個,然後拉着動彈不得的張巡往路邊靠,省得擋路。

解開穴道是不可能給他解開的。

“說真的,你這個人特別讨厭。”顏許也不跟他打太極,非常直言不諱,“你快死了的那會兒,誰給你吊着命?病都沒好利落就去作天作地,我們杏林那脈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天天忙得要死要活,病人還不聽話,還好谷主沒把你交給我來治,否則我早就掐死你了。”

張巡:“……這個,雖然很抱歉,但我是真的有事……”

顏許冷哼一聲,壓根不給他解釋的時間,繼續往下說:“後來你的傷穩定下來了,又天天擺出一張我們自甘埋沒不思進取的臉色,我尋思着你這還沒過完河呢就敢拆橋了,挺厲害啊?”

這點張巡确實沒考慮到,他愣了一下,面有愧色,但仍想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我……我……”張巡自認口才不錯,但這會兒居然不知如何反駁,因為他确實覺得萬花谷這樣是浪費人才。

顏許看他說不出話,繼續往下說:“但你最讨厭的地方并不在此。”

他拍掉手上的餅屑,語氣冷了下來。

“不求獨避風雨外,只笑桃源非夢中。我也不求這裏永遠如此,但你來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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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掏出一塊鮮花餅,以一種“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的冷漠咬了一口,繼續說道:“雖說鮮花終将枯萎,但這你這樣提前将它摘下枝頭的人,與催它去死又有什麽區別?”

“……呃。”張巡看了看他手裏的餅,最終決定還是不勸他了,此人辯術雖然超群,但也着實是個狠人,此去一別還不知能不能再見,有機會再聊吧。

然而顏許并沒有打算就這麽簡簡單單地放他走。

“你之前天天撺掇我們谷主這事兒,我就不跟你算賬了。”顏許幽幽地說,“我有私事想向張大人打聽。”

張巡噎住,有事張大人,無事連名字都不願意喊,這位顏兄弟也太真實了。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還是乖乖地答了:“是關于什麽的?”

“雅州那塊地,張大人您熟不熟?”

“不太熟,不過天下大亂之時那邊估計也難以幸免,吐蕃畢竟對那邊虎視眈眈。”

“這樣啊,那您聽沒聽過惡人谷那位極道魔尊,刺客‘府君’?”

“聽過,我知道府君是你們萬花的人,多謝顏兄弟提醒,但他太難找了,我也求不着他啊。”

“……”

誰提醒你了,你也太能給自己加戲了。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的顏許被驚到了,以至于都忘了怼他,直接問重點:“府君是不是跟雅州的一個小官有過節?”

張巡回憶了片刻,說:“似乎是有過節的,不過那個吳大人被貶雅州後不是沒過幾年就失蹤了?我聽說就是被府君給殺了。”

吳先生的身份被劉老大頂替了好幾年,随後被譚雨逼得到處逃竄,始終無法再回官場,他們之間仇可深着呢。

顏許沒再與他說下去,擺擺手就放他走了。

張巡揣着一塊餅依依不舍地踏上淩雲梯,臨走前還是一臉魂不守舍。

顏許提着籃子,因為舍不得餅,強行抑制住了想把籃子扣他臉上的沖動,跟他揮揮手:

“張大人一路走好!”

籬下和桃蠱在逍遙林的小路上一邊撸松鼠一邊等他,見他回來了趕緊蹭過去問他怎麽樣了,有沒有把那家夥揍一頓。

顏許給她們分了鮮花餅堵住嘴,心不在焉。

張巡此人,雖說看起來腦子有病,但絕非庸人。

能讓谷主和谷中各位都以禮相待的,至少也得有絕世才華,可從他的刺殺計劃就可以看出,這人空有才華,卻沒有多少能調動的資源。

這盛世已時日無多,也許只能劍走偏鋒?

這年秋天的時候,顏許又被谷主喊去唠了幾次嗑,回來就把籬下和桃蠱叫到了落星湖畔。

“過幾日你們随谷中的師弟師妹們南下,去揚州醫館幫忙。”

顏許把兩封信分別交給她們,又叮囑了一些出門在外要注意的事兒,耳提面命了半天,這才放她們走。

臨走前籬下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也許是覺得這樣啰啰嗦嗦不太符合他的性格,但到底沒說什麽,拉着桃蠱就去三星望月收拾行李了。

目送她們離開後,他才把目光移到了自己手中剩下的兩封信上。

今早剛取到了譚雨和吳悅的信,大中午就被谷主拖去唠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他先取到吳悅的信,拆開讀了讀也不過是這麽幾個意思:

見信好。最近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好好調理自己經脈,貓鬼之事解決得如何了?雖然很想陪你去一趟純陽宮,但最近張巡這王八犢子似乎很忙,等此間事了,若是盛世未傾,咱們就去純陽蹭吃蹭喝可好?

顏許拿了信正準備回去寫信回給吳悅,送信的師兄趕緊把他拉住:“哎,顏師弟,這兒還有一封信是給你的。”

第二封是譚雨寄來的。

他拆開看了看開頭,差點以為譚師兄抄了吳悅的開頭,因為他們第一頁寫的都差不多:見信好。最近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好好調理自己經脈,貓鬼之事解決得如何了?雖然很想陪你去一趟純陽宮,但最近……

不是,我就想問,我的體質有這麽弱嗎?你們一個個的都把這寫在開頭?

顏許有點窒息,他翻開第一頁,繼續看了下去。

……但最近吐蕃異動頻頻,劉老大似有人相助,如今已逃出了馬幫,不知去向。

譚雨寫得比較多,也許是因為覺得顏師弟也算當年那些事的受害者,所以他在信中解釋得非常詳細。

根據他的追查結果,顏許身上的貓鬼似乎是與劉晴和有關的,而劉晴和似乎又與劉老大有什麽親緣關系。

而劉晴和目前不僅是純陽弟子,還是浩氣盟的七曜總判——譚雨在信中反複強調,師弟你一定要注意自己身邊異動,游将軍劉晴和劉老大他們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表面上他們與吐蕃有聯系,但他已經九年未曾回過雅州,不清楚這幫人是否還與其他勢力搭上線,但他們的行蹤似乎與北方的一些外族人有關。

與吳悅那個只知道蹭吃蹭喝的不同,譚雨在信尾問他有沒有想吃的雅州菜肴和茶葉,回谷前他可以問當地人學一學,再問甘元道長要一些茶葉帶給他。

看看,這就是損友和溫柔鄉最明顯的區別。

顏許将這兩封信收起來,正思考着等會午飯要不要吃烤魚時,谷主這個不省心的又傳話問他唠嗑不。

然後還沒來得及給這兩人回信的他又被谷主扔了兩封信。

一封是在揚州開醫館的師姐寄來的,內容簡單粗暴,開口就問谷主要人,最好把整個萬花谷年紀還小的師弟師妹全部撈過去當幫工,她不介意把這幫熊孩子管得服服帖帖。

另一封語氣就比較溫柔可愛,是谷主他家小妹,五毒教主曲雲寄來的,跟他說桃蠱這姑娘年紀還小,兄長記得将她帶回南方,如今天之将傾,他們這些長輩雖不懼生死,但這些小輩還是能保全就保全吧。

三星望月的風真冷。

顏許捏着四封信,面無表情地看着對面笑得非常慈祥的谷主。

這幾封信,都在說天下将亂,他也知道這盛世就要撐不住了,所以呢?

谷主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撚了撚胡子,和藹可親地問他:“小許啊,你覺得揚州怎麽樣?要不要去那裏調養身體?順便也幫你師姐看着那些師弟師妹。”

幫忙看孩子這個可怕的詞使顏許嘶了一聲,當機立斷:“谷主,我覺得揚州不太行。”

谷主依舊慈眉善目的:“你體質孱弱,雖并非不能闖蕩江湖,但到底費心費神,出一次谷就得用一兩年緩過這口氣,屆時天下動蕩,我們萬花亦不能獨避世外,你不如提前尋個清淨處?趁着如今還算盛世太平。”

這是要他提前跟年輕的師弟師妹一起去南方避難的意思。

顏許心想誰要跟着去,我還要等人呢,何況我多大的人了,還跟着一幫不到十七八的小蘿蔔頭們,我不要面子的啊?

話是如此,他是萬萬不會這麽說的,所以他只是平靜地回答:“我只喜愛盛世,并不喜愛盛世将傾之景。”

谷主只是給他一個選擇,并沒有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因此聽到他的回答也只是長嘆一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顏許低頭看着手中的信,冷冷地說:“大不了玉石俱焚。我守不住的東西,就算毀在我自己手裏,也不會拱手送人。”

回憶完畢。

落星湖畔的風輕柔得像夢一樣,顏許站在湖畔低頭沉思許久,最終還是撇了撇嘴,迎風嘆氣。

“算了,還是不吃烤魚了,水煮魚也不錯。”

然後撸起袖子就準備下水抓魚。

不遠處躲在碑銘後的籬下和桃蠱面面相觑。

“桃桃你看,我都說了,小許剛剛那麽嚴肅肯定只是為了思考下午吃啥。”

“……是咧,咱們白擔心了嘛。”

然而顏許最後還是做了烤魚,是把魚掏去內髒刮掉魚鱗,用仙跡岩那邊的大荷葉裹起來,随便撒了香料和粗鹽,糊上泥塞到竈裏的那種自創叫花魚。

這東西最大的優點就是省時間,不需要特別精心地處理食材,就算沒人看着火也不會烤糊。

把柴火添好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尋了紙張筆墨過來,趁着天還沒黑,開始寫回信。

給吳悅的回信簡單明了,跟他講你徒弟我替你安置好了肯定不會有事兒,你自己在外面悠着點,殺人者人恒殺之,刺客不是那麽好當的,張巡那個王八蛋消停了你就回來,最好別跟着他混。

給譚雨的信……嗯,這個真不好拿捏應當怎麽寫,顏許冥思苦想,浪費了好幾張紙,最終才定了稿,大致意思如下:

我最近身體挺好的,貓鬼之事你不用擔心,總之我會在谷裏等你回來的。

然後他把信封好,發了會兒呆,這才托師兄寄出去。

這會兒已經是深秋了,太陽落得早,日頭短。他寄完信回來已經是傍晚的事情了,走過落星湖的石橋,路過碑銘時有一陣風吹過,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總感覺,今年冬天會很難熬。

三日後,籬下和桃蠱随着幾位年長的師兄師姐們坐上馬車出了谷,他去送了送,順便給她們塞了兩把松子糖,又撸了一把她們的松鼠。

大半個月後,譚雨回信,說那劉老大改名換姓,連容貌都做了改變,如今正在給安祿山做事,如今此人再度身居高位,事情似乎開始變得棘手,他也許得耽誤一些時間才能回谷。另,劉晴和與游将軍也異動頻頻,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小心他們又派殺手。

又過了小半個月,吳悅回信,北方局勢緊張,你能別出谷就別出。

顏許圍着爐子烤火,一邊對掌心呵氣一邊讀信,看完了就把信燒掉。

時間過得很快,又到了十一月初九,今年也許是少了許多愛鬧騰的小輩,年味兒淡了許多,往年熱熱鬧鬧的萬花谷裏,今年寥落了許多,就幾個老大不小的萬花弟子意思意思地在地上放放煙花,提前醞釀一下過年的氣氛。

顏許跟去年一樣坐在生死樹下啃餅,這時他還沒什麽感覺,又過了幾天,送信的師兄才帶來消息,說是安祿山造反了。

他看着忙成一團的同門們,并不覺得意外,甚至隐隐覺得松了口氣。

這一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某件事即将發生,如今這件事終于發生了,他反倒不擔心了。

這危如累卵的盛世,可算是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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