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景棉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顏許在落星湖畔的石碑右下角刻上這幾個字,随後又擦拭了一遍石碑,仔細端詳着這塊碑。
這塊石碑不知是谷中哪位前輩立在落星湖畔的,也許是因為花聖弟子皆住在此處,或者是因為這塊碑上銘刻着那首他念過無數次的《卷耳》,總之入谷之後,他和吳悅就再也不曾換過地方,一直都住在落星湖附近。
這塊石碑上只刻了一首卷耳,卻并未留下年月,如今他将時間補上,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時間過得倒是快,如今距離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期間他收到的信也越來越多了,有譚雨寄來的,也有吳悅寄來的,在揚州落了腳的籬下和桃蠱也開始給他寫信。
他拂去石碑上的塵土,把今天收到的信随手扔進了旁邊的丹爐裏。
谷外變了天,谷內也沒好多少。
“小許!小許!”
師姐老遠就在喊他的名字,顏許看着自己竹簍裏那些草藥,認命地嘆了口氣,正準備走過去把今天的草藥交給她,師姐已經風風火火地沖到了他面前,直接把他手裏的背簍接了過來,然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只來得及給他扔下一句“快別發呆了谷主找你有事!”
“……”
顏許目送忙到根本停不下來的師姐離開,再次感慨,這些年谷裏最忙的不是杏林就是天工,還好他當初機智,沒有随波逐流糊裏糊塗選什麽杏林。
芳主門下雖說弟子最少,但雜務也最少,每天也就是照顧那些花花草草,體力活又有聾啞村的人當苦力,鮮少被谷主逮去應酬客人。
所以他總能在大家最忙的時候保持清閑。
——以前是這樣的。
現在似乎不怎麽行了,谷主如今三天兩頭地找他唠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麽多嗑可以唠,每次都明裏暗裏勸他去揚州養身體,搞得好像他留在這兒影響整個萬花谷發揮似的。
提着一盒師兄寄來的蒙山茶,顏許慢悠悠地走上三星望月,準備跟谷主好好地談會兒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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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許啊。”
谷主負手站在淩雲梯旁邊吹風,看見他就嘆氣:“你當真不願走?北邊戰事吃緊,你若是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不走了。顏許把茶提到一邊,實在不想跟他扯皮,直截了當地問:“您就別試探了,有什麽事需要我辦就直說,若是一心一意勸我南下,當初張巡在時,你又何必召我去見他。”
谷主嘆了口氣,示意他坐下說。
兩人各自落座,顏許看了眼棋盤上亂七八糟的棋子,問:“我聽吳悅說,您當初挺看好我的,希望我留在谷中,為何此後卻多次試探?”
谷主自顧自地落了一枚棋,說:“如今谷裏還算平靜,但——洛陽失陷的消息你想必也收到了,留守洛陽的天策府弟子十死無生,如今叛軍已至潼關,長安岌岌可危。”
他這話沒說完,顏許卻明白了意思,戰亂并非江湖風雨可比,天策府尚不能在亂世中保全,萬花如今已開谷濟世……他直白地截住谷主接下來的長篇大論:“您這是擔心萬花滅門?”
谷主噎了一下,沒想到他這麽不避諱的,心累地點點頭,贊許道:“若是數月前,或許萬花還有退路可走,如今已經開谷,再難置身事外了。”
這話說的,好像不是你自己開的谷一樣。顏許心裏翻了個白眼,也随手取了一枚棋,問:“事到如今,您可後悔?”
谷主反問他:“若是留下,你可會後悔?”
顏許将棋落下,滿不在乎地答:“隐者亂世當出。我學了多年玉石俱焚,可不是為了偷生。”
有風吹過,兩人無言片刻。
眼看着這局棋根本沒法落子了,谷主這才長嘆一聲。
“即使九死一生?”
顏許嗤笑一聲:“十死無生也未嘗不可。”
“……可我後來聽吳悅說,你的心上人還在等你?這樣不惜命真的好嗎?”
“……”
顏許真的是萬萬沒想到,谷主明裏暗裏試探他這麽多次,居然是因為這個。
他深吸一口氣,當場告辭。
不提這茬行嗎,師兄他等個頭啊,明明是我在等他,他還到處浪不回谷一直在追別人,簡直了,說起來就心塞。
跟谷主談完了人生,顏許回自己那小木屋的路上順便去找了趟信使,最近他的信挺多的,三天兩頭被喊去取信。
随後他照常查看了一遍晴晝海的花花草草,發現杏林一脈的比他還殷勤,于是胡亂掃了一眼就去取信了。
他走得遠,懶得自己走回落星湖,幹脆向旁邊生死樹下的師兄借了一只羽墨雕,正準備回去做飯時,他無意中看到了生死樹下站着一個人。
好巧不巧,此人一身純陽衣冠,遠遠立在陸判之墳前,單看背影,幾乎要與景行當年重疊。
顏許遲疑片刻,與師兄告罪一聲,壓低聲音打聽了一下:“這位師兄,站在陸師兄墳前的那位道長是?”
近年來,除了吳悅會在清明時節帶些祭品外,從不曾有外人祭拜陸師兄,今天怎麽……?
養雕的師兄随意掃了樹下的背影一眼,自然而然地答道:“他自稱景棉,是景行道長的徒弟,如今正在尋找牽魂香的材料,路過我們萬花,順便來替師父祭拜故人。”
景棉?牽魂香?景行的徒弟?
顏許終于想起來這是誰了,不過那都是上一輩人的恩怨,他不打算參與,問一問只不過是怕陸師兄被劉情和那種純陽挖墳,只是他這才剛轉過身,正要走到羽墨雕面前時,背後突然有人遠遠地喊了一聲:
“等一下!顏先生!你是不是顏先生?”
“……”
真是想啥來啥。
顏許不想回頭的,但對方卻非常執着,一個梯雲縱就落了地。
沒辦法,又不能動手,顏許只好停下來,問:“這位道長,我似乎并不認識你?”
景棉沒想那麽多,他看起來年紀不大,确實如吳悅所說像是初出江湖,此外與別的道長不同,他背上不僅背了劍匣,還背了一只巨大的葫蘆。
看起來倒像是裝那什麽牽魂香的。
“叨擾先生了,貧道來此是為尋些奇花,聽聞青岩芳主弟子并不多,除了那些在外闖蕩的外,如今還守在谷內的似乎就顏先生一人?”
原來是尋花的。
顏許這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下來:“邊走邊說?”
牽魂香不愧是傳說中的香料,即使景棉在外游歷許久也不曾将制香的東西找齊,直到今天還差十餘種奇花異草沒有到手,也難為他現在才把主意打到萬花谷裏。
顏許仔細看了他缺的那些花草,心想他們修仙的怎麽就這麽強人所難,這單子上的東西能找到一樣都謝天謝地了,還湊齊?想什麽呢。
他放下單子,沉吟片刻,在景棉期待的目光下遺憾地搖搖頭,說:“如今正值戰亂,到處都是用藥的地方,要是道長來早些說不定還能碰見這些稀罕東西,如今——晴晝海裏是找不着了,你看我那些師兄師姐恨不得把這片花花草草翻過來的樣子,有缺漏才怪。不過,去外面碰運氣說不定還能遇見。”
景棉雖說有些失望,但眼下戰亂未定,這個結果也算意料之中了。他行了一禮準備告辭,無意中露出了腰間一塊刻着浩氣盟标志的牌子,顏許眼尖,當下就止住了他:“等一下。道長是浩氣盟的人?”
景棉茫然地看着他,說:“不算是……就是覺得浩氣盟很不錯,很想去罷了。”
顏許覺得這位道長有點缺心眼,你師父都被浩氣盟坑得不得好死了還不錯,啧啧。
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顏許心平氣和地問他,天色尚早,道長你要不要先去尋個住處?
景棉随他出門去找客房,路過那塊刻着卷耳的石碑時停留了片刻,然後才繼續往賞星居那邊走。
路上他試探地問起那塊碑:“顏先生,那塊碑……看起來似乎有些年份了?”
“少說得有十來年了。”顏許走在前方為他引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入谷時它就杵在這兒了,不過我今日才刻上時間罷了。”
景棉沒有再問下去,他換了個話題,似是有意套近乎:“顏先生是芳主門下,可曾認識吳悅?”
顏許側身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長認識他?尋仇還是?”
景棉腼腆地笑了笑,說:“先生說笑了,自然不是為了尋仇。只是貧道游歷南疆時結交的朋友罷了,今日來到萬花卻不見故人,有些遺憾。”
“他有事在身,出谷已有數月,一時半會回不來。”顏許示意他跟過來,“近來病患多,只能委屈道長暫住偏僻處了,病人住那邊不方便醫治,倒是很适合你。”
安排好了客人,顏許這才回去做飯,最近天涼,他熬了些去寒氣的藥膳,吃過了才去送信的師兄那邊轉悠。
“最近小許的信可真多。”對方打趣了他幾句,把三封信交給他,“喏,你的。”
顏許接來掃了一眼,向他道了謝。
奇了怪了,這三封信居然都是吳悅寫的。
顏許回去的路上就把信拆開看了,第一封還好,日常問了些瑣事,信尾提到自己曾在南疆結識了景行道長的徒弟,他也是純陽弟子,到時候可以問他一些有關貓鬼的破解之法。
第二封筆跡看起來有點慌張,顏許讀得也很方張,原因無他,吳悅信中劈頭蓋臉的第一句就是“完了啊兄弟我好像看見你家譚師兄了”。
這事兒也算湊巧,吳悅原本是替張巡做殺手的,誰知這天說塌就塌,張巡棋差一招,只能含恨退守雍丘,但他卻不肯死心,一邊着手組織義軍,一邊又傳信吳悅,令按兵不動,假借醫者的身份去刺探情報。
吳悅前段時間才憑借幹淨的背景獲取了一位狼牙軍士的信任,正準備繼續往高層摸時,突然被一位同門師兄給找上了,開口就問他合作不?
對,這個同門就是譚雨。
吳悅在信中再三表示自己受到了驚吓,上一封信他才剛寄出去不過半日就被人找上門,吓得他還以為自己暴露了身份。
顏許捏着信陷入沉思。
譚雨追查劉老大行蹤一路北上,原本是為了調查吐蕃那些西南勢力,而吳悅本是為了張巡刺探北方諸多勢力才潛入狼牙軍中的,如今這兩人居然查到了一處……
是不是只能說明,這天下的局勢,遠比他們想的複雜很多?
大唐周圍虎狼環伺,可別真是四面埋伏孤立無援,吐蕃與安祿山他們有無溝通,東瀛又作何打算,還有紅衣教天一教這倆趁機蹦跶的,再加上唐門明教也不省心。
……啧。
他們各自為政就已經夠令人頭疼了,私底下要是再聯系緊密,大唐怕是要翻船。
他将第二封信也揉成紙團,拆開第三封。
這三封信都是同一日寄出的,看得出來吳悅非常煩躁,第三封信就更明顯了,他先是問了一下景棉是不是去了萬花谷,又說從譚雨那邊得來的消息,浩氣盟最近派人也去萬花收集有關你的情報,你自己留點心。
顏許擡起頭,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回到了落星湖,他把第三封信也揉成一團,随手就扔進了藥爐。
本就是多事之秋,家國大事和私事一起壓着,當真不好受。
浩氣盟派人打聽他,而景棉又帶着浩氣盟的身份牌來萬花谷——顏許琢磨着,怎麽看,景棉似乎都來得太湊巧了?
但吳悅以前描述裏的景棉,怎麽看都像個不關心陣營紛争的傻孩子,一心一意做那個難如上青天的牽魂香,甚至為了這難為人的香料,在苗疆待了好幾年都不肯走,不太可能與浩氣盟有什麽聯系。
他一邊想着這些事兒,一邊研墨,給吳悅寫回信,寫完信後天色也沉了下來,窗外開始細細密密地落雨,這樣的天氣總讓他想起很多故人,往年他會犯頭痛病,但自從去年遇見譚雨後,他至今都不曾再犯過疼,倒是有心情欣賞這樣的雨了。
雨點落下的節奏很舒緩,顏許收拾了書桌,也不急着去做飯,就這麽撐着下巴,靠在窗邊聽雨。
良久,他才睜開眼睛,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果然,在蒙山的日子裏他都被師兄養懶了,根本不想自己動手做飯。
師兄怎麽還不回谷啊!
追查下去又有什麽用呢!這麽危險的事兒,哪天把自己搭進去都不一定有人知……等等。
顏許倒抽一口涼氣,把自己搭進去?
他悚然站起,隐約記起來在蒙山時師兄曾對馬幫的人說過的話。
“某之報應,應劫于國難,而非私情。”
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