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落鳳

“顏先生!”

顏許剛從三星望月下來,就看見那邊杵着一個純陽弟子,他眯着眼辨認片刻,這才想起來這人是誰,随後假裝沒聽到,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方向繼續走。

景棉絲毫看人臉色的覺悟都沒有,他提起輕功就追了上去,一邊追還一邊興高采烈地自顧自聊了起來:

“哎!顏先生,昨日承蒙你的照顧,貧道今日算了一卦,發現你有一劫,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知當不當那就別講啊!顏許深吸一口氣,再三告誡自己別動手,吳悅信裏特別關照過了,盡量少欺負這傻孩子,作為優雅端莊的芳主門下,他們要對這樣活潑可愛的少年人予以寬懷。

即使此人身份存疑。

顏許被他追着聊了半天的天,走到落星湖邊都沒能甩掉他,終于認命了。他木着臉站定,面無表情地敷衍:“哦,什麽劫來着?”

景棉與他一同站定在石橋上,笑盈盈地說道:“貧道游歷在外已有三載,倒是頭一次見識到先生這般奇特的命格。”

顏許按上自己腰間那只白玉煙鬥,冷淡地說:“說話直接點。”

他往常用的判官筆不知放去了哪裏,景棉目光在那只煙鬥上停留片刻,随後若無其事地移開,高深莫測地嘆了口氣,搖着頭說:“先生已經接了命,貧道怕是改不了了。”

那只白玉煙鬥,是前燕冶鑄大師丁燭所制,玲珑剔透,其身刻有“鳳落阿房 胡不歸”的字樣,正是名滿天下的神兵之一——落鳳。

花間游武學以點脈截穴為核心,顏許平時也并不十分注重武器品質如何,幾乎不可能會專門求得此物。倒是聽說此物被存放在心上萬花谷主那裏……景棉心裏有些悵然,知道自己怕是白來一趟,只好不情不願地說:“先生,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家國有難,你既然已經做出選擇,那貧道無話可說。只有一問不解,想請教于你。”

顏許心不在焉地盯着橋下肥碩的游魚,嗯了一聲表示你繼續。

“貧道曾問過吳悅,但他并未回答。”景棉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湖水,語調中有些迷茫,“是有關善惡之辯的。”

他停頓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來。

是非對錯自然是有界限的,哪怕有時候這界限不太明白。他拜別山門後見了這世間許多不平,方知浩氣盟大義,所以他有些不解,為何世上竟有人會去惡人谷?萬花又何必多此一舉設下賞善罰惡劍?惡人谷新晉極道魔尊府君,既是為了罰惡,為何非要将自己置身于惡人谷?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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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先生本有佛緣。”景棉說,“他受佛經供奉多年,已有慧心,後有大儒開智,又經我道門點化,盡得三家神髓,為何……偏偏去做府君?”

顏許心裏盤算等會用熬魚湯要放些什麽佐料進去,聞言挑眉,事關賞善罰惡劍和他的譚師兄,這兩者擱在一起,總算讓他回過了神。

“吳悅沒與你講過他的答案?”

“……沒。”

“難怪。你一直把自己師父的遺物——那枚浩氣身份牌佩戴在身邊,他向來不喜歡與道不同的朋友廢話,除非你是他敵人。”

“……”

天上又開始零零星星地落雨,顏許伸手接了幾滴雨,也不打算請他進屋子裏坐着說話,幹脆把背上背着的傘撐開,施施然走過石橋,停留在刻着卷耳的石碑前。

“我長話短說。”顏許看着碑上的字,像是在回憶什麽,“你師父跟我們谷裏那位陸判之師兄的事兒,你都清楚吧?”

景棉抿唇,微微垂下眼簾,答道:“清楚的,貧道游歷南疆,正是為了達成師尊遺願,為他完成牽魂香。”

“那好。我直說了,善惡對錯,正邪是非,這些東西對我和吳悅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顏許撫摸着碑銘上的字,“因果,是非,善惡,法理,要當這個判官,這些缺一不可。”

他沒把話說得更清楚,但景棉已經大致猜出他的意思了。

因果是許多人都忽略的東西,正如當初陸判之屠村案一般,哪怕有一人能及時為他的所作所為提供“因”,那他也不至于落得這麽個“果”。

人總是不在意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反而常常樂于将浮于表面的果當做因。

浩氣盟終究只是江湖上的一個組織罷了,是江湖,就免不了情義和利益大于法理的時候。韓非子曾言,俠以武犯禁,浩氣盟終究不是衙門,他們沒有查案的習慣,做事當然不具備嚴格的因果,陸判之的案子被搞得不明不白就是最好的例子。

從這方面來說,浩氣盟惡人谷區別真的很大嗎?同樣的快意恩仇,一個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另一個幹脆撕破臉誓不為正道,一個比一個能蹦跶。

至于僞君子與真小人——顏許還是覺得真小人坦蕩點,也許浩氣惡人裏确實有真君子和僞小人,但那必然只是少數罷了。

都是江湖人,他們自己對自己沒點數嗎?

至于萬花——賞善罰惡劍不常出倒是真的,且每位劍主向來都是獨自行動,就算犯蠢也不至于一堆人一起犯蠢。

景棉心思轉得快,這麽一想又有了新的不解:“那,朝堂可不就是個好去處嗎?”

朝廷設立衙門可不就是專管判者當做的事兒嗎?府君去惡人谷算什麽事兒,真要懲惡完全可以去朝廷裏當官啊。

顏許用關愛傻子的眼神看他:“我問你,惡人谷陶寒亭是因為什麽性情大變的?這事官府給他公道沒?他後來成了那種見不得有情人的扭曲的性子,殺/人都殺出魔障了,這都該怪誰?”

類似于陶寒亭的事多了去了,天底下沒有新鮮事,世上會出現惡人谷這種存在,大部分都是因為官府無能,不僅沒有能力維持公道,而且造成了惡果也沒有能力挽回。

景棉噎住,有點不甘心:“可是,我師尊他們的事情……”

顏許嗤笑一聲,景棉這話說了一半,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對,景行和陸判之,吳先生和自己的夫人,一生之禍,皆因朝廷而起。

那些村民謀財害命多年,為何遲遲沒有官府查詢此事?

吳先生不過為人剛直了些,便被排擠至此,連官印公文都被人奪去,排擠他的難道不正是腐朽的朝堂?

論因果,這因果可就太明明白白了。

因為官府無能,造就了惡人谷,而浩氣盟成立的初衷,則是為了打壓惡人谷。

這種局面,也許是朝廷的人為了制衡江湖才想出來的,但是很明顯,分化江湖并不會讓江湖更和諧,顏許就覺得惡人浩氣互相恨得很深沉,最重要的是,冤假錯案也越來越多了。

“現在你知道了吧?”顏許收回手,确定這石碑上的字并沒有因為風吹雨淋被腐蝕後,重新把目光分給了景棉,“只有官府才可能做到公正,但大唐的朝廷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這就是盛世傾頹的根源和證明。”

早在從失去法理那一刻起,亂世就已經來了。

景棉澀然說道:“可……可人心都是偏的,世上并不存在先生……或者說,你們青岩中人追求的判者應有的公正。”

“是啊,人心都是偏的,府君自認不可能做得成浩氣盟那種真聖人,且他是為了複仇,既然如此當然要接了陸師兄的位子啊,你不也是接了你師父的令牌?”

“可我……”

趁着把人給唬住了,顏許風輕雲淡地擺擺手,不再廢話,撐着傘就走了,心想我還想早點喝上魚湯呢,誰想陪你在雨裏論道一整天啊!

這次景棉倒是沒追上去,他沒有帶傘,就那樣背着劍匣和葫蘆站在細密的春雨中,一時間道心都有點不穩。

他站在雨中看了那石碑許久,突然沖着顏許的屋子喊:“你自己小心!浩氣盟那個游将軍派了貧道的同門來萬花谷想污蔑你,被貧道路上順手給攔下了,聽說可能還會派殺手來,但如今正值戰亂,即使是他們也不會一直盯着你,熬過這幾日就好!”

顏許在屋內切着姜片,靜靜地聽着。

“師尊的事,都是前塵,貧道此次拜會,已經了卻一樁心事了。”景棉也不管他有沒有回應,一鼓作氣地撂下話,“如今家國有難,貧道還有其他事要去尋吳悅,顏先生請多保重,我們今日就此別過!”

窗外的雨聲中夾雜着劍出鞘的聲音。

顏許把蔥姜蒜都切好,然後脫下寬大的外衣,準備下水抓魚。

現在是春天,湖水溫度還是有些刺骨的。

他将自己的落鳳放到傘下,伸手去探湖水的溫度。

很冷。

要是在蒙山,師兄絕對不會讓他去下水抓魚的。

他一時走神,餘光瞥到了落鳳刻着的字上。

鳳落阿房,胡不歸?

胡不歸,胡不歸。

今日他接過落鳳時,也允諾了谷主堅守萬花,即使玉石俱焚,也絕不會讓此處淪落狼牙手中。

接下落鳳,也就意味着不退,萬花谷中珍奇異寶,各種機關圖紙和無數客卿心血,随便哪樣落到狼牙手中,都足以讓這個亂世再延長幾年。

守谷不易,北方戰事已經迫在眉睫,此時接下這般重任,幾乎只能拿命去守。

然而此刻,這些沉重的東西他都不願去想,他只是看着胡不歸那三個字,失落地想,師兄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想吃他做的砂鍋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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