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庸!就是這個詞兒!

從前他将陛下當親孫兒看待,也一直很滿意陛下如此年輕有為,可今個兒他必須要語重心長地好好勸勸陛下了。

“陛下,老臣可真真是被您給逼急了喲!您瞧您,都快三月不上早朝了,日日沉迷女色,您可不知朝裏人是如何在背後說三道四的!”

日日沉迷女色?微生玦撇撇嘴,他今年剛滿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倒确實是很想日日沉迷女色的,可他有那個機會嗎?

他默了默,朗聲笑道:“朝裏人如何說三道四朕倒是不知,朕只曉得,兵部尚書三日前上了書,說南方軍饷不夠了。吏部尚書昨日剛舉薦了十三位西南地方官,除了其中有兩位朕瞧着有些貪,其餘都不錯,可以拎到朝裏來充實充實那些個空缺的官員位子。”

傅明玉一雙烏溜溜的眼越瞪越大,瞠目結舌道:“陛……陛下,您都知道呀!”

“朕不止知道這些,朕還曉得,禮部尚書七天前跟您吵了一架,您三句話将他氣得眉須倒豎,他還試圖跑來朕跟前哭訴,被阿瓷給趕了回去。”

老人家頓覺自己誤會了陛下,眼眶一紅,“陛下,您在微生時便總愛藏拙,如今您是國君了,怎得還如此作為?”

“傅爺爺,您看,大乾政權新立,第一要務便是用人,可用人卻不能随便用,須得好好看清楚了。先前為了填補朝中官職空缺,一股腦招了一大批官員來,可這些官員卻不都是可用之人。一來,朕近日裏确實有事要忙,二來,剛巧也趁此機會整頓整頓。您說的那些個将朕罵得狗血淋頭的,朕都替他們安排好了升官的位子。至于那些阿谀奉承的,改明兒您就将他們通通撤了趕回老家去!”

傅明玉一張紅潤光澤的臉頓時更加紅潤光澤了,被那一聲“傅爺爺”哄得真真高興,連着三個月來受的非議和委屈都似乎被趕跑了,“陛下明鑒!”

他說完這一句便瞧起陛下的面容來,眼見得陛下三個月來瘦了一圈又一圈,看這臉色都憔悴了好幾分,其實陛下也是很可憐的。

約莫兩月多前,陛下一意孤行将皇甫那位寧王妃帶回了宮裏,一開始,朝中上下都是反對的聲音。日日有人上書,明裏暗裏逼着陛下将人給送回去。說是一來影響了風氣,二來,這敵國的王妃終歸是個禍害,指不定哪天人家寧王便要帶兵打到大乾來。

更何況,早在微生還未亡國時,知微閣便預言那是個妖女,惠文帝也曾親下千金令意圖斬草除根。如今将這麽個危險的人物擱在陛下的寝宮裏,誰知什麽時候會咬陛下一口?陛下難道忘了,當年他可被這妖女當成人質劫走過?

這麽連着上了好幾日的書,陛下大發雷霆,始終不肯松口,擺明了将人藏在這憑欄居裏,外三層裏三層地照看了起來。

官員大臣們還想繼續逼迫,卻忽然聽見一個驚天大消息從北國傳來。

皇甫那位寧王寫了封休書,将寧王妃給休了,稱她如何如何陰毒,如何如何不仁。更重要的是,寧王居然說,這寧王妃是大乾破軍帝派去的內奸,她爬上正四品掌院的位子,拟了嶺北草案,一手主導了嶺北戰事,為的是與大乾破軍帝裏應外合,趁機拿下大昭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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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休書雖不過寥寥百字,卻句句犀利,字字珠玑,列舉了寧王妃的種種罪證,更是将嶺北戰事的始末講了個通透,言辭之铮铮足可與當年大順昭告天下的讨伐檄文相媲美。

世人都不禁唏噓起來,古往今來,能将休書寫得這般厲害,又廣而告之的,恐怕也就只有皇甫寧王一人了。

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不過也對,畢竟這女子欺騙了寧王的感情,又弑殺了他的生母,還被敵國皇帝當着自己的面給風風光光救走了,天底下哪個男人受得了這般屈辱?

大乾上下這才明白了陛下為何肯傾國相救這位敵國的王妃,也了解了她為陛下作出的犧牲。畢竟說起來,沒有寧王妃,也就沒有如今的大乾,朝中官員們因此都噤了聲,再沒逼迫陛下将人送回去過。甚至還有幾名原先在微生朝廷當差的老臣感動得稀裏嘩啦,稱等寧王妃病好了,一定要親自拜謝她。

也有人暗暗思忖,大乾的皇後之位大約是有着落了,這皇後雖是不潔之身,可就單憑她的功績,也無人敢說一個不是,況且,陛下确實該充實後宮了。

寧王妃的名聲就這樣一夕之間傳遍了三國。有人罵她,說她不守婦道,不懂廉恥,勾引了一國親王不夠,還與他國皇帝有染,真真是不要臉。也有人捧她,說她忍辱負重,對大乾破軍帝一往情深,一個女子能做到如此,那可真是了不起。

傅明玉腦子一拐彎,想到了這些個糟心的事,也不再語重心長了,擔憂道:“陛下,您保重龍體,寧王妃……”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覺得這稱呼不對,可一時也不知該叫什麽好,只得稀裏糊塗混了過去,“總會好起來的。”

微生玦斂了神色,不再嬉笑,“上回差你去尋的人可有接來?”

老人家見陛下嚴肅起來了,趕忙正經點頭,“回禀陛下,約莫明日便能到。”

“到了以後不必循禮,直接連人帶馬車請到憑欄居來,那老頭脾氣古怪,千萬好生招呼。”

“臣遵旨。”

“好了,”微生玦又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朕要回裏頭去了,憑闌何日好了,朕便何日回朝,叫宮裏頭的太醫們都盡點心。”

傅明玉應一聲,擡起頭望着陛下的背影抹了把辛酸淚。

微生玦移門回去,濃郁的藥味霎時撲鼻,他倒也習慣,眉頭都沒皺一皺,踱到了床榻邊。

床上的人靜靜躺着,手腳都很安分,或許是□□分了,顯得一點生氣都沒有。她的眉微微蹙着,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單從指骨便瞧得出來,這女子已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

侍應在旁的柳瓷和商陸對視一眼,都給彼此使了個眼色,似乎在示意對方先開口。微生玦一偏頭就看見擠眉弄眼的兩人,瞪她們一眼,“說。”

這一眼雖是瞪了兩個人,不過柳瓷知道,商陸畢竟身份有點特殊,這種苦命的活還得自己來做。

她于是清了清嗓,“主子,也沒什麽,就是您走開那會,憑闌又說夢話了。”

微生玦不問也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夢話,摸了摸下巴頗有些滿意道:“這丫頭總挑我不在的時候叫皇甫弋南名字,倒還挺照顧我感受。”

柳瓷和商陸面面相觑,各嘆一聲氣,都不說話了。

算起來,江憑闌已經接連睡了三個月了。當初在甫京,微生玦救回重傷的她,給她喂了一顆藥。那是柳家專門治愈內傷的靈丹,若不是及時給她吃了,她怕是根本不能活着回到大乾。可那藥卻也是有弊端的,因藥效霸道,不令服用者沉沉睡去便不能暢通筋脈,反倒愈加灼肺傷腑,微生玦只得連日點她睡穴。

內傷這東西,主要還得靠自行愈合,以憑闌的身體底子,輔以這藥,本來是可以很快好起來的,可偏偏出了點岔子,她睡多了以後竟是怎麽也醒不來了。

江憑闌肺腑的內傷倒是慢慢自愈了,卻因總是昏睡,喂不了飯食,整個人虛弱到了極點。對此微生玦想了無數法子,也請了無數名醫,說法大多都差不多,只道是病患自己不願醒,外人實在左右不了,只能靠參湯日日吊着,能喝多少便算多少。

虧得湯湯水水還是能喂進去的,微生玦便日日杵在這憑欄居裏頭親自照顧。不過,江憑闌的牙關也不總開着,時而緊時而松,偶爾見她神色平和了,便曉得是牙關松了,趕緊将那每時每刻保持冷熱适宜的參湯拿來,匆匆喂她幾口。

柳瓷和商陸永遠記得,有一回夜裏,憑闌說了夢話,睡在一旁幾榻上的微生玦一下子就醒了,趕忙去端參湯,卻因為太急碰着了炭火,燙到了手。他沒來得及處理傷勢,一直到喂完才被柳瓷揪着随意抹了點藥膏,以至左小指那裏留了一塊不大明顯的疤。

還有一回喂的是藥,那藥是極苦的,憑闌似有所覺,依着微生玦胸口喃喃罵:“天殺的,皇甫弋南,你給我喂什麽東西這麽苦?”

微生玦一點不在意她嘴裏的人名,只道她是醒了,高興得險些連湯匙都掉了,等了半天卻發現她說的還是夢話。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別說是那些不大清楚微生玦對江憑闌情意的旁人覺得納悶,就連柳瓷都看不大下去了。

商陸也日日愁眉苦臉,覺得憑闌要是沒有北國那一遭,一直待在微生玦身邊該多好。

柳瓷沉默一會,忍不住走上前去,“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這皇宮不像皇宮,倒像是憑闌從前說的那什麽……重症監護室!主子,要我說,還得想點激烈的法子!”

微生玦觑她一眼,“這些日子你能罵的話都罵了,也算無所不用其極,她就是不肯醒,如今還思忖着打她一頓不成?”

她打一個響指,目光灼灼,“我覺着就得這麽辦!”

微生玦立刻一個閃身擋在床榻前,“你倒是敢?”

“我的好主子呀,您可知大乾眼下有多缺銀子?到處都是填也填不滿的虧空,您還日日拿千年人參供着這尊大佛,就讓我一拳打醒了她算數吧!”她說罷提氣,擺掌,化掌為拳,就要繞過微生玦去。

微生玦只道柳瓷是想鬧騰鬧騰活躍氣氛,不意她這回來真的,一時倒也愣了愣,剛要阻攔,忽見脅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來,一掌抵住了柳瓷捅過來的拳頭。

一時間,在場三人都是那麽一愣,四下靜默裏,他們聽見那只手的主人疲倦道:“就為了這麽點銀子揍我,阿瓷你可真不道義,還是微生好。”

微生玦霍然回首,就見那女子睜着眸色淺淺的眼含笑看着自己,一張臉雖還是很蒼白,那唇瓣卻有了色彩。

他大喜之下險些一個狼撲上去,眼見江憑闌瘦得只剩皮包骨,捏一下就能碎似的,又不敢動作太大,強自抑制着內心的歡喜,攥住了她的手。

江憑闌皺皺眉,低咳幾聲,啞着嗓子道:“你這什麽表情,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她說罷試圖将自己撐起來,微生玦趕忙去攙扶,活像是見着了剛生完孩子虛弱不堪的媳婦,激動得連手都在顫。

柳瓷從方才的震驚裏回過神來,眼見着微生玦這模樣,忍不住調笑道:“主子,瞧你那慫樣。”

微生玦回頭白她一眼,“你若有點眼力見,這時候就該一個字不說悄悄退下。”

柳瓷立即意識到自己确實太沒眼力見了,一把拽過杵在一旁同樣沒有眼力見的商陸,“主子,您慢慢忙,咱們回避回避,回避回避。”

微生玦笑着剜了她一眼,回頭去看坐起來的江憑闌,“餓不餓?”

她虛弱地點點頭,“快給我拿只燒雞來。”

☆、聯姻

其實江憑闌哪裏有什麽胃口,睡了這麽久,整個人頭重腳輕的,連胃都找不着在何處,說這話不過是看微生玦憔悴那模樣,想讓他安點心。

微生玦也不至于不明白,讓人準備了半只燒雞,卻只是當當擺設,親自端了一碗小米粥準備喂她喝。江憑闌倒是想自己來的,可手伸出去卻連匙子都拿不穩,只好作罷由他。

兩人一直無甚交談,一個不問自己睡了多久,一個也不講這段時日生出的事端,好像只要誰都不提起,那些過往就翻了篇,不存在了似的。

江憑闌味同嚼蠟,卻還是将一碗粥細細喝完。微生玦看她一直瞧着那只燒雞,就用銀筷剔了些不油膩的雞胸肉去喂她,她笑笑吃了,然後說:“不是缺銀子嗎?浪費可恥,快把剩下的解決了。”

他一邊說着自己真可憐,堂堂一國之主只能吃人吃剩的東西,卻一邊将燒雞吃了個幹抹了個淨。其實他這麽久以來就沒吃過一頓好飯,今日才算第一次有了胃口,因而連只燒雞都吃得津津有味。

裝傻充愣終歸捱不過多久,午時過半,商陸和柳瓷進了憑欄居,說是呂太醫在門口。江憑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呂仲永穿着一身像模像樣的官服,提着個藥箱進來了。

她吃過了東西,也坐了幾個時辰,感覺恢複了些精神氣,一看來人就蹙起了眉,“你怎麽在這裏?”

這語氣冷淡,态度也不大好,聽着倒像是質問,呂仲永幹咽下一口口水,竟一時不曉得怎麽答。

“答話。”她瞥他一眼,似乎沒了耐性。

“王妃,我……”呂仲永苦着張臉,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立即閉嘴噤聲,求救似的看向商陸。

商陸忙奔過來打圓場,“憑闌,呂先生是三個月前跟着隊伍一起回來的。”

江憑闌微微一愣,她知道自己該是睡了很長時間,卻不想竟有三個月那麽久。

商陸見她愣住,又補充道:“不止是呂先生,養賢書院那幾名學生也随隊伍一道來了南回。他們說,他們的命是您給的。”

言下之意,那些學生是打算誓死跟随江憑闌了。

她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放着逍遙自在日子不過,跟着我這瘟神做什麽。”

屋內幾人面面相觑,誰也不知該說什麽,卻見江憑闌忽然又不頹靡了,擡起頭來看向呂仲永,一雙眼亮得逼人,“呂仲永,你跟着學生們混進隊伍有何企圖?”

商陸不意她忽然發難,稍稍錯愕,呂仲永也驚了驚,慌忙擺手道:“王……牛……江姑娘!我……我沒有企圖啊!”他吓得結巴起來,連着換了三個稱呼,神情當真是無辜。

江憑闌冷笑一聲,“三個月前,你父親尚任嶺北督撫,別說我于你也無甚大恩,即便你真要為了那些小恩小義跟随我,就沒考慮過皇甫會如何對待你的父親?”

呂仲永被問得一噎,臉都給憋紅了,半晌铮铮道:“仲永的确貪生,也怕連累家人,卻做不出違背心中大義之事。皇甫不仁,寧王不義,仲永不願繼續留在甫京茍且。更何況,救命之恩如何不是大恩,仲永若不能救得您,那才真要悔恨一輩子!”

商陸也跟着上前去,“憑闌,是真的。當時隊伍裏沒有随行的大夫,以你的情況很難熬過去,呂先生聽說了王府的事,從何家逃了出來,說什麽也要跟到南回。若不是那會他日日替你針灸,恐怕……”她頓了頓,似有些不忍往下說,“恐怕你的腿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江憑闌愣了愣,只覺得喉嚨發幹,如火在燒。其實她心裏是清楚的,冬至前夜那一場風雪實在太惡劣,而她奔波了整整一日兩夜,未曾有半刻停歇,說不留個腿疾,她自己都不信。

她垂着眼不說話,微生玦皺了皺眉,拉過她枯柴似的手輕輕摩挲,“憑闌,開春了,沒事了。”

開春了,沒事了。

她木然點點頭,朝他扯出個不大自然的笑容來,又看向呂仲永,“若是錯怪了你,我道歉。但在那之前,我不得不再作一次确認,”她說到這裏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請你告訴我,寧王何以放過你?”

有些事,微生玦和商陸不知道,所以他們不會聽出呂仲永這番話裏的漏洞,可江憑闌卻是再清楚不過的。呂仲永這個人,知道皇甫弋南太多秘密,倘若她是皇甫弋南,留他在眼皮子底下也便罷了,絕不可能放任他投靠敵國去。

呂仲永知道江憑闌還是沒能全然信任自己,卻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剖白,“寧王的心思又豈是我能看明白的?或許是當日亂子太多,他一時忘了我這個人,眼看我逃到了南回也便算了。或許是他另有打算,畢竟前些日子……仲永才聽聞家父的事。”

江憑闌的目光閃了閃,“督撫大人如何?”

“約莫一月前,家父被罷免了官職,如今領了個地方閑差。我曾寄去書信說明近況,家父并無責怪的意思,反倒要我不必憂心家裏,一切随心而行。”

她聽到“随心而行”一詞垂了垂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呂仲永見她神色和緩了些,撇了撇嘴繼續道:“您若實在不信,仲永收拾了包袱回老家去便是。只是您的腿疾尚未痊愈,到了陰雨天怕要犯毛病,還請給仲永多些時間,好将針灸的要領教給宮裏的太醫們。”

“不用了,”她淡淡道,過一會嘆了口氣,“你就留在南回吧。”

呂仲永聞言也沒露出什麽喜色,讷讷點頭來給她診脈,啰裏吧嗦吩咐了一堆要注意的事就退下了。他移門而出,一路走過拐角,下了天階,忽然長籲出一口氣,也不知這肩上的擔子是輕了些,還是愈加沉重了。

有人在他臨行前交代過他,如果王妃起疑,便先說大義,再提父親,最後坦言收拾包袱走人,這樣一定能成。

恍惚間,又似回到去年炎炎夏日,寧王府卧房裏,那人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聲音卻透着不容置喙的堅定。那個人說,我希望你能跟随她,且永遠不要背叛她。

當時的他不懂得這番話的意思,甚至恨極了那個生殺予奪信手而為的人,直到三個月前的那場驚天變故令他一剎醒悟。

那個人,早在那時便預料到了這場災禍,卻始終隐忍不說,暗暗替王妃鋪平了一切道路。這條道路由無數塊磚石鋪就,那些磚石裏,有深谙醫術的他,還有很多他猜不到,王妃也猜不到的人。

他忽然便恨不起來了。

他不大懂那些大人物的心計謀略,卻知道,殿下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一來,殿下确實有恩于他,即便最初是為了利用他,即便後來又威脅了他,可卻未曾真正傷害他的家人,甚至向他承諾,父親的委屈只是暫時的。二來,殿下又何嘗不是苦命人?

想起自己臨行前最後給殿下匆匆診的那次脈,呂仲永望向南回湛藍的天,搖了搖頭,嘆着氣走了。

開春了,北國卻好像還未從隆冬裏蘇醒過來,或許是這一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

甫京城裏頭,老百姓這個年倒是依舊過得熱熱鬧鬧,可偌大的寧王府卻到處挂着白布絹條,一直到前幾日才被實在看不下去的李乘風和李觀天扯下來。兩人本以為要挨一頓罵,卻不想主上只是看了一眼,淡淡說了一句:“也好。”

兩人只得坐在書房門口凄哀望天,李觀天嘆一口氣,李乘風就跟着嘆一口,然後李觀天再嘆一口。

自三個月前那場變故以來,整個寧王府就好像是死了。下人們重新換了一批,再不是從前那些面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大半親衛都在冬至前夜離開了王府去城西接應主上,以至幸免于難。

喻妃娘娘故去,主上連着守了七日的靈,後來連年也沒有過。王府主人不過年,下人們自然也不敢過,大年三十就看着那些白布漫天飛舞。有人私下裏悄悄議論,說寧王府活像是地獄鬼府,到了夜裏都能聽見冤魂的哭聲。其實哪來什麽哭聲,不過是白布和白燈籠将這裏襯得陰森了些罷了。

有一回,李觀天也不知生了什麽心思,竟跟下人們坐着聊天,講起從前的寧王府來。他說,王妃在的時候,這府裏日日都朝氣蓬勃,殿下也常常含笑看人,不是如今這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下人們都覺得無法想象殿下笑起來的樣子。

那會正是寧王的休書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有人就忍不住罵起來:“那女人也真是心狠手辣,殿下對她那麽好,她卻倒打一耙,殺了王府那麽多人,連喻妃娘娘都不放過。”

這話恰好被路過的皇甫弋南聽見,大家齊齊噤了聲,以為要被罰,卻見自家主子什麽也沒說就回了書房。

李觀天嘆一口氣,心道若真是像他們罵的那樣就好了。

這些人都在說王妃的不是,卻只有他和乘風知道那封休書真正的意思。皇甫容不下王妃,可大乾又如何能容得下她?那封休書是寫給大乾看的。只有這樣,大乾的朝臣才不會太針對她,也不會再逼着破軍帝将人送回皇甫。

休書寥寥百字,主上卻寫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早乘風進到書房裏去,看見皇甫弋南暈在幾案邊,那張字斟句酌熬盡心血的紙上,一灘殷紅的血跡。

那一次兩人當真是慌了手腳,急急忙忙請來何老,虧得是将主上救了回來。何老說,主上身子本就孱弱,又有淤毒經年累月深入骨髓,再這麽成天思慮下去,怕是熬不過幾年。

李乘風一個大男人聽了這些話居然哭了出來,抱着皇甫弋南的大腿死活不肯放。

李觀天呆立在一旁,忽然記起兩年前,主上剛回甫京時在那間書房裏講的話,他說:“十七年了,我累了,無心再陪他們做戲,此次歸京力求大刀闊斧雷霆萬鈞,如何快如何來,只要幹淨,不留餘地。怕只怕……即便如此,還是來不及。”

其實主上……從來都知道。

李觀天也紅了眼圈,垂眼看着主上枕頭邊從大乾南回來的密報不是滋味,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主上,屬下求您,就算不能将王妃接回甫京,好歹讓她明白您的苦心,可不能讓她就這樣記恨了您,誤會了您。您日日傷神,日日嘔血,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啊!”

皇甫弋南淡淡看他一眼,沉默很久後說:“這樣的話,別讓我聽見第二次。”

李觀天再不敢多嘴,還是照樣好好整理南回來的密報,每晚都拿到皇甫弋南的卧房,壓在他枕頭底下。主上要忙的事很多,有些奏報便叫他和乘風代為處理,只有王妃的消息是必須親自過目的。盡管李觀天覺得,三個月來日日都是差不多的消息,也不知有什麽好看的。

江憑闌醒來的第二日,李觀天終于拿到了一封不一樣的密報,整個人歡喜得跟李乘風那小屁孩似的,也來不及多思量,急急奔到書房大喊:“王妃醒了,王妃醒了!主上,王妃終于醒了!”

話說完才發現書房裏多了個人,他愣愣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該退該進。還是皇甫弋南先開了口,竟也不怪他如此莽撞,向他招手道:“拿來我看看。”

他朝房裏站得有些突兀的女子行了個禮,将密報呈了上去,眼見主上的眉一點點開了,眼底也露出笑意來。他幾疑是自己花了眼,死命揉了揉才驚覺,主上是真的笑了。

這下,李觀天也顧不得房裏還有別人在,笑嘻嘻道:“主上,屬下就說嘛,王妃吉人自有天相,況且還有呂先生在,出不了岔子的。”

皇甫弋南點點頭,将密報收起來,淡淡吩咐:“擱到我床頭去。”說罷又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子,思忖一會道,“夕霧,你該曉得,我不喜歡受制于人。”

對面站得筆挺的女子還是往日那一身黛紫衣裳,面白如紙的樣子,眼神裏卻透着從前沒有的堅定和決絕,“夕霧從來不是說客,只做對殿下有利的事。”

皇甫弋南淡淡一笑,“你父親承諾我,何家可以不再獨善其身,甚至在必要時給予我全力支持。這一點,我很感激。可你要清楚,沒有何家,我一樣能坐上那個位子,不過遲與早罷了。那麽,我為何要為了不必須的東西,答應你父親提出的條件?”

夕霧垂眼默了默,又重新擡起頭來,“何家的支持雖不是必須,卻能令殿下少費很多心力,少走很多彎路。父親要您娶何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将來的後位,您大可暫且應下,日後再反悔,到時又有誰能阻攔您?至于那顆棋子,夕霧甘心情願,殿下大可放心。”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夕霧,你是何家七小姐,以護衛身份跟随了我這些年已是委屈,我早便說過,回到甫京後,我不再是你的主子,也從未想将你當成棋子。”

“殿下,即便您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王妃想想。”她神色決絕,整個人透着股淩厲的氣勢,竟叫皇甫弋南忍不住蹙起了眉,“同樣身為女子,我很了解王妃如今的想法,殿下以為,王妃還是從前的王妃嗎?她看似強勢,翻雲覆雨,縱橫捭阖,進可領兵打仗,退可坐鎮朝堂,可在那之前,她首先是一個女子。沒有一個女子在經歷過那樣慘痛的背叛和舍棄後,還能夠輕易站得起來。”

皇甫弋南的眉蹙得愈加厲害,默了默沒有說話。

“殿下很清楚她是怎樣的人,她最不喜歡虧欠他人,以她的性子,能夠心安理得躲在破軍帝身後一輩子嗎?不,她不可能。可她會重整旗鼓,全心輔佐破軍帝穩固大乾政權嗎?不,也不會,因為她在您身邊陪着您鬥了這麽久,真的很累了。那麽,唯一可能的結果就是,她會離開南回,離開破軍帝,一個人出走。她或許要找機會報仇,或許就此不問世事,可不論是哪一種,一旦她走出那座皇宮,沒了大乾的蔭蔽,咱們的陛下不會放過她,四皇子和六皇子不會放過她,就連大昭懷盛帝也恨不得殺了她。”

皇甫弋南的手指微微一顫。

“殿下,只有您能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裏重新打起精神來,哪怕……那是因為恨。”

☆、心結

白駒過隙又三月,轉眼便過了暮春,入了初夏。照理說這個時節天也該熱起來了,可南回卻是個冬暖夏涼的好地方,即便曬着日頭也涼爽得很。

微生玦下了朝就往憑欄居去,美其名曰:沒錢蓋闊氣的書房,來這裏辦公将就将就。其實嘛,有眼睛的人都曉得,也不看看那憑欄居裏頭住的是什麽人。

說起來,沒錢還真是個大事情。這不,說是皇宮,其實正兒八經的宮殿也就寥寥兩座,一座拿來上朝,一座拿來睡覺,這憑欄居也是匆匆辟出來的,還算不得是後宮。群臣們每每想起這個,都要稀裏嘩啦一把鼻涕一把淚,慨嘆陛下真是太節儉愛民了。

對此,微生玦撇撇嘴,要不是國家財政當真捉襟見肘,他至于如此嗎?況且,就算是有大把銀子,也确實來不及造啊。

哎,這開國皇帝當得真不容易,他怎麽就一眼相中了南回這“寶地”呢?

他唉聲嘆氣移門進了憑欄居,遠遠看見江憑闌坐在回廊美人靠裏側,枕着自己的膝蓋偏頭望着池子裏的錦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先是昏睡了三個月,接着又靜養了三個月,她的傷勢也算痊愈得七七八八,性命早便無憂了,可卻幾乎不踏出這憑欄居,最多也只在回廊裏坐坐。商陸和柳瓷幾次想拉着她去外頭透透氣,都被她以腿腳不便的借口婉拒了。

她的腿疾倒确實沒好,一到陰雨天就犯病,不讓呂仲永紮幾針就疼得直冒冷汗,可平常日子出去走動走動卻是不礙的。

微生玦曉得她不肯外出的真正原因。眼下這皇宮總共就那麽大點地,随便轉一轉就得遇上人,要恰逢朝議前後的時辰,那可真是走百步見一位官員。很顯然,江憑闌并不願與那些人打照面,或者,更準确地說是無心朝政。

可就是這樣一個無心朝政的人,前幾天卻忽然問起阿瓷朝裏尚且空缺的官職,他想,他大概曉得她要做什麽了。

想到這裏,微生玦的神色黯了黯,又在走近美人靠時恢複了笑意,輕輕彈了江憑闌一記腦門,“傻丫頭,想什麽憂國憂民的大事呢?這麽嚴肅,說出來給朕這一國之君聽聽。”

江憑闌早便聽見腳步聲,卻到這會才擡起頭來,默了默道:“微生,半年過去了。”

她的眼底沒什麽神采,看得微生玦心裏一緊,面上卻仍是笑,“我更想聽你說,八十年過去了。”

江憑闌愣了愣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一時也不知該接什麽好,只得生硬地繼續說,“養賢書院來的那十幾名學生裏也有些可用之才,我看朝裏有幾個無關緊要的閑職空缺,你替我将他們塞進去吧?”見微生玦斂了笑意,她又急忙補充道,“你放心,這些人雖出身皇甫,卻跟神武帝是死對頭,不會做不利大乾的事。”

微生玦在她跟前蹲下來,細細瞧她淺淡的眉眼,“憑闌,你還有什麽想交代的?”

她苦澀地笑笑,知道終究還是瞞不過他,也便直說了,“我留在大昭的二十四個保镖聽說我出事都趕來了南回,他們個個都是能打的好手,這兩年又各自在手底下發展了一批新的弟兄,算起來也有三百來人,你可以挑着安排。當然,裏頭若有可疑之人,盡管去查,不用顧忌我。”

他嘆一口氣,“還有呢?”

“大乾政權新立,根基不穩,外有皇甫、大昭虎視眈眈,內有財務、政務漏洞百千,路還很長,你要穩中求勝,切莫急躁。”

微生玦一直細細聽着,沒有一絲不耐,聽她說完了,又問:“還有嗎?”

江憑闌不忍看見他眼底的希冀,偏過頭去,“沒有了……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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