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對不起。是我過河拆橋,是我自私自利,是我無以為報……我不想再留在南回,留在大乾了。”
她說着說着便紅了眼眶,自己也不曉得為何會這樣,她從前分明是幾乎不懂眼淚滋味的一個人。
微生玦擡手去撫她眼角,近乎嘆息地反問她,“憑闌,不留在大乾,你還能去哪裏呢?”
不留在大乾,你還能去哪裏呢?
這三分天下裏,皇甫容不下你,大昭也容不下你,不留在大乾,你還能去哪裏呢?
“憑闌,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他伸手将她整個人扶正,保持着蹲身的姿勢仰起頭看她,“不是你過河拆橋,不是你自私自利,不是你無以為報,你只是累了。可南回是你的家,你累了,大可在這裏高枕無憂安眠安樂,沒有人需要你的回報,沒有人覺得你做錯了,沒有人會責怪你半句。你看,你只是個姑娘家,如今剛滿二十一,你的肩膀那麽窄,為何要去勉強自己撐起整片天?不用,真的不用。”
他輕嘆一聲,“我情願将你永遠護在身後,如今的我也有了這樣的底氣,可我知你不肯。所以,如果只有努力去撐起那片天,才能讓你心安理得站在我身邊,那麽,別急着一走了之,再歇歇,等你不那麽累了,就走出這憑欄居,走進大乾的金銮殿去,走進天下人的眼裏去。”
一滴水珠子順着她的眼角滑出,滴落在微生玦的手背,沁涼沁涼。
滿腹的心事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沉默了三月之久,她終于肯哽咽着說出心裏話,“我被生生擺布了二十年,那些自以為珍視的東西,卻其實都不是我的,都是假的。因為那個人,我飄零異世掙紮求生,因為那個人,我四面楚歌腹背受敵,因為那個人,我受盡冤屈遭人唾棄……因為那個人,我信任的人背叛我,我在乎的人為我犧牲,我付出的真心被棄如敝履。這是血海深仇嗎?是吧。我該恨之入骨嗎?該吧。可是我能怎麽辦,我能怎麽辦呢?這些日子,我總是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在我的夢裏,他們前一刻還在笑着,後一刻就倒在了血泊裏……”
她抱緊了自己的雙臂,嘴唇發着顫,“我想報仇,我想為他們報仇,可我不能自以為是,我沒有那個能力去對抗這世間最狠辣的帝王。我的一意孤行,我的一腔熱血,只會讓更多人為我犧牲。微生,七十萬大軍,那是什麽概念?我不能再去盲目拼命了,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整個大乾都會為我陪葬!你說的對,我累了,我真的累了,這個仇,我報不動了。我可能要很久很久才會好起來,真的要很久很久才會好起來,或者也許……永遠也好不起來了。我想離開南回,找個安靜的角落躲起來,那些在意我的人,就該讓他們在敞亮的地方好好活着,我是不能見光的人啊,怎配讓他們追随?”
微生玦怔怔望着她,望着這個從不将軟弱示人的女子,只覺得舌尖幹澀,好似嘗到了什麽極苦極苦的東西。苦澀入喉,翻覆起一潮的心事,有愛,有痛,有悔,有恨。
半晌後,他道:“憑闌,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仇。大昭不過是個傀儡,微生王朝覆滅,皇室那麽多條性命,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他們的死全拜神武帝所賜。你又何必将七十萬大軍往自己身上攬?踏平皇甫,也是我微生玦要做的事。憑闌,大乾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站起來,你走出來!”
“站起來……走出來……?”
“憑闌,”柳瓷不知何時進來的,也不知聽見了多少,她的手裏拿着一疊密報,走到兩人近前,“你不想連累我們,所以強迫自己放下對神武帝的仇怨,甚至連江世遷欠你的債也可以不讨。那麽,這個人呢?”
一疊密報當頭灑下,白紙黑字間閃過一個熟悉的字眼。
“這個人,在你離開甫京一月後寫了封休書昭告天下,将你貶得一文不值,又在兩月前歡歡喜喜迎娶了何家七小姐過門!這是昨日來的消息,何七小姐懷了身孕,他親王之尊,親自陪着人家八擡大轎去何府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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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憑闌身子一晃,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休書,什麽身孕,什麽回門,這些詞都是什麽意思?什麽一月後,什麽兩月前,什麽昨日,她怎麽從來不知道?
她踉跄着推開微生玦的攙扶,從美人靠上跳下去撿地上的紙,臉色一陣更比一陣蒼白。她的眼死死盯住了手裏被攥得皺巴的紙張,終是在看清那淋漓墨跡背後的意義時,灑出一口黑血來。
“憑闌!”
……
因為江憑闌嘔血昏厥的事,微生玦将柳瓷罵了整整十八通,警告她一個月內不得準許不能入憑欄居,再要這麽不知分寸就去大昭搶十萬兩黃金回來擴充國庫。
柳瓷覺得自己很冤枉,畢竟她是風一樣的女子啊,眼見着微生玦日日哄着江憑闌,捧手裏怕摔,含嘴裏怕化的,将這姑娘養得愈發嬌貴,這叫她如何能忍?好端端一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女人,成了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姑娘家,成何體統呢?說起來,江憑闌可是她的“關門弟子”,她柳家後人怎能有這樣窩囊的徒弟?
她正被密報氣得七竅生煙,剛巧就聽見了兩人的談話,想着江憑闌怕是已被主子哄得動搖了一半,再加一劑猛料準能成,哪知道這從前天天掉冰湖裏都不打一個噴嚏的人,一聽到皇甫弋南就直接暈了。
好容易等來了呂先生,他說,憑闌這半年來積郁成疾,心間一直淤了口血,如今吐出來了是好事,這叫排毒,只消睡一會,喝點靜氣凝神的湯藥就沒事了。
柳瓷聽了就更冤枉了,她分明是好心辦了好事,也就主子“不識好歹”。同樣是女孩家,咋就差別這麽大?
滿臉郁卒的人出憑欄居去找自家師兄洩憤了,眼見着一大串太醫匆匆奔來也沒阻止,呵呵,讓他們也去吃吃主子的火氣吧。
沒錯,江憑闌這一暈,自己沒好歹,卻吓得宮裏頭一溜太醫屁滾尿流。她醒來的時候,透過朦朦胧胧的紗簾看見一串密密麻麻的人頭,至于為什麽是人頭,因為他們全都跪着。
其實這些人也沒做錯什麽,就是剛巧撞上了氣得不輕的陛下,被遷怒了一通,所以只得請罪似的跪在這裏守到江憑闌醒來為止。
她皺皺眉,想起方才的事,心道自己又牽連這群可憐的老頭子了。一轉頭也沒看見微生玦人,只得自己吩咐,“先生們都起來吧。”
一群就差将頭埋進地裏去的老頭子一聽這聲音那是又驚又喜,趕忙要來請脈,卻聽她淡淡道:“用不着這麽多人,差何先生和呂先生來就是了。”
幾人如釋重負,應聲行禮退下,去外頭請兩位先生了。
這兩位先生可跟他們不一樣,那是太醫院裏最精貴的人,陛下就是再要遷怒,也遷怒不到他們頭上去。
不過,說來古怪,同是陛下跟前的“紅人”,這二人的關系卻不友好。呂大人倒是對何先生恭敬得很,可何先生總對他沒什麽好氣。衆人都覺得奇怪,呂大人雖年輕,卻畢竟是太醫院的院判,是整座太醫院最上頭的人,這位何先生看起來出身民間,也沒什麽氣派,怎能有這麽大的架子呢?
這個事,呂仲永知道原因。當初陛下請來這位民間醫仙的時候,他和江憑闌都愣了愣,思忖着何老怎得來了南回,卻聽陛下說,這不是甫京的何老,是杏城的何老。
眼見着這張與何溫灼一模一樣的臉,兩人都暈了頭,問了半晌才明白,當年何家那一代嫡子是一胞雙生胎。何家的官職由嫡長子承襲,可産婆不小心沒記住順序,也就分不清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了,只好将兩人都當嫡長子養,準備等孩子長大了較出個高下來。
這一較卻沒能較出,兩人自幼學醫,都極有天賦,竟是誰也不差誰一截。無奈之下只得在兩位孩子成年行冠禮的那日抓了個簽條。
聽到這裏也便猜到了結局,何溫灼成了嫡長子,而這位直道天意弄人的次子何涼沉一朝出走,自此四海為家。
江憑闌知道這事後暗自唏噓了不少日。一個溫,一個涼,一個灼,一個沉,倒真真是生來就注定水火不容的兩人。從何涼沉不甘為次一走了之這事瞧得出來,此人原本也是個烈性子,可如今看來,他看人時總低着眉眼,似乎不大習慣替皇室問診,每每進到憑欄居都要沁出滿手的汗來,也不知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将那份傲骨都磨折了。
不過,論起醫術來,他是絲毫不差何溫灼的,甚至由于這數幾十年游歷民間,還比身在京城的何溫灼要強一些。
這位老先生對宮裏頭的人都畢恭畢敬,甚至有些怯怯,卻唯獨不給呂仲永好臉色看。畢竟他是何溫灼的學徒,而何涼沉對自己的這位親哥哥,似乎是多年未曾釋懷。
兩人得了江憑闌傳喚都往憑欄居去,呂仲永替何涼沉移開門,伸手比個“請”的手勢,何涼沉知道這深宮有深宮的規矩,忍着氣沒吭聲,
江憑闌從床上坐起來,透過紗簾望了望立在遠處的兩人,沉默良久後道:“今日請二位先生來,是想問問,我這腿……”她擡手撫上自己的膝蓋骨,頓了頓道,“還能上戰場嗎?”
☆、攝政王
甫京寧王府書房的屋頂,李乘風正坐在橫梁上百無聊賴數星星,忽聽身後一陣風聲,再一眨眼,自己身旁就多了個人。
他也沒大驚訝,站起來颔首朝來人行了個禮,“何七小姐。”
夕霧朝他點點頭,随即也坐在了橫梁上,拍拍屋瓦示意他不必拘禮。
李乘風不大愛講究這些,也知道夕霧從來都是這樣的行事作風,便跟着坐下了。說起來,單從這一點看,何七小姐倒是跟王妃有點相像。
想到這裏他又皺了皺眉,立刻打消了念頭。他覺得,主上對王妃“堅貞不渝”,那麽他作為主上的得力手下,也要從思想上杜絕一切雜念,對王妃“堅貞不渝”。
王妃就是王妃,沒有人可以跟她相像。整個王府的人都曉得,這位何七小姐不是從前的王妃,也不會成為将來的王妃。
當初是何家先提出聯姻,殿下起初不答應,不知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何家為此精挑細選了好幾位品貌俱佳的嫡女,殿下卻指名要娶何家庶出的七小姐。
這位七小姐自小就不大讨家裏人歡喜,愛舞刀弄槍,與世代為醫的家族格格不入,還曾因叛逆離京數年不歸,也不知去了哪裏。有過這樣的經歷,原本是只有下嫁的份了,誰想被寧王瞧上了眼,一朝攀上枝頭成了鳳凰。
不過,什麽鳳凰不鳳凰的,也只是外人以為罷了,王府裏的人可都将真相瞧得清清楚楚。殿下借以母親過世的說辭,稱婚禮不宜大辦,便一切從簡,連喜服都不曾穿,更別說什麽拜堂之禮,也不過勉強算個納妾的規制。而何七小姐嫁過來也有兩個多月了,卻一直客居廂房,從未踏入過殿下的卧房半步,殿下自然也不曾進到她院裏頭去。
至于前幾日回門,殿下倒是親自陪着去了,不過下人們都覺得很奇怪,何七小姐哪來的身孕?
能跟着寧王做事的都是聰明人,稍稍一想也便明白了究竟,暗暗将這樁事壓在了心底,平日裏該如何還是如何,絕不多嘴。只是何七小姐交代,莫說她如今只是個夫人,即便将來封了側妃,也不必太正式稱呼,只叫“何七小姐”便好。
下人們一面覺着別扭,一面也照做了。
書房裏頭傳來低低的咳嗽聲,李乘風看了看夕霧,見她面無表情一點反應沒有,倒也有些奇怪。雖說只是挂了個名頭,并無夫妻之實,這位何七小姐卻也當真冷情得很。當初王妃跟主上也是假夫妻,可她每次一聽主上咳嗽就要皺眉頭。
夕霧感覺到他的目光,淡淡道:“你下去看看他吧。”
李乘風苦起了臉,“我一個大男人……還能哄小孩似的去給主上拍背不成?”
“她從前常常這樣做吧。”
李乘風聞言愣了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後頭的這個“她”是指誰,點了點頭,“別看王妃對咱們都兇巴巴的樣子,照顧起主上來那可真細心,跟平日裏完全是兩個人。”
“他又何嘗不是?”夕霧挑了挑眉,語速有些快,讓人聽不出心思來,“我跟了他這麽多年,也就只見過江姑娘能離他後心這般近。”
李乘風這才意識到,其實夕霧也是眼見着主上與王妃一路走過來的,那些事不用他說,她清楚得很。他瞄了瞄身側人落寞的眼神,似乎察覺到什麽,嘆了口氣不再講了。
沒有王妃的甫京,時間就好像靜止了一樣,真是難捱啊。眼看主上日日等着南回的動靜,他也忍不住期盼着王妃重新生龍活虎起來,哪怕……哪怕是殺來甫京也好哇。
或許是李乘風的渴盼感動了上天,一個月後,大乾終于傳出了大半年來的第一個大消息。就在世人都以為江憑闌将穩坐大乾後位的時候,這位幾年來屢屢震動四方的女子搖身一變,成了大乾的攝政王。
攝政王出于先前攢下的功績和威望,一上來便是權傾朝野,即便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也都被破軍帝一手壓了下去。而她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如世人所想的那樣安撫朝臣以穩固自己的位子。她甚至連朝議都來不及參加一次,便親率二十萬大軍踏破了龍泉關隘,将大乾的旗幟插在了大昭的西境。
消息一出,大昭懷盛帝驚得連冠帽都險些掉了,皇甫神武帝也是眉心一跳,急召內閣重臣議事。
江憑闌蟄伏了大半年,悄無聲息到兩國皆以為她從此不會再站起來,如今一朝出山,又有大乾破軍帝全力支持,這勢頭豈是遠在京城的兩位帝王能擋?
西南這地界,本就離甫京和昭京都很遠,待朝廷得到消息早便來不及。二十萬大軍去勢洶洶,直搗大昭腹地,不過是七月上旬至下旬那麽短短大半月便橫穿十三座山脈,遠渡三十六條大河,一路所向披靡。
大昭也才休養生息了大半年,舉國上下可謂千瘡百孔,地方軍根本擋不住這樣的士氣,一聽說是當初星海平原一役以三千騎兵斬殺兩萬昭軍的将軍來了,先就吓住了。
而這位領兵的攝政王行軍又極其詭異,先是趁着大昭朝廷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一路不要命似的厮殺,卻又在強硬的抵抗即将到來之際倏爾打了個迂回戰,迅速折返撤退。
這種閃電般來回的攻勢實在教大昭摸不着頭腦,細細翻開版圖一看更覺怪異。大乾風風火火舉兵東進,深入了十一個大省,最遠的都越過了如今大昭版圖的東西中介點。可就是那樣一副要一路火拼殺進昭京的架勢,卻只為大乾拿下了寥寥四個省的國土。
且從版圖來看,這四個省都呈細長狀,連起來是一條稍向北部延伸的東深曲線,南北兩向都是大昭的國土,就那麽細細一線蕩在那裏,豈不腹背受敵?大乾本就是龜縮在西南的一塊地,不先老老實實一點點拓展版圖,冒着這麽大的風險深入大昭腹地做什麽?
就在大昭二丈摸不着頭腦,預備進攻四省收複失地的時候,皇甫神武帝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力排群臣衆議,征調皇甫南境全線地方軍集中于亓水關,也就是大乾那條具有向北部延伸趨勢的東深曲線最終可能到達的地方。
八月中旬,皇甫這邊剛出現調軍動作,忽又有一支軍隊自大乾南回出發,雷霆般北上。這一番進攻,是與先前大乾攝政王截然不同的架勢,整支軍隊不作縱向深入,反呈現出一種大面積橫向推進的形态。用遠在大昭腹地的攝政王的話來說,那叫——推土機。
沒錯,這臺推土機,哦不,這支隊伍的領軍人,正是大乾破軍帝。
這一番令舉世震驚的橫掃倏爾吸引了大昭的戰火,原本預備跑去收複失地的昭軍慌忙改道,繞過了大乾的東深線就要往自家北境去。
同一時間,皇甫朝堂炸開了鍋,群臣皆稱陛下誤判,調錯了軍,那大乾攝政王恐怕只是個幌子,真正的威脅在于破軍帝的這支二十萬大軍。而如今皇甫南境的地方軍都集中在東面靠近攝政王的亓水關,根本來不及往西回防,眼見着大昭北境淪陷,就要威脅到皇甫的南境。
神武帝氣得險些咬碎了牙,卻不是在氣大乾,而是在氣朝裏這幫只會說風涼話的龜孫子!大乾破軍帝的這支軍隊是在皇甫有了調軍動作以後才出發的,很顯然,對方做好了兩手準備。倘若皇甫不調軍,那麽攝政王的隊伍就一定會順着東深線威脅亓水關。相比西南那塊地域,亓水關簡直離甫京太近,他如何能不防?
可問題是,一旦他調軍防禦,大乾攝政王便取消了原計劃,轉而由破軍帝北上尋找新的突破口!
防與不防都是“失”,這是要置皇甫于兩難,置神武帝于錯判!
多少年來始終氣定神閑,即便心裏再多怒火也從來掩飾得絕妙的帝王,終是在這一日失了态,一通大罵後撒手走人,留滿堂皇子重臣面面相觑。
群臣搖着頭散了,王袍金冠之人也走出金銮殿,嘴角露出淺淺笑意,素來蒼白的臉容竟難得有了些生氣。
想起去年冬天,有一回夜裏,那女子挨在他胸口,皺着眉認真道:“我覺着,大乾其實有更好的路能走。你看,皇甫南境那麽長的一條線,哪能處處都防得死?來個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計策,準能找着突破口。”
彼時的他輕撫着她耳後鬓發,淡淡道:“的确,不過卻須兩名足夠優秀的将才。”
金銮殿前的人微微仰起臉,看向高懸的日頭,好似看見那女子燦烈的笑臉。
的确,足夠優秀。
這一場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看似簡單,實則卻十分不易,若非那支東深的隊伍足夠強悍,根本不可能抵擋得住來自南北兩面的火力夾擊。是那個女子,她排兵布陣,運籌帷幄,近乎奇跡般的以一條看似搖搖欲斷的細線穩居敵國腹地,為後方的大乾破軍帝争取了大量的時間。
大昭這才明白過來,先前大乾攝政王為何要冒着折戟的風險深入大昭十一個省。那不是莽夫的孤勇,而是智慧者的割裂。她在大昭版圖南北向的中介處劈開了一刀,刀鋒按下的一線如人之病軀潰爛腐朽,這一刀,生生阻斷了大昭南北向的流通,使得他們的每一步調軍都顯得力不從心。
九月下旬,大乾北上軍團漸漸趨近皇甫南境。神武帝迫于朝臣壓力,于大半月前将亓水關的兵力調了一半回去,從時間上看,預計兩軍将在十月上旬交鋒。
這時候,穩紮防守了一月有餘的大乾東深軍團忽然有了動作,一夜間自大昭腹地消失不見,再度現身時,那支隊伍距離亓水關不過區區百裏!
皇甫上下霎時驚至一片嘩然!剛趕回去支援西南的地方軍一時間尴尬地停在了原地。神武帝怒不可遏,将先前那些逼着他回防的朝臣列了個名單,查了個底朝天。
誰知這不查不要緊,一查吓一跳,連老皇帝都有些意外,這幾位臣子,竟有大半都屬六皇子派系。
派系這種隐晦的東西,原本是不會擺明了放臺面上來的,可這回神武帝卻真是氣極,當即将矛頭對準了六皇子,随手找了個借口沒收了他對京軍神機營的掌管權。
這樁事很快便傳到了駐守在亓水關附近的大乾軍營,得到消息時,正給自己綁護膝的江憑闌微微愣了愣,停下了動作。
作為副将随行的柳瓷見她神色不大對,便将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其實我也覺得這事不大對勁,皇甫那老六照理說不笨,怎麽能出這種岔子?可他也沒道理幫咱們呀。”
江憑闌對皇甫內部林立的派系了如指掌,方才的錯愕倒不是因為這個,眼見柳瓷不大明白便順口解釋了,“他當然不至于幫咱們,也不至于這麽笨,無非是那些皇子們咬來咬去給鬧的。太子死了兩年了,也該輪到下一個了。”
“這麽說來,老四要拿老六開刀了?”
她笑笑,“老四雖不可小觑,卻還沒如此手筆。”
柳瓷立即明白過來,想起臨行前主子再三囑咐不能在憑闌面前提“皇甫弋南”這四個字,也就點了點頭沒往下講,默了一會才皺了皺眉,“既然你曉得,方才愣什麽?”
“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江憑闌說完這句便沉默起來,好一會才繼續,“神武帝的兩次調軍行動都像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先前我不大明白那人為何要幫我,看見老六的下場也便想通了。朝裏的皇子,鬥死一個算一個,這事對他有好處。況且他很清楚,我不可能真打進亓水關去。退一萬步講,他還沒上位,就算我真威脅到了皇甫,他怕也樂見其成。”
柳瓷咽了口口水,總覺得一跟皇甫鬥起來就繞不開那人,自己随口問一句也能扯上皇甫弋南,真是陰魂不散見了鬼,卻見江憑闌反應如常,絲毫沒有情緒波動的樣子。
這段時日以來,她也是越來越看不懂眼前的女子了。自當日嘔血暈厥過後,江憑闌似乎是變了個人。說是還沒振作呢吧,她卻很幹脆地接手了攝政王的職位,在短短一月內制定出了一系列強攻計劃,連主子都忍不住暗暗稱贊。可說是像從前那樣生龍活虎起來了吧,又不全是。盡管她依舊冷靜,依舊強硬,依舊張揚,眉眼間卻分明籠罩着一層散不去的陰雲,讓人怎麽也瞧不透。
就比如,行軍領兵的時候,她總是目光灼灼神情專注,可一旦回了營帳,又常常會出神,好幾回連作為随行醫官的呂仲永那麽一個大男人大搖大擺進來都注意不到。
柳瓷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營帳裏怪悶的,幹脆跑出去透透氣。柳暗跟着主子,她跟着憑闌,兩人遙遙千裏不得相見,幸好呂仲永這人也不算太無趣,偶爾能跟他聊聊天打發打發時間。
出了營帳,遠遠便見那書呆子在搗騰他的寶貝草藥,她覺得好奇便走過去瞧瞧,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他這是啥那是啥,也不知怎麽就說起憑闌了。
柳瓷撇撇嘴,“憑闌的心思,同樣身為女子的我都不懂,你這書呆子更不會懂。”
不想呂仲永卻跟她頭頭是道分析了起來,“你看,她方才跟你解釋的那些,先是推給六皇子,再又表示自己本來就不可能打過去,最後還來了個退一萬步講。這三句話啊,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柳瓷眨眨眼,“什麽意思?”
他清了清嗓,以江憑闌的口吻道:“他沒有幫我,他沒有幫我,他沒有幫我。”
柳瓷恍然大悟,剛想誇他幾句,又聽那書呆子沾沾自信道:“王妃最愛自欺欺人,好像她這麽念幾句,殿下就真沒幫她了似的。”
她一愣,将呂仲永的話在腦中過濾了好幾遍,怎麽聽怎麽覺得這語氣不對。憑闌早便不是王妃了,他也不再跟着寧王,哪來左一個“王妃”,右一個“殿下”?還有,這麽說來,皇甫弋南真是幫了憑闌?
☆、兩軍對壘
柳瓷剛想問問清楚,忽見一名士兵急急奔來,說是聽見大帳裏有東西打翻的聲響,他們在門口問了幾句也沒回音,顧忌到将軍是女兒身不便硬闖,只好來找柳副将。
她一聽慌忙朝大帳走去,呂仲永也變了神色跟上,掀簾便看見江憑闌躬着身子蹲在床沿邊一副站不起來的模樣,一張臉白得近乎透明,滿頭都是淋漓的汗。這情狀對二人來講都不陌生,是她的腿疾又犯了。
柳瓷過去将人扶起來,一面斥責道:“呂先生,出征前您不是跟主子保證過,說憑闌這腿疾沒大礙了嗎?”
正在翻箱倒櫃找針灸囊袋的呂仲永神色慌亂,一時啞口無言。江憑闌咬着牙靠在床欄邊,勉力道:“別責他了……是我讓他撒了謊。”
柳瓷一聽也就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當初制定完行軍計劃後,主子提出由他帶兵東深,讓憑闌留在南回靜等,必要時再率軍北上。可那時候朝裏的風向很明顯,誰都不希望陛下冒如此風險,擔心這一場惡仗打個有去無回,憑闌便堅持兩人換一換。若非呂仲永的保證,主子是說什麽都不可能讓她來走這一遭的。
呂仲永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皇甫弋南讓他騙江憑闌,江憑闌又讓他騙微生玦,他一個不會說謊的正人君子,在這三個大人物手底下輾轉來輾轉去,可真是要了命。
柳瓷見他取了針,便替江憑闌将盔甲卸了。這針灸術原本最好是施在腿上,可江憑闌畢竟是女兒身,呂仲永再沒那個心思也是大男人,于是便找了後頸位置與腿上關節對應的穴位作為替代。
倒不是沒想過找個女醫家來,可論起針灸,還是呂仲永最當行,江憑闌也習慣了他給自己紮針,便這麽算了。
一連紮了幾針也不見江憑闌好轉,柳瓷不免焦躁起來,“呂先生,這是怎麽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想必先前那幾場雨下過之後,江大人便有了不适,只是一直沒開口說,這才耽誤了病情。”他也急得沁出汗來,“如今已是暮秋十月,這一帶天氣濕冷,單是紮針恐怕不夠。”
柳瓷嘆了口氣,也知道江憑闌先前不吭聲的原因,急行先鋒軍得保證行軍速度,她素來是不願意拖累人的。
“那當如何?”
“這大半年來我與何先生一同研究了不少法子,試圖根治大人的腿疾,雖尚無結果,不過何先生說,有一種藥草對這病極有效用。雖說冬病該夏治,可這藥草生長期極短,非秋末冬初時節不可見,這才一直沒能采到。”他皺起眉來,眼珠子轉得飛快,“眼下剛好是暮秋,這一帶又濕冷,指不定能尋見,這樣,我帶幾個人出營去。”
柳瓷想罵他廢話連篇,說這麽一大串無用的前因後果,眼看他也是真焦急便忍住了,點了點頭,“我去點幾個機靈些的士兵,讓他們随你去。”
江憑闌實在疼得不大有力氣開口,聞言勉力拉住了柳瓷的衣袖,囑咐道:“喬裝了去,別越界……我擔心甫京派了人來。”
她神色凝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你且安心躺着,出不了岔子。”
兩人轉頭出了營帳,江憑闌身子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抱着膝蓋就勢滑了下去,蜷縮在床角緊緊蹙起眉來。
老六栽了跟頭,以神武帝的作風,栽一個便要扶一個,況且亓水關也确實危急,甫京不派個人來坐鎮恐怕難安民心。算着這時日,似乎也該到了。
只是……這個人會是誰呢?
她想着這些糟心的事,也不知自己是暈過去還是睡過去的,再睜眼已是淩晨時分,隐約聽見外頭有點兵聲。
真熬過去了也便好了,她揉揉膝蓋骨,感覺似乎不那麽疼了,只是還有些酸脹無力,想看看外頭出了什麽事,便下床掀開了帳簾。
這一問才知道,原是呂仲永那一趟出去,翻遍了附近的山也沒能采到藥草,卻意外發現了敵情。一支萬人騎兵隊秘密出了亓水關,逼近了駐紮在此的大乾軍營,眼下正在附近嚴陣以待,與最近的大乾守軍只隔了一條近十丈寬的河。
神武帝的意圖很明顯,西南區域的地方軍近日裏正與破軍帝的隊伍緊鑼密鼓地交戰,為避免兩頭作戰引起百姓和朝廷的惶恐,便決意在亓水關這頭先發制人。區區一支萬人騎兵隊自然不敵江憑闌這邊的十來萬大軍,卻有警告和防備的意思。
她想通了這些環節便走了出去,看了一眼整裝待發的柳瓷,淡淡問:“敵軍将領是誰?”
柳瓷不曉得江憑闌醒了,聽見這聲音回過身去,剛想問什麽就被她一個眼刀子打發了。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為避免動搖軍心,江憑闌的腿疾可不能在這節骨眼提。
“回禀将軍,”她嚴肅答,“似乎是……皇十一子,皇甫逸。”
江憑闌聞言點點頭,并沒有太意外,在她的考量裏,最可能被派到前線來的本就只有喻衍和十一這兩個人選。而後者身為皇子,雖容易引起朝臣忌憚,卻更有利于安撫民心。
“你留守大營,我去。”她幹脆道,又在柳瓷企圖勸阻前截斷了話頭,“軍令。”
柳瓷皺了皺眉,顯然放心不下,卻不好當着這些士兵的面多說,悄悄吩咐了幾個信得過的人示意他們顧好将軍。
江憑闌相信柳瓷的判斷,沒有重新安排點兵,直接帶着人去了飲馬河,不多不少,也恰好是一支萬人騎兵隊。
她很清楚,皇甫打的是防守的主意,因此多半不會主動進攻。而她此番逼近亓水關只是為了配合微生在西邊的戰事,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