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政宰相的桌案。

十一月十九,大乾破軍帝與兩國兵馬僵持在月隴關的第八日,杳無音訊近二十日的大乾攝政王忽然現身大昭西境,以雷霆攻勢撬開大昭國門,在整個西境來回肆虐了一整圈,惹得大昭懷盛帝睡覺都心驚膽戰。

西境大破,深入作戰圍堵破軍帝的昭軍被切斷了退路,攝政王分兵兩路,一路留守大昭,一路直殺月隴關。

突如其來的逆轉看得人眼花缭亂,十一月二十七,大乾攝政王親率十萬援軍以環形攻勢逼近月隴關,将堵在外圍的昭軍踹了個人仰馬翻。

昭軍退路被截斷,只好卯着勁跟大乾火拼,一路被拖出了月隴關,到得本國邊境外圍,攝政王的兵馬忽然消失不見,衆人剛要松口氣,卻被駐紮在自家西境的大乾守軍揪了尾巴。

數萬昭軍全數覆滅在邊境線,至死都沒能踏進近在咫尺的國門。

昭軍撤離後,得以喘息的破軍帝立即在月隴關組織了一場反擊戰。本就因連日合圍大顯疲态的皇甫地方軍哪裏想得到大乾還有如此後發之力,倉促應戰之下損失慘重。

破軍帝一朝殺出月隴關,未曾休養生息幾日便将兵鋒指向了不遠的皇甫南境。皇甫朝廷早在月隴關反擊戰初起時派遣了三員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将前來坐鎮,這才勉強支撐着全軍不往內陸潰退去。

大乾攝政王的兵馬從大昭西境殺到月隴關,又從月隴關打回大昭西境,一個來回過後也已是強弩之末。然而領軍之人是近半年來屢屢奇招不斷,戰略戰術可謂天馬行空的江憑闌,皇甫因此也不敢掉以輕心,一直密切關注着這支軍隊的動向。

甫京城裏一家風月樓,廂房內也恰有幾人在議論此事,只是還沒能說上幾句,那上首的男子就低低咳了起來。那些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們雖被趕走了,這廂房裏頭卻還有股怪刺鼻的香氣在,他皺了皺眉,看向左手邊,“十一,瞧瞧你挑的好地方。”

皇甫逸上個月出征歸來得了賞賜心情不錯,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九哥,你還真是一點受不得脂粉氣。”

皇甫弋南聽出這位弟弟對自己的嘲諷,淡淡瞥他一眼,又看了看右手邊同樣渾身不自在的喻衍,“阿衍就受得?”

喻衍趕忙擺手,“表哥成家了的人都受不得,阿衍怎會受得。”

這老實人說的老實話聽得皇甫弋南更不舒服了,明明他是三人中年紀最長成家最早的,卻反倒顯得最無用了。他斂了神色,涼涼道:“你們嫂嫂不愛塗脂抹粉。”

這“嫂嫂”指的誰自然不言而喻,其餘兩人聞言對視一眼,有心想笑卻又怕皇甫弋南動怒,只得憋着,作出“理解理解”的樣子來。

三人一般都是密信往來,很少這麽當面聚在一起,此番是為了籌劃扳倒老六的事才冒了風險,到了這魚龍混雜的風月場所。既是喬裝出門,為掩人耳目便也不遵禮數,言談間都以兄弟關系稱呼。談完了老六的事,自然又免不得提一提這位“嫂嫂”。

Advertisement

皇甫逸與喻衍打了個賭,前者因偏擅突襲戰,認為嫂嫂此番的目标是與破軍帝合力大破皇甫南境,後者卻因偏擅防禦戰,覺得嫂嫂不會在己方兵力衰弱之時冒如此風險再殺個來回,還是取道後方保證破軍帝的退路更妙。

皇甫弋南聽着左一個“九嫂”,右一個“表嫂”,在兩人發表完各自意見後淡淡表了态:“從戰術上講,你二人的說法都不無道理,可你們嫂嫂又不真是五大三粗的武将,這場仗打了近半年,如今也是時候收尾了。”

皇甫逸和喻衍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齊齊似笑非笑道:“還是您懂嫂嫂。”

☆、大年夜

如遠在甫京的某人所料,江憑闌并沒有打算折返回月隴關,北上與微生玦會合,反倒在後頭優哉游哉收拾起了戰果。

她不是空有一腔熱血的孤勇武将,而是懂得看清形勢的上位者。

自亓水關撤兵後,她一路避開與皇甫逸的軍隊相遇的可能,保存了實力,且本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想法,直接丢了到手的四省,如今,自然也該讨點甜頭回來了。先前微生玦的橫掃軍團砍了大昭整整十二個省,可這些地方終歸還不那麽服帖,她便領着大軍一個省一個省地敲過門去,慢悠悠地治。

微生玦也确實不需要江憑闌再辛苦一趟北上。這一仗雖不可避免惹毛了皇甫,也屢次威脅到了他們的南境,可最終目标卻是大昭的國土。他皇甫再怎麽覺得不甘心,覺得吃了虧,也只有守好自家大門的份,過多插手大昭與大乾領土争端那是要引發民怨的。光是民怨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民怨累積到了一定程度,軍心也就不穩了。

從去年的嶺北戰事到先前的亓水關截糧草,再到此次的月隴關合圍,皇甫已經破了三次例,跑到大昭境內援助人家,如今微生玦不過是将他們阻在自家南境裏,也沒踏進去半只鐵蹄子,皇甫再跑出來亂咬人可就不大好了。

對此,神武帝氣得牙都癢了。從亓水關到月隴關,大乾分明就是沖着皇甫南境來的,他本着不得不防的心态破例越過了國境線阻敵,卻還落了個多管大昭閑事的罵名。而微生玦也當真狡猾,在皇甫南境邊緣活蹦亂跳了大半月,無論神武帝如何使陰招,他愣是不上當,偏就不越雷池半步。

沒了派兵的理由,說服不了朝臣,即便身為一國之君也不能肆意主張,只得由他去了。

待江憑闌收拾好了後頭的爛攤子,微生玦便撤了軍,走的時候還跟人家皇甫邊關的将士們熱情告別:“跟大昭做了這麽些年鄰居也膩了吧?自今日起,你們皇甫西南的鄰居就是朕了。朕很期待與你們來日再見!”

持續了近半年的戰役到此告一段落,南國的疆土變了天,由原先的“乾三昭七”成了“乾六昭四”,皇甫也因此與兩國一同做了鄰居。

其實單就戰力來看,倘若破軍帝真有心拼個你死我活,也不是不能滅了大昭。然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大乾國內尚且不安定,還沒那個能耐治理那麽大一片國土。更何況,真不惜自損換來南國的統一,也遲早要被虎視眈眈的北國吞并。

見好就收,才是智慧。

這一仗由大乾攝政王起頭,破軍帝收尾,兩人以卓越的戰略戰術和超絕的默契配合打下了大乾半壁江山,史稱“大乾雙皇”。

“大乾雙皇”時隔半年的重逢恰好在大年三十這一日,兩軍于距離都城南回二百八十裏的山溝溝會了師,數幾十萬兵馬眼睜睜看着他們的陛下潇灑翻身下馬,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狼撲,撲向了對頭的攝政王。

攝政王盔甲未卸,眉眼間都是森涼氣息,瞅一眼破軍帝身後的大軍,忍不住蹙蹙眉,低低道:“微生玦,放開你的鹹豬手。”

微生玦哪裏會聽。這半年來,兩人天隔地遠,中間還橫着大昭和皇甫的威脅,因憂心軍報半途落入敵手,也不能常有書信往來。眼看着她為自己和大乾出生入死赴險,又是聽說她犯了腿疾,又是聽說她瘦了好幾圈,他就差扔了大乾不管不顧沖到前線去。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跟前,抱一下怎麽了?

他抱得驚天動地,抱得理直氣壯,只管摩挲着江憑闌後背的盔甲,好似全然不曾聽見那一句不大好聽的話。

江憑闌眼看他不肯放手,也不好當着這麽多将士的面拆他的臺,真給他來個過肩摔,只得騰出手來朝自己身後和身前打了兩個手勢,示意所有人非禮勿視。

衆人長長“哦——”了一聲,齊齊背過了身,低低笑起來。江憑闌發誓,她聽多了數萬人一起喊號令,聽多了數萬人一起奔馬厮殺,還真沒聽過數萬人一起竊笑的……這個響動,真是太讓人羞恥了。

她自認行事大方,素來不在乎旁人眼光,此情此景卻也忍不住有點犯難,卻見微生玦還是不肯松手,心道這得是多厚的臉皮才能擺出如此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架勢來?

剛要再開口,微生玦倒是放開了她,伸手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走,跟我吃肉去。”

江憑闌微微一愣,想起他剛才摩挲着自己盔甲的手勢,看着像“吃豆腐”,其實卻似乎是在看她瘦了多少。

他總是這樣,所有看似暧昧的動作都月朗風清,毫不摻半點雜質,再多的心意到了嘴邊也成了輕描淡寫。

她點點頭,忽然也便覺得不必再多說什麽,“餓死我了。”

這一年的年夜飯是一碗牛肉湯、兩塊粗糧餅。微生玦站在篝火邊,拿着個大勺往大鍋裏撈,一副不撈上牛肉來誓不罷休的架勢,路過的小兵見了,忍着笑上前,“陛下,将士們知道攝政王辛苦,特意留了半斤肉在對面的大鍋裏,您去那邊撈吧。”

堂堂國君“做賊”被抓,傳出去難免叫人笑話,微生玦卻不氣惱,笑眯眯道:“哪口鍋?給朕帶路。”

半斤肉可不是小數目,江憑闌盯着碗裏頭比湯還多的牛肉粒子,忍不住白了微生玦一眼,“我又不是豬,這麽多肉都夠幾十個将士分了。”

微生玦笑起來,一口锃亮的白牙在火光裏顯得分外惹眼,“憑闌,這就是你沒見過世面了。你們東深軍過得清貧,日日只有粗糧餅,朕這支軍隊可不一樣,有朕在,哪能不管飽?這麽點肉,小意思罷了。”

她被說得一噎,往他那碗只有清水不見肉粒的湯裏勻了些肉過去,“兩個人分,總行了吧?”

他整個人從眼角笑到了眼尾,也不阻止她的動作,“好了,吃吧。”

江憑闌捧着熱騰騰的湯碗,知道這是将士們和微生玦的心意,再拒絕反倒顯得矯情,便一口一口吃了起來,一碗牛肉湯下肚,整個人都滿足到了極點。她那支東深軍确實很清貧,半年來都只有粗糧餅和野菜湯,她不允許自己搞特權,拒絕了将士們上山打野雞的提議,跟他們吃一口鍋裏的東西,因此這肉當真像是上輩子嘗過的味道了。

不過她曉得,微生玦的這支軍隊一點不比自己好多少,要不是大勝歸來恰逢年夜,哪裏會有牛肉湯這麽奢侈的東西?

半年前那會,大乾財政虧空得厲害,起初朝臣們都不認同打這場仗,要求先休養生息,但她和微生玦覺得,以大乾目前的狀況來看,所謂休養生息只會導致越來越缺錢的惡性循環。他們必須放開手腳賭一把,拿下北邊那些富庶的土地,以地養地,以地養民。

兩人力排衆議帶兵出征,虧得事實證明,他們的判斷沒有錯,這一仗當真收獲頗豐,大乾皇宮終于能多造兩間殿宇了。

整個人都被這牛肉湯和篝火烘得暖和不少,江憑闌擱下了碗,看看同樣吃得心滿意足的微生玦,忍不住感慨道:“說起來,這頓飯雖拮據,卻是我來到這裏以後過的第一個安穩年。”

微生玦沉默起來,心下細細算了算。她第一個年在杏城沈府過,當夜與皇甫弋南一道驚心動魄九死一生,自然是不太平的。第二個年在甫京過,那一日,大昭發了封讨伐檄文,西厥又宣布獨立出南國版圖,她被神武帝連夜召入密閣議事,想必熬了一宿。第三個年更不用說,彼時她剛到南回,重傷在身一直昏睡,直接省了過年這樁事。

良久後他笑起來,“眼下荒郊野嶺的,身上盔甲還染着血,這就算安穩了?”

她觑他一眼,“好不容易有個性命無憂的大年三十,當然得知足,誰知道要再過幾年才有第二個平安的年夜?”

微生玦霎時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覺得,我堂堂一國之君,竟沒機會過幾個好年?”

“我是說我。”江憑闌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卻見微生玦的眼底忽然黯了黯。她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将她今後的每一個大年夜都跟自己綁在了一起,而她卻硬是将兩人拆了開來。

實際上,自她下定決心要親手扳倒皇甫起,便沒再想過離開南回一走了之,這句話不過是一時嘴快溜了出來,根本沒有任何深意。只是終歸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微生玦似乎誤會了什麽。

她只得慌忙補救道:“咱倆能一樣嗎?你倒是可以安安穩穩坐着龍椅享清福,那宮裏的年宴可不得我去忙活?”

微生玦愣了愣,一愣過後又笑,“誰說攝政王還須處理這些瑣碎小事?憑闌,那是皇後才該做的。”

江憑闌噎了噎,心知自己是被他給套進去了,又不客氣起來,“那你倒是變個皇後出來,減輕一下我的工作量。”

他仍是笑,只是這笑意裏頭摻了點心事,顯得不那麽愉悅,“讓你身兼兩職你又不肯,我上哪找個像你一樣能幹的皇後去?”

“我……”她又噎住,停了半晌才說出一句借口,“我哪裏忙得過來。”

微生玦也不戳穿她,半晌嘆了口氣,哀怨得像個不肯念書的孩子,“其實在外打仗也不錯,一回到南回,那些個老臣又要将自家女兒眼巴巴往我跟前送,逼着我充實後宮了。”

江憑闌也跟着嘆了口氣。

他在逃避什麽,等什麽,她如何會不清楚,可她始終無法将“情義”與“情意”相提并論,她可以為微生玦南征北戰,輾轉流連,甚至豁出性命,卻獨獨不願坐上皇後的位子,不能給出他最想要的東西。

她明裏暗裏回絕過太多次,他卻始終裝傻充愣,跟她插科打诨。

半晌她道:“可他們沒有錯。微生,對皇室而言,子嗣實在太重要了。你如今打着光杆,後繼無人,這些做臣子的能不着急嗎?”

這話一說,兩人都沉默起來,誰都清楚,有些事情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

火星跳躍,發出“啪”的一聲,兩人同時擡起頭,便見柳瓷拿了疊密報朝這邊走來。

微生玦斂了神思,面朝來人問道:“如何?”

柳瓷跟着坐了下來,一手翻着密報,“太子之位虛懸了兩年有餘,神武帝似乎終于有了新立的打算。”

江憑闌沒想到是皇甫來的消息,記起微生玦先前總是盡可能避免甫京的動向傳到自己耳朵裏,她看了一眼身側人,“那我先回大帳了。”

微生玦點點頭,又在她将将起身之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留下一起聽吧。”見江憑闌神色疑惑,又補充解釋,“皇甫這幾位皇子,你比我熟悉。”

江憑闌默了默,坐了回來。

柳瓷覺得氣氛不大對,瞅瞅兩人,清了清嗓,“那我說了?”

微生玦松開抓着江憑闌的手,點了點頭。

“皇甫朝中,眼下呼聲最高的當屬兩位親王,德王最甚,寧王次之。再就是剛從咱們這裏撈了大功的十一皇子,當然,還有與之相當的六皇子。最後一個……是十六皇子,也就是當今皇後尚未成年的嫡長子。”

微生玦聽完默了默,轉頭看向江憑闌,“你怎麽看?”

江憑闌想了想,中規中矩答:“神武帝有心虛懸太子之位,令衆皇子互相撕咬,然近兩年時局勢動蕩,這位子一日空着,朝臣們便一日不安,此番新立也實屬無奈之舉。當然,他之所以不擅自決定,而要衆臣舉薦,也是為了借此事看清朝中形勢。誰風頭最盛,誰便最不可能成為太子。”

微生玦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很顯然,德王和寧王都明白這一點,所以舉薦他們的恰恰不是他們自己的人,而是敵對的派系。如今這兩人呼聲最高,神武帝必然因心中忌憚,将他們率先排除了出去。”她的語氣相當公事公辦,絲毫不因為提及皇甫弋南産生情緒波動,“再說十一和老六,前者是方才興起的一股勢力,後者則是盤踞多年漸趨衰弱的舊派。十一生性淡泊,若非被逼上梁山根本不會參與奪嫡,老六的心思卻是人盡皆知,搞不好就要成了第二個廢太子。因此,相比之下,神武帝必然更看好前者。不過,最得他心的不是十一,而是那個尚未成年的皇後嫡子。”

柳瓷聞言翻了翻密報,“舉薦十六的是這幾位朝臣,你看看。”

江憑闌一眼掃過,并不意外,淡淡笑道:“是皇甫弋南的暗樁,看來,他是準備跟徐皇後合作了。”

“是寧王的人?”柳瓷微微愣了愣,“如此說來,這樁事并非臨時起意,而是籌謀安排已久了。”

“嗯?”江憑闌擡起頭來,似乎有些疑問她這話的意思。

“出這茬的時候,寧王可稱病請了一個月的朝假,根本不在金銮殿。”

江憑闌蹙起了眉,“你說一個月的朝假?自何日起的?”

柳瓷不意她忽然反應這麽大,看微生玦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便答起來:“具體不大清楚,約莫是十月裏。”

江憑闌霍然擡首,滿眼錯愕地盯住了柳瓷,“你是說……飲馬河對峙那會?”

☆、生米煮成熟飯

很多時候,謎團的解開并不須大量佐證,往往只那麽一個細節,雖然小卻很關鍵的細節。就像是一把鎖遇上契合自己的鑰匙,“咔嗒”一聲便開了。

對江憑闌而言,過目不忘之能使得她的記憶永遠鮮豔如初,因而一旦遇上了這樣的“鑰匙”,那些曾經未曾留意的證據便如滔滔洪水,洶湧而來。

這一瞬,她忽然想起很多事。

那個“皇甫逸”下軍令時,幾根手指微微向裏蜷曲,僵硬而不自然,打出的手勢顯得不大利落。這說明,他的右手有問題。

真正的皇甫逸喜淨,可那人的大帳裏卻點了濃郁的熏香。這說明,他想以這香氣掩蓋另一種更不宜被人察覺的味道。是他身上經年累月深入骨髓的藥香。

闖營當夜,他被她一刀刺傷,那一刀雖不及要害卻也不淺,可他的臉色卻從頭到尾沒有因為失血有一絲絲的改變。這說明,他的易容一直都在。他戴了兩張面具。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一個相同的結論,一個讓她大為不解且不願承認的結論:那個人,真的是皇甫弋南。

為何偏就是皇甫弋南?

江憑闌的眼底沒了先前的錯愕,卻似有迷蒙水汽一團團圍攏了來,以至旁人看不清了她,她亦看不清了旁人。

良久後,她忽然起身,“困了,先回大帳,守歲就免了,你們也早點歇着。”

微生玦和柳瓷望向她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對視了一眼。

江憑闌方才一時驚訝走漏了心思,提及了飲馬河,兩人不傻,看她這反應,再結合當初糧草被截那樁事,多多少少也猜到了點。

柳瓷的臉霎時垮下來,“主子,您就不該讓她聽見這些。”

微生玦默了默,過一會也站了起來,走出老遠才低低道:“阿瓷,該來的,誰都躲不掉。”

……

正月初五,大乾破軍帝與攝政王雙雙班師回朝,自南回城門起,全城百姓一路夾道相迎,擁簇圍觀,無不被二人風華折腰,言語間皆感恩戴德稱頌之詞。

歷來民心都是最簡單純粹的東西,不論如何改朝換代,百姓們始終只有安居樂業這一個最普通的願望。破軍帝在自己尚且沒有銀子造宮殿的時候,卻将原先大昭定的稅收減免了四成之多,那麽,在百姓的眼裏,這就是個好國君。

江憑闌心裏有事,臉上神情便淡漠些,又裹了一身極其厚重的盔甲,整個人遠看跟煞神似的,反倒是眉開眼笑的微生玦顯得十分和藹親民。

大軍一路朝裏去,簇擁圍觀的百姓漸漸少了,待到穿了大半座城行至岔路口,兵馬分散開去,只留了一支隊伍跟着兩人。正前方大路上鋪了一卷長長的紅毯,再往深處就是大乾皇宮的宮門。

十裏紅毯迤逦鋪陳,江憑闌晃了晃神,忽記起那年甫京盛宴,也是這麽一副豔麗的景象,而她頂着一頭沉重的珠飾,挽着身旁人的臂彎,苦着臉跟他抱怨這紅毯長得走不完。

其實能有多長。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物是人非了。

微生玦目不斜視神色如常,似乎未曾瞧見她眼底的恍惚,打馬繼續上前。一衆大臣官員殷勤上前迎聖駕歸京,拍了兩人好一通馬屁。

“恭迎陛下聖駕,攝政王尊駕,陛下與攝政王舟車勞頓,臣等早早備下接風喜宴,只待陛下開宴。”

微生玦看了一眼昏黃的天色,“衆卿辛苦,依朕瞧,開宴可定在酉正,攝政王以為呢?”

江憑闌聞言回過神來,垂眼看了看杵在馬前的衆人,“陛下決定就好。”

聽見她冷淡的聲音,一衆大臣立即緘默颔首,散開一個口子讓道,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似乎生怕她再說出什麽話來。

江憑闌一看便知這些人在怕什麽,偏偏她最近心情不大好,正想找點茬子分散注意力,就沒立即跟上微生玦,反倒停下來瞧了一眼宰輔傅明玉,“聽聞有不少彈劾本王的奏本尚且積壓在傅大人處,呈上來給本王當碟開胃菜吧。”

她說完便走,身後一衆官員竟在這正月時節驚出了一身汗,被風一吹飕飕的冷。

江憑闌的開國功績自是沒有話講的,可攝政王這個位子卻未免讓人覺得太危險了,說得不好聽些,那可就是第二位陛下。一山不容二虎,縱使微生玦再怎麽信任江憑闌,也擋不住這些朝臣對她心有芥蒂。功高震主,對江憑闌而言,最安穩最不遭人嫌的法子便是名成身退,穩坐後宮,從此再不踏入金銮殿一步。

可她偏就放着衆望所歸的皇後不當,反一掀袍坐上了那個權傾朝野,注定要永遠遭受非議的位子。

江憑闌尚且卧病的時候,朝臣們願意對她感恩戴德,可當她走出憑欄居,邁進那座巍峨的殿堂,她的勞苦功高也就被無數人的忌憚給掩埋了。此前微生玦被兩軍圍困于月隴關,而她為走戰略一連消失二十餘日毫無動靜,朝臣們自然個個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彈劾的奏章亦是翻了天,莫說一本,許多人可都是連着參了四、五本之多的。說她臨陣脫逃都算輕了,更有甚者,說她這是勾結外敵,要致陛下于死地。

事實顯然并非如此,因而這些人現在怕得腿腳都站不穩。

不過,江憑闌的開胃菜沒吃成,被柳瓷和商陸逼着去沐浴了。兩人見到一身鐵鏽兵械氣的江憑闌俱都一個感想,這女人如今究竟還算不算是個女人?滿盔甲的污血臭汗,虧她還能忍,且回宮第一件事竟是找那些朝臣的茬?她是真将自己當男人待了罷!

江憑闌幾乎是被兩人拖進浴池的,原本倒還不情不願,可真泡了熱騰騰的池水卻又覺渾身都活了過來,舒暢得忍不住在裏頭多待了一會。候在外頭的宮婢眼見攝政王久久不出來,在門口喚了好幾聲都沒聽見回應,又礙着她不喜歡人伺候沐浴不敢進去,只得憂心忡忡跑去陛下的書房找柳瓷與商陸。

正與柳瓷議事的微生玦一聽這話就斂了眉,“唰”一個閃身不見了蹤影,旁側的商陸瞠目望着微生玦遠去的方向,忙要跟上阻攔,卻被身後柳瓷一把拽住了,“怎麽怎麽,在皇甫待了兩年就改了姓了?不将陛下當主子了?”

商陸結舌道:“可……可憑闌她……”

“一絲/不挂?一絲/不挂才好,就主子這小火慢炖的功夫,我看着都心急,趕緊生米煮成熟飯,豈不一個痛快舒爽!”

商陸“咕咚”一聲咽下好大一口口水,耷拉着眉看向了對頭的憑欄居。

不過,理想是美好的,而現實卻是,當微生玦以奔馬的速度沖向浴池的時候,因過度勞累睡着了的江憑闌立刻就醒了,以至侍候在外頭的宮婢霎時聽見一聲驚天怒吼:“微生玦你還要不要這雙眼睛了!”

分明被水汽懵得什麽也沒看清的破軍帝十分無辜且狼狽地被一記掌風給掀了出來,苦着臉暗暗嘆息當初下了重本将某人培養成了一代巾帼高手,卻到頭來反倒作繭自縛了。剛一回頭就見幾名宮婢咬着唇想笑不敢笑,憋得十足辛苦的樣子,他登時怒從中來,揮揮手将所有人都給趕了走,“都出去,誰敢往外多說一個字,朕割了她的舌頭!”

一直眼巴巴望着憑欄居的商陸眼見一大串宮婢都被斥退出來,心下一驚就忙離了微生玦的書房,上前去問出了什麽岔子。

領頭的那位宮婢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只顧着颔首搖頭,“商姑娘,攝政王無礙,您就別問了。”

商陸心底“咯噔”一下,傻在了原地,腦袋裏将可能發生的事想了一百八十來遍,直到呂仲永提着個藥箱走到她跟前,朝她晃了晃手,“商姑娘,您杵在這裏做什麽呢?”

商陸還未全然回過神來,聞言就喃喃道:“生米好像煮成熟飯了……”

呂仲永一愣,“什麽生米,什麽熟飯?你是說一會的宮宴嗎?”說罷就四處嗅了嗅,“我怎得沒聞着飯香氣?”

“哪是什麽宮宴,是陛下與憑闌……”

呂仲永吓得手一抖藥箱都摔在了地上,“你說什麽?這生米可是‘那個’生米,熟飯可是‘那個’熟飯?你再說一遍,誰跟誰生米煮成熟飯了?怎得就生米煮成熟飯了?哪能生米煮成熟飯的?”

商陸被他這連珠炮似的問題一炸倒是終于回過神來了,只是她年紀雖不小了,卻好歹也是尚未出閣的姑娘,反應過來時就禁不住紅了臉,懊惱怎得方才一時失神說漏了嘴,只好蒙混道:“呂先生,就是你想的那樣,具體情形如何我哪裏會曉得,我這不也納悶着呢嗎?”

呂仲永霎時瞠目結舌,一挽袖子就是一副要沖進憑欄居的模樣,“這不行,這如何能行!他們這是剛要煮,還是已經煮了?我得去阻止他們!”

商陸傻了眼,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忙就拽住了呂仲永,苦着臉道:“呂先生,煮沒煮我不曉得,可您怎能這麽沖進去呢,萬一……!”她說到一半就沒往下去,又皺了皺眉,“不對,呂先生,您這是做什麽?實則憑闌遲早都是大乾的皇後,陛下要真過了點頭……也……也沒什麽的。”

“怎麽會沒什麽呢!”呂仲永眼睛都氣紅了,實在是被這番話和內心的遐想沖昏了頭腦,就口不擇言起來,“陛下與憑闌這般,可叫殿下怎麽辦?殿下前頭為憑闌忍的辱,負的重,作出的犧牲,難道就全不算數了嗎?殿下遠在甫京替憑闌萬般籌謀,她又如何能夠……!”

商陸一愣再愣,聽到最後才算确認了他嘴裏的“殿下”是誰,只是确認以後反倒更疑惑了,“呂先生,您說什麽呢……?”

呂仲永這才意識到了自己都說了什麽昏話,下意識就捂住了嘴。商陸見他這副模樣就愈加不能放過了,皺着眉道:“您方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呂仲永好像都能看見皇甫弋南那種淡淡一瞥就要将人置于死地的眼神了,吓得往後大退一步,慌忙去撿地上的藥箱,一面道:“商姑娘,你今日什麽也沒聽着,我……我先走了。”

商陸實則也是個性子烈的,尤其真遇上事的時候,她三兩步追上去就攔住了呂仲永, “呂先生,事關重大,您必須與我說清楚。”

呂仲永真是要哭了,“商姑娘,你就放我一馬吧,我若與你說了個清楚,回頭小命可就沒了!”

“那行,我這會就去找憑闌,将您那番話原原本本講了,想來憑闌比我聰明,該能聽明白的!”

她說罷反倒繞過了呂仲永,緊着步子朝憑欄居去了。這下追人的換成了呂仲永,“住手!等等!且慢!商姑娘……”他這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我說,我說還不成嘛!”

……

酉正開宴,江憑闌倒是不想太惹人注目的,卻因前頭在浴池裏睡着了,梳洗不免晚了些,以至當微生玦入了龍座後,她才姍姍來遲。

流水席間,沒人敢發聲責難,卻都在心裏暗暗記了一筆。微生玦眼見衆人這臉色便曉得他們的心思,朝一身蟒袍正服,男子扮相的江憑闌道:“攝政王倒是來得快,這就将朕交代你的事辦完了?”

江憑闌當然曉得微生玦的意思,不動聲色笑了笑,也順着這莫須有的話拱手道:“陛下吩咐,臣自是不敢怠慢。”

幾位老臣的臉色這才稍微好看了點,只是眼看她坐在幾乎要與龍座齊平的席上,心裏難免還是有些惶恐與芥蒂。

江憑闌在甫京與那些人物縱來橫去口蜜腹劍膩了,眼下就是少說話多打仗,活像個滿身戾氣的煞神似的,遇到這般場面一句客套話也不講,全丢給微生玦去。她旁若無人自顧自吃着,實在早便習慣了底下那些不大友善的目光,畢竟她也可謂如今三國之內最俱非議的女子,倘使真那麽在乎旁人的看法,幹脆就挖個坑埋了自己,別出來見人得了。

不過,她這怡然自得沒能保持多久,宴行過半的時候,兩名侍衛匆匆奔進了大殿,因事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