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他那邊進展順利,這邊也沒有打進去火拼的必要。眼下這一去,多半是一場不大有實際意義卻不得不進行的對峙。

蒙蒙亮的天裏,皇甫和大乾的軍隊分列飲馬河的兩岸,誰都沒有越界,就那麽靜靜望着彼此,打響了一場無聲的冷戰。

兩邊的領袖都是人傑,一位是皇甫的皇子,一位是大乾的攝政王,皆被己方的士兵們簇擁着高踞馬上,冷眼看着對方。河面寬不過十丈,對目力極佳的習武之人而言,足可看清對面人的神情變化。

暮秋清晨的日頭照着幹淨明澈的飲馬河,粼粼的波光泛着淡索索的暖意,一片紅葉被風卷着蕩向了河面,自皇甫駐守的北岸悠悠飄來了南岸。

兩萬騎兵皆是聚精會神,嚴陣以待,似乎誰都沒注意到那麽細微的動靜,可兩邊的将領卻同時垂了垂眼。

兩位都是人精,即便沒有正面直視,也都用餘光時刻緊盯着對面人,于是便在自己垂眼的同時察覺到了對方一模一樣的動作。這麽一來,雙方似乎都微微愣了愣,只是愣神不過一剎,一剎過後便各歸各位,繼續大眼瞪小眼。

然而這各歸各位卻只在表面,江憑闌覺得,她的心似乎在方才那一剎裏跳得快過了頭。她稍稍蹙起眉,不覺得這種緊張感是臨敵時的驚慌,更何況眼下根本打不起來,就算交戰,勝利也必定屬于背後有援軍的自己。那麽,她在緊張些什麽?

皇甫逸這個人,跟她并沒有過私底下的往來。盡管從前,他總在那些七七八八的宴會上一口一個“九嫂”地親昵喊她,可之後那一樁金銮案卻讓他換了性子,整個人變得寡言了許多,不大會再主動跟人搭腔。而為了掩人耳目,他也幾乎從不踏進寧王府,偶爾跟皇甫弋南議事都是在外頭,因此,江憑闌對他的了解遠遠少過對喻衍。

她思忖着,或許正是這種陌生感,才讓她下意識有了近乎緊張的警惕?

平靜了一會,她的腦子裏忽然閃過方才紅葉飄來的畫面,不知怎得便低頭掃了一眼河面,這一眼看去,正瞧見那片薄薄的葉子被河水浸濕,似乎快要沉沒了。

她忍不住緊了緊手中的缰繩。做完這個動作又覺得自己今日是中了邪,淹沒一片北岸來的紅葉怎麽了,就是淹死個北岸的人,又跟她有什麽關系?

在此之前,她從不覺得兩軍對壘是這麽煎熬的一件事。皇甫逸生性淡泊,這樣的人最是好靜,最是有耐性,所以她親自來了,怕柳瓷那個急性子熬不住。可卻沒想到,不過這麽一會功夫,素來冷靜的自己竟也急躁了起來。

江憑闌剛想調整調整心态,忽見對岸的人打了個手勢,一部分騎兵便退了下去,似乎是去稍微遠些的地方紮營了。

玩持久戰?她皺皺眉,也打出一個同樣的手勢,吩咐士兵們去搭帳篷。

又過一會,對岸的人再打一個手勢,皇甫的騎兵們齊齊下馬,原地休整,吃起了幹糧。

江憑闌有點眩暈,對方明明是神态自若的樣子,這下令的架勢卻怎麽比自己還急躁?她盯着眼前有點戲劇化的一幕,心道不休息白不休息,便讓己方的士兵們也吃起了幹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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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沒有比這更詭異的場景了。兩支本該你死我活的敵對軍隊,隔着一條不寬不窄的河,各自啃着手裏的幹糧。喂飽了自己還不夠,也不知是哪邊的士兵先優哉游哉給馬喂起了草,所有人都跟着這麽做了起來。

江憑闌在心裏哭笑不得,早知道皇甫逸這麽随和,她便不會親自跑這一趟了,如今想走也走不成,眼看着對面人下了馬,回了剛搭好的營帳,她開始思考:不會有詐吧,自己是不是也該回去休息休息睡上一覺?

正躊躇呢,卻見皇甫逸進了營帳沒拉帳簾,開了個正對着南岸的口子,就那麽坐在了案幾邊,一面一勺勺喝着什麽,一面望着這頭的江憑闌。

她被盯着頭皮都發麻了!從前怎麽不知道,皇甫逸這麽不要臉?

江憑闌一時氣惱,也不曉得這叫個什麽事,轉頭就吩咐士兵們将她的營帳位置移一移,非調整到正對着皇甫逸的帳子不可。完了就進去,也照葫蘆畫瓢似的開了個口子盯着對面,憤憤啃起了粗糧餅。雖然這距離已經看不到太細致的東西了,不過好歹對面人是站是坐是躺,她還是能密切關注到的。

她不知道的是,對面那頭的營帳裏,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還有一個皇甫逸坐在另一張桌案邊,瞧着喝着湯藥的“皇甫逸”搖了搖頭,“九哥,你何苦?”

見那人不出聲,真正的皇甫逸又忍不住笑出來,“九哥,我如今雖不大愛跟旁人說話,可你方才的神情似乎嚴肅過了頭,也不怕吓着九嫂。”

皇甫逸口中的“九哥”一面盯着對面氣鼓鼓啃着粗糧餅的江憑闌,一面沉聲道:“怎麽,你還想讨好她?”

他失笑,“這我可不敢。”

九哥那麽一個冷情的人,稱病瞞天過海請了一個月的朝假,晚他幾日出甫京,只身來了亓水關,就為了看九嫂那麽一眼兩眼,他還能不曉得那姑娘的要緊?別說讨好,就是多看一眼,他都覺得自己有罪。

“您覺着九嫂認出您了嗎?”

“應該沒有。”皇甫弋南喝完了湯藥,将碗擱到一邊去,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易容是沒問題的,他也特意改換了身形,之所以說“應該”而不是“絕對”,就是因為這只右手。

江憑闌離開甫京時,他的手指還完全處在僵硬狀态,前幾個月才慢慢恢複了些行動力。畢竟傷了這麽一場,即便事後費了不少心力,終歸還是不大靈活。為了不讓她起疑,方才的很多動作都是勉力用右手完成,他不大确定,她是否注意到了他行動上的不自然。

想到這裏,他又保持着目不斜視的姿态道:“呂仲永要的藥草北岸有,你想個法子讓人采了送去,叫他自己圓吧。”

皇甫逸點點頭,想起那個撒謊不大利落的書呆子皺了皺眉,“九嫂那麽聰明,怕是會起疑,倒不如說就是我差人送去的,算是還她從前救命的恩情。”

皇甫弋南想了想,點點頭,“也好。”

“順帶還可利用利用大乾安插在浮丘的通訊點,我預備燒了九嫂的糧草,九哥該不會介意吧?”

他挑了挑眉,“早些燒了,她便能早些退兵回去休養,我介意什麽?你盡管去做就是。”

背着整整一大筐藥草的呂仲永被幾名士兵請進江憑闌大帳裏去的時候,用的正是皇甫逸那一番說辭。江憑闌聽完愣了愣,擡頭看了一眼河對岸點着燈的帳子,只見皇甫逸坐在桌案邊,似乎在翻閱什麽公文奏報。

“當初救他又不是我的意思,況且最終目的也是為了拉攏他,這算什麽恩情?”

呂仲永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不管十一皇子是什麽心思,反正這藥草沒問題,我都查過了。”

“這藥草……十一派人送到了哪裏?”

“離大營尚且還有一段距離,是浮丘那邊的守軍處。”

江憑闌點點頭,覺得皇甫逸不是庸人,能查探到那個位置倒是不奇怪,也便收下了,只是終歸還有點不明不白,忍不住朝河對岸看了一眼又一眼。

對岸人似有所覺擡起頭來,恰好對上她的視線。

分明看不清那人的神情,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在看自己,江憑闌的心卻又砰砰跳了起來。

她幹咽下一口口水,忍不住想,怎麽他們姓皇甫的都這麽鬧心?

☆、嘴撕易容

就這麽一連僵持了五日,沒有人松懈,卻也沒有人更進一步,兩軍都處在一種極端的平和裏,如緊繃到極致的弦,輕輕一拉便要“铮”一聲折斷。

就比如有一回,北岸一名士兵不留神手抖了,一柄長刀“咣當”落了地,南岸這邊瞪着對面吃幹糧的士兵飛似的扔掉了手中的餅子,“唰”一下站了起來。就這麽一個跟着一個,所有人都進入了劍拔弩張的警戒狀态,直到兩邊的将領聞聲出了大帳,微微一愣之後齊齊失笑搖頭,示意所有人放下武器。

大家都覺得,這種緊張到頭皮發麻的狀态,反倒比真槍實戰還累。

江憑闌也是沒辦法,她雖有那個底氣打一場,卻不能擅自開火亂了微生那邊的步調。而皇甫逸的兵馬明顯不夠看,就更不可能主動出擊了。

這一場沉默對峙,一直到第六日夜裏出現了轉折。一封急報送進了江憑闌的大帳,正準備熄燭睡覺的人眉心一跳,坐直了身子。

急報從大營來,說原本該在前兩天運到的糧草遲遲未至,怕是出了岔子。

柳瓷的擔憂不無道理,近日裏都不曾下過雨,附近的山路雖不好走,卻是幹燥的,不至于耽擱這麽久的行程。

江憑闌立即起身攤開一幅地形圖,白皙纖長的食指慢慢劃過糧草運輸的路線,最終停在了浮丘的位置。

浮丘這地界本是安排了一批守軍的,裏頭主要是些斥候兵。可前些日子皇甫逸差人将藥草送去了那裏,她思忖着既然這個點已經暴露,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便将那批人調去了別處。如今想來,假如皇甫逸密切關注了浮丘守軍的調動,并半途阻截了他們,那麽大乾的通訊很可能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斷層。

她皺了皺眉,問杵在大帳裏等候指示的士兵,“浮丘守軍被調往別處後,最後一次向大營傳去軍報是何時?”

“回禀将軍,三天前,晌午時分。”

“地點。”

“閩山山腳。”

江憑闌不說話了,半晌森涼一笑。

這點時間間隔不足以讓阿瓷懷疑軍隊的通訊出了問題,因而未曾向她彙報,可浮丘守軍最後一次傳來消息的地點卻不對,按她下達調軍命令的時間算,三天前他們早該翻過了閩山。她和阿瓷分隔兩營,不曾做過如此精确的核對,這才被人鑽了空子。

軍報是從閩山發出的沒有錯,但時間不是三天前,而至少該在五天前,她雖不知對方是用什麽方法拖延了消息的傳遞,卻可以确定,他們的糧草,被阻截了。

浮丘守軍沒能及時到崗,而他們也因為通訊斷層失去了第一手的軍報。

燭燈裏的火苗晃晃悠悠,愈發襯得帳內氣氛詭異。士兵眼見江憑闌臉色越來越難看,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他很清楚,這批糧草補給對駐守在亓水關附近的己方軍隊至關重要,倘若丢了,很可能意味着他們要提前撤兵。

江憑闌确實隐隐有了怒氣,她氣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她素來頭腦清醒,卻為何偏偏栽在皇甫逸了手裏?

或許是藥草的事讓她潛意識裏降低了對這個人的戒心,又或許是她将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這一場沉默對峙上,以為只要皇甫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出不了大亂子。

她不該低估皇甫逸,不該被這表面的平和迷惑了眼睛,不該失去你死我活的敵對立場,不該忘了,他的身後不止是神武帝,還有……皇甫弋南。

那個人,直到現在還在利用她,利用過去的感情糾葛,影響她的判斷力!藥草将她的腿疾暫且壓制了下去,而她,竟然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信了所謂的“救命恩情”!

江憑闌的拳一點點朝裏收緊,直至指骨關節發出瘆人的響動,清晰的“咔”一聲,她霍然擡首,電光石火一剎,腦子裏似閃過什麽念頭。

皇甫逸運籌帷幄除掉一支守軍不難,可這一批糧草至關重要,安排了大乾戰力居首的生力軍護送,要悄無聲息拿下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他人在飲馬河,當真能将手伸得那麽遠?

她起身掀簾,眯眼望向對岸點着燭的大帳,裏頭的人似乎還沒睡。想到這裏,她不知怎得陡然生出一個有些可怕的念頭,倘若……倘若那根本不是皇甫逸呢?

……

子時過半,飲馬河兩岸寂然無聲,卻有一柄柄□□沿着河堤低低掃過,隔絕了一切來自對岸的威脅。在這最容易倦怠的時辰,守值的士兵一刻鐘便換一次班,每一雙眼睛都亮得好似營地裏高擎的火把那般,燃着熊熊不息的光。

人影幢幢,十面埋伏。

夜已深,北岸的大帳卻還點着燈,案幾邊的人用左手批閱着公文,眸光淺淡,不辨喜怒。直到一沓厚厚的公文從左手邊悉數到了右手邊,他才似乎有了就寝的打算,緩緩踱向床榻。

沒有熄燭,沒有解衣,他只是躺下來阖了眼,透過嚴實的帳簾,将注意力放在了遙遙的對岸。他知道,有一個消息已經傳到了那裏,而那個行事雷厲到讓人瞠目的女子,很可能會不管不顧只身闖敵營,來确認一件事情。

約莫入了醜時,床上的人依舊保持着清醒,一雙眉蹙得厲害,似乎是在掙紮什麽。

理智告訴他,暮秋的水很涼,她的腿受不得凍,即便有把握全身而退,他依舊不希望她來,所以才讓這大帳的燈燭徹夜長明,好打消她的念頭。

可從情感上講,分離近一年,寒暑往來,每一日都長得像永夜。尤其兩軍對峙的這六天,他隔着那條河望着那個近在咫尺卻不得觸碰的她,心也似煎了一鍋沸水,平白裏覺得發燙難熬。所以,他下意識選擇了和衣而眠,難道不是盼着她來嗎?

素來冷情的人将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從來都知道,只有她能讓他如此。

“啪”一聲細微的響動,似是火星跳動的聲音,他霍然睜眼,也不知是喜是憂,閃電般翻身躍起,與此同時,一柄刀子掠向了他的喉嚨。

還剩一寸,他只消後撤一步便能躲開,卻鬼使神差地沒有動。

刀鋒不偏不倚對準了他的喉嚨口,停在那個當頭,如同來人一樣散發着鋒銳而冷冽的氣息,緩緩向他整個人浸透。

他微微垂眼,看向來人。

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屬于一名年輕的士兵,并不怎麽英俊,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出衆,那般逼人的光亮,像是随時準備按下刀鋒,要了他的命。

真到了此時,他倒也不再矛盾掙紮了,總歸她想做的事,他也攔不住。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人沁着水珠的臉,又往下移去,果不其然瞧見了一身濕透的夜行衣。衣角的水漬滴滴答答淌下來,落在兩雙靴子之間的空地,像是灑了一地淋漓的墨跡。

來人稍稍蹙了蹙眉。

這是皇甫逸沒有錯,從面容到身形,包括這副恬淡的樣子,都是皇甫逸。可她曾親眼見過江世遷妙至巅峰的僞裝,并不容易再輕信自己的判斷,哪怕是她從前相當依賴的記憶。

見被自己挾持的人始終沒有絲毫動容,她以一名年輕男子該有的青澀嗓音淡淡開口:“皇甫逸在哪裏。”

這一問不似疑問,反而帶些陳述的意味,好似在說“我知道你不是皇甫逸”。

他眨了一次眼,以近乎同樣的語氣反問道:“攝政王在哪裏。”

這一句,也等同于是在說“我知道你是攝政王”。

江憑闌霍然擡眼,這個聲音不是皇甫逸,卻也不是她記憶中的任何一人,可他卻分明很熟悉自己。再回想一遍大帳裏的布置,這個人沒有熄燭,和衣而眠,分明是知道她會來,那麽她先前悄無聲息放倒的那些守衛是否已經暴露?

短短一剎裏,她的眼中接連流露出警惕,懷疑,殺機。

皇甫弋南趁她心神稍有動搖,忽然一個後仰倒翻脫離了她的刀刃,江憑闌迅猛追上,卻不意這是個假動作,不過一剎功夫,那人便已到了她身後。

她人未回頭,腿先邁出,提膝橫掃而去。

皇甫弋南一手捏住她的腳踝,将她整個人大力一翻。“砰”一聲悶響,江憑闌被壓在了床角。

五指分錯,他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冷哼一聲,垂了垂眼。

皇甫弋南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那柄刀子再度威脅到了自己,這一回,是前心。很好,方才那一串動作他沒有保留實力,而她雖被壓制卻也不曾吃虧,跟他打了個平手。

恍惚間又似回到那年的寧王府,她與他在書房對招,噼裏啪啦落了一地的茶盞、筆架子和書冊,然後她揉着酸疼的腰跟他說:“懂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

他在那裏浮想聯翩,江憑闌卻着實是有些着急的。這一番扭打,就好似六日來對峙的兩軍,互不出手又互不松口,耗盡了人的心力。況且,軍營裏一刻鐘就換一班崗,她的時間可不多了。

她不動聲色思考着該從哪個角度揭開眼前這人的易容,卻不想對方忽然先俯下了身來。他不是看見那柄刀子了嗎?為何還作出這般自殺式的動作?

身體的反應總是要快過意識,她腦子裏還在訝異,手卻随着眼前人俯低的身子一并後撤。

退一寸,再退一寸,直到兩人之間毫無縫隙,她的刀也成了一片紙,平平壓在那個位置卻失去了真正的威脅力。

她的喉嚨燒起火來,自己在做什麽?

留着這個人的命,的确能夠避免驚動全營時無法全身而退的窘境,對她是有好處的。可她很清楚,剛才那一剎功夫裏,她沒來得及顧忌到這麽多,只是下意識不想他死。

荒唐,這太荒唐了。

她霎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左手腕雷霆般一翻便脫離了他的鉗制,随即掌心又變戲法似的多出一柄刀子來,抵向了他的後心。

皇甫弋南的右手本就不大靈活,這才被她輕易掙脫,可他分明曉得她要做什麽,卻仍未作出任何對抗,反倒偏了偏頭靠得更近了些。

江憑闌心知自己已經重新掌握了主動權,便将注意力都放在持刀的左手上,他這麽一靠近,她也就順勢移着刀鋒追了過去,卻不想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這條命,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下一瞬,脖子微微一涼又一熱,江憑闌傻住了。

涼的是唇,熱的是舌。

他将頭埋在她的肩窩,自最初那略帶試探的一舔後,感覺到她沒有立即作出抵抗,便一點點細致地吻了下去,近乎溫柔地攫取她的芬芳。那樣的動情,像秋日裏綿密的雨,又像久別歸鄉的旅人悠長的嘆息。而江憑闌的刀子按在他的後心,一個疑似擁抱的姿勢。

遠遠看去,倒真像是濃情蜜意的一雙人。

江憑闌腦子裏“轟”一聲響,從找不着北的狀态裏恢複過來,防衛似的将左手刀鋒一側,卻因為被吻得渾身酥麻沒能直直刺進這人的後心,反倒滑偏了位置。

“哧”一聲響,刀鋒入肉,帶起一溜的血珠子,位置雖然偏了,卻終歸還是傷了他。

以這人的身手,不可能察覺不到她方才當真動了殺機,可他卻只是低低悶哼了一聲,頓了一小頓,繼而将頭深埋了下去,繼續吻。

江憑闌的三觀徹底碎了。

那條游魚般靈活的舌卷過她頸側綢緞般滑嫩的肌膚,激起彼此一層又一層的戰栗,叫人忍不住顫抖起來。而她的手指無力地蜷在他的後心,還蘸着他的傷口溢出的新鮮血液。

本以為前些天兩支軍隊隔着河岸大眼瞪小眼啃幹糧那場景已經夠詭異了,現在才發現,比那更詭異的是兩軍的首領窩在床角吻來吻去!

啊呸!只有吻來,沒有吻去!

江憑闌實在覺得荒唐,吻的人荒唐,被吻的自己身體給出的反應也荒唐,這是在搞什麽七撚什麽三?

她死命咬牙蓄力,左手一擡就要再刺一刀,卻忽然感覺到頸側一線肌膚有異。

她霍然睜大眼明白了過來,她的易容就戴在那個位置!這個人,以看似旖旎動情的方式作掩,目的竟是掀開她的面具?

夠陰險,夠歹毒!

眼看他用唇舌将她的易容卷起了薄薄一線,她立即仰起腦袋咬向了他的脖頸。下一剎,兩人的頭一個往左偏一個往右偏,“唰”一下,兩張易容同時被掀開。

作者有話要說: 距離一場很重要的考試還有倒計時28天,最近碼字的時間實在不多,看着快要見底的存稿都要愁白了發……小天使們再潛水下去作者君就要哭給你們看了!

☆、你壓我來我壓你

盡管這一系列轉折發生在極短的一瞬間,江憑闌卻對自己将會看見一張怎樣的面孔做足了思想準備,所以當易容被揭開,一張全然陌生的臉映入眼簾時,她是極其錯愕的。

她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她預想中的那個人。

一剎錯愕過後,她蹙起眉,真覺得自己是中了邪。不就是被撩撥了?難道她以為,這世上當真只有皇甫弋南一個人能引起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反應?

是陌生人才合理。以皇甫弋南的身子狀況,哪裏經得起這般長途跋涉随軍出征,更何況,神武帝也絕對不可能指派他來,那麽,他是失心瘋了才會冒着被抓到把柄甚至被扳倒的風險上這個對自己毫無利益可言的前線!

她不知道的是,皇甫弋南可能真的瘋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個人為了避免暴露自己竟戴了兩張面具,她只消再動一動手指,便能瞧見他真正的臉。

皇甫弋南将她眉眼間的錯愕、訝異、憤怒一一收入眼底,忽然彎了彎唇角,隐隐浮出笑意來。

江憑闌卻是愈加生氣了,自己腦袋裏究竟裝了什麽?呵呵,皇甫弋南?倘若他真是皇甫弋南,如何會跟她這般卿卿我我,不該直接一刀結果了她這弑母仇人嗎?或者,是她先一步結果了他。

她醒過神來,感覺身上人似乎也沒用多大的力鉗制住自己,心下一狠便咬緊牙關提膝暴起,毫不留情朝他重點部位招呼過去。

我去你丫的流氓!

皇甫弋南卻似早有預料,在她暴起一瞬翻身而起,朝床下滾去。

江憑闌此行的目的是為了确認皇甫逸究竟在不在北岸,眼下已經有了答案,照理說,她該趁着尚未驚動守衛及時抽身才是。如今這人又為了躲避自己的攻擊翻身下了床,她只消一個閃身便可順利出營帳。

可她一步邁出卻又停了下來,也不知為何就是怒從中來,從前沒有的男女之防,從前不在意的親密觸碰,忽然間變得極其珍視極其重要。

這個人侵犯了她,不毀了他後半生幸福她誓不姓江!

江憑闌一個翻身跟着下了床,利落無聲壓倒了他,手起刀落就要朝他下腹捅去。

皇甫弋南本就是給了她機會讓她離開的,不意她不肯走,反倒一副要找自己尋仇的樣子。他一愣之下意識到這陰毒的女人要做什麽,擡腿将坐在他身上的人用力一絞,換做了他上她下的姿勢。

江憑闌一刀落了空還不死心,雙手死死揪住他衣領,借力一翻,又重新坐回了他身上。

皇甫弋南皺了皺眉,再翻。

兩人分明做着大力的動作,卻是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你翻過來,我翻過去,你壓我來我壓你,一直僵持着從營帳的這一頭滾到了那一頭。

江憑闌被怒氣沖昏了頭腦,絲毫不覺得這些個動作有什麽問題,皇甫弋南卻是有點哭笑不得。方才在床角時他便已情動,好不容易被她那一刀子刺得醒了神,眼下她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卻以一副要生吞活剝了他的架勢壓着他的某處……她再這麽無心點火,他就真要着起來了!

一想到這裏,他的神色又黯了黯。他眼下可不是皇甫弋南,這女人對誰都可以這樣嗎?她在南回皇宮裏頭住了這麽久,有沒有對微生玦做過同樣的事?

遠在千裏之外的破軍帝着實無辜地打了個噴嚏。

思及江憑闌跟微生玦可能有過的那些個糟心事,皇甫弋南隐隐動了怒,再翻過身上那人時便沒留餘力。

江憑闌微微一愣,感覺這人似乎要将自己掼死在地上了,立即作出防禦動作,想順着他的力道脫離包圍圈。

這一借力,她整個人咕嚕嚕飛似的朝牆角滾去,皇甫弋南霍然擡首,一眼看清情勢,忽然掠上前去。

“砰”一聲大響,他的手代替江憑闌的膝蓋撞上了桌腿。

江憑闌被這像是磕碎了骨頭的聲響驚得愣住,垂眼看向那只護在自己膝蓋骨前的手,感覺到後背抵住的地方有什麽在劇烈地跳動。

這情急一掠,竟叫他整個人心如擂鼓。

江憑闌大睜着眼,微微喘着氣,她知道自己會撞上桌腿,早便準備好了刀子意圖砍上去緩一緩去勢,卻不想身後那人來得如此快,近乎慌張的快,以至她此刻震驚到作不出任何反應。

皇甫弋南也木然維持着覆住她膝蓋的手勢,整個人側躺着,前襟貼着她的後背,像極了從前他攬她睡覺的模樣。

素來反應利落迅猛的兩人,竟是誰都沒從那一撞裏緩過神來。

然畢竟時機不對,立場不對,身份也不對,短暫的溫情立即被無情打斷。

“有敵!”門外忽然傳來這麽一聲喊,整座軍營都騷動了起來。還不到換班的時間,是剛才那一聲大響驚動了巡邏的士兵,朝大帳趕來的人發現了門口被江憑闌放倒的那兩名守衛。

站在門外的人想闖進來,卻又記起十一皇子交代過的“不得擅自入內”,只好躊躇着問:“殿下,您在裏面嗎?”

江憑闌聽見“殿下”二字愣了愣,尚未反應過來,便聽身後那人以皇甫逸的聲音平靜答:“外頭出了什麽事?”

那士兵似乎松了口氣,“您帳子外的兩名守衛被放倒了,卑職以為您遇了敵。”

“我帳中無事,命二營去各處搜查,所有人一炷香內穿戴集合完畢,等我來點兵。”

“卑職領命。”

門外的人匆匆退下,江憑闌腦子裏一團漿糊,覺得想不通的問題實在太多了,又不知這敵不像敵友不像友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剛要爬起來問個清楚,忽覺後頸一疼,失去意識前,她活生生又憋了一通氣。這個人,怎麽總能找準她千年難得一回有的失神?

這一暈,江憑闌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裏,好似有一股暖流緩緩淌過她的筋脈,将她濕漉漉的衣裳一點點烘幹,又有一雙手輕輕揉搓着她的膝蓋和腳踝,似要将她受過的苦以這樣的方式熨帖、撫平。

她睜開眼才發覺眼角有點濕,顧不得自己怎麽做個夢也能流出淚來,想起昨夜最後那一記手刀,她霍然翻身坐起,待看清帳子情狀時才愣了愣。

這是大乾的營帳,她自己的營帳。

江憑闌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衣裳,還是昨夜那一身夜行衣,束胸也完好,只不過都幹了,雙腿并沒有預想中泡了涼水的不适,整個人反倒比前些天還精神了些。她迅速穿戴好出了門,若非看見北岸的守衛明顯嚴密了不少,都要疑心昨夜那一遭是青天大夢了。

她一面盯着對岸大帳裏疑似在吃早食的那人,一面問一旁的士兵,“昨夜可有異動?”

“回禀将軍,沒有。”

她皺了皺眉,對方竟比自己還牛掰,不僅能帶着昏迷的她悄無聲息潛入敵營,甚至連這大帳門口的守衛都不曾傷及一分一毫。

她的手指緩緩朝掌心蜷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對頭,似要将那男子的臉看出個洞來。可那頭的人卻神态自若地喝着碗裏的東西,連頭也未曾擡起。

半晌,她松開了手,迅速道:“傳我軍令,所有人集合,準備撤兵。”

“是!”

江憑闌的想法很簡單,昨夜的男子雖不是簡單的角色,卻依靠冒充皇甫逸才得以領兵,這麽個隐晦的人物,顯然是皇甫逸私下裏的暗樁,不可能作出什麽大動作來,那麽,飲馬河的對峙就失去了意義,再耽擱下去,被人家“貍貓換太子”的戲法牽制的人,只會是她自己。

況且,既然确認了皇甫逸不在北岸,她就該第一時間撤離,摸索出皇甫主力軍的蹤跡。

這一次,的确是她失算。

江憑闌趕回大營,與軍中幾名包括柳瓷在內的副将開了個緊急會議。糧草被截,計劃生變,她必須在最快的時間裏制定出新的方案,作出反擊,配合微生作戰。

良久後,大帳裏的議論聲漸漸輕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位列正中的江憑闌。

她的手撐在案幾邊緣,一個稍稍傾身的動作,随即眯眼掃過沙盤上林林總總的各色旗幟,冷笑道:“就如諸将所言,讓皇甫逸撿個大便宜回去交差,這筆賬,咱們來日再算。”

……

皇甫延熹二十三年十一月,皇十一子運籌帷幄,不出飲馬河半步,遙遙指揮了一場奇襲戰成功阻截大乾糧草,令大乾攝政王不得不提前撤出亓水關。神武帝大喜,收歸了兵符的同時也将京軍神機營的掌管權交給了皇十一子。

大乾攝政王撤出亓水關,皇甫南境的地方軍立即往西回防,潮水般朝破軍帝湧去。大乾朝中霎時一片嘩然,眼見皇甫與大昭兩面開火,将陛下堵在了皇甫南境附近的月隴關,人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更有甚者将罵名冠給了臨陣脫逃的攝政王,彈劾罪狀一本本奏來,險些都要淹沒了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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