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夢中人】

太陽被雲層遮住,地面上便顯得有些陰暗。

韓家小姐和陸陽還在茶肆外站着,兩人都是頭一回,難免生疏,皆不知此時此刻要說什麽才好。

韓茗偷偷看了他好幾眼,發現陸陽也是一臉尴尬的模樣,心中竟覺得有幾分可愛,餘光落到他袖口之處,忽然一愣。

“将、将軍……”

陸陽垂眸瞧她,似有不解。

韓茗輕聲道:“您的衣擺好像擦破了……”

聽她這般說,陸陽才擡起胳膊來看,那袖子上的确有一道劃痕,竟不知是幾時破的,他放下手:“抱歉,失禮了。”

韓茗受寵若驚:“沒有沒有。”抿唇遲疑片刻,又小心地瞧了瞧他,“您若是不嫌棄的話,我這兒帶了針線……”

說着,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的荷包,取出繡花針。陸陽本想推拒,眼見她已經穿好了線,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韓茗輕擡起他的手臂,對着那破口之處細細縫起來。

銀針在布料間靈活的穿梭,陸陽垂眸觀摩,韓秦所說的話果然不虛,她妹妹在女工方面确實很擅長,補過的地方乍一看去竟毫無痕跡。

禁不住就想到了容螢。

她的針線活兒從上輩子爛到這輩子,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慘不忍睹,甚至差到令人發指的程度。

此前是她流落在外沒機會學,現在是她懶不想學。

陸陽還記得在成親之後,曾偶見朝中同僚的袖子上有其夫人親手所繡的蒼蒼翠竹,羨慕不已。等回了家,容螢便拿出針線體貼的給他繡了一只老虎。自此,那件衣裳他再也沒穿出門,只被她逼到無路可退才穿上身給她看兩眼。

想到此處,便覺得有幾分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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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茗正好收了尾,扯斷線,一擡頭見他在對自己笑,一時怔忡,随後便羞得滿臉通紅。

她掙紮了很久,才哆哆嗦嗦地把那個早就準備好的荷包遞過去。

“将軍,我聽哥哥說您平時不戴香囊,也不知這個入不入得了您的眼,我在裏頭放了些白芷和紫金錠,有凝神靜氣的功效,可以解乏的。”

女子所做的荷包多半是定情之物,這東西他萬萬不能收,倘若收下,再推拒就很難了。事已至此,必須得把話挑明。

陸陽正尋思着要怎樣婉拒,遠遠地聽到有人喚了聲“夫君”,這聲音異常的耳熟。待轉過頭時,長街之上,人群熙攘。

那個永遠只出現在他夢中的人,正抱着孩子,笑靥如花的走來。

她從一片模糊不清的剪影,漸漸的,變成最清晰的輪廓。

這一幕,饒是在很多年後想起,陸陽仍舊記憶如新,它朦胧得像是一場夢,承載了他所有的念想。

頭頂的雲層被風吹散,溫柔的陽光緩緩打下來,在那個身影籠了一片燦爛的色彩,她走得不緊不慢,那張舊時的容顏似乎已經釋懷了所有的遺憾,沒有怨怼,沒有仇恨,幹幹淨淨的,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還在對着他微笑。

這是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場景,想着她抱着他們的孩子,在家中那棵桃花樹下等他回來。她會給她看樹上盛開的桃花,會給她唱他們常哼的那首歌,會在聽到他的腳步聲時,回眸含着笑輕聲喚道:

“夫君。”

……

容螢摟着那個小女孩,一副輕松閑适的樣子走到他們跟前。

韓茗一臉訝然地望着她,這個五官嬌媚的年輕婦人像是在對他們倆說話。

“夫君,你叫我好找呀。”她沖着陸陽笑,後者怔怔地,沒有反應。

“不是說好早些回家吃飯的麽?你老不回來,容兒可惦記着你了,吵着鬧着要爹。”說完,她在暗處偷偷拍了拍那女孩兒的背。

小姑娘反應極快,張口就甜甜喚道:“爹爹。”

陸陽:“……”

韓茗一個晴空霹靂,轉頭目瞪口呆地看他,“将、将軍,這是……”

然而他只釘在原處,只字未語。

“咦。”不用猜就知道陸陽這是吓傻了,容螢故作驚訝地朝韓茗瞧去,“這位姑娘有些眼生,你的朋友麽?”

當然沒準備給他回答的機會,她笑吟吟地向她颔首:“妾身失禮了,一時只顧着将軍,怕是打擾到你們談話。”

韓茗喘過氣來,紅着眼圈給她還禮:“夫人嚴重,我……”她咬着下唇,望了望陸陽,“我其實并無大事,這就準備走了。”

“這麽急?”她笑得格外溫柔,“不如到家裏喝杯茶吧,宅子離這兒也不遠,多個人熱鬧些,我讓下人擺宴去……”

“不用了。”韓茗幾乎快哭出來,“我、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多謝夫人。”

她草草行了禮,轉身就跑。

容螢笑得臉都快僵了,見她走得沒了影兒,這才把那小孩子放下。

“哎喲,胳膊酸死了,你這丫頭怎麽比我小時候還沉。”

小女孩兒伸出手:“說好的糖呢。”

“給你啦,糖。”容螢摸出一串銅板放到她掌心,“自己買去吧。”

她拿了錢,一溜煙跑開。

容螢活動了一下筋骨,歪頭得意道:“怎麽樣,我說過會幫你的吧,看把你昨天給慌的。我這招使得如何?保證往後再沒人給你說親了,以絕後患,安心當和尚……”

她的話沒說完,手腕驀地一緊,陸陽猝不及防地将她攬入懷中。

緊緊地抱着。

掌心的力道從胳膊處蔓延開來,大到快把她每一根骨頭捏碎,能清楚的發覺他的手在顫抖,像是在擔心,擔心有什麽東西會從他手中就此流逝。

那些急促而害怕的呼吸聲,在耳邊一點一點地傳入心口。

盡管難受,容螢卻也沒有推開,她就這樣由他抱着。在茶肆外,在暖陽下。

人來人往的街市上,或有過客匆匆回眸,她也毫不介意,伸出手眷戀地環住他腰身。

那一刻,她就想。

這樣就好了……

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可在下一瞬,陸陽似意識到了什麽,驚慌失措的把她推開。那氣力之大,險些将容螢推倒在地。

連連退了好幾步,她才穩住身形,猛地回過頭,目光驚異地看着他,而陸陽,也同樣怔忡地望着她。

在這短短不到一丈的距離,隔了世間千百條的長河與山川。

容螢默了許久,心終于靜了下來,平緩如鏡,她甚至有些想笑。

陸陽站在那一端,捏着拳頭緩過神,他慌亂地移開視線:“營裏還有瑣事要處理,晚些時候,我再回來。”

她貌似随意地點點頭:“啊,那你慢走。”

陸陽背過身,沿着街道一路而行,漸漸隐沒在人潮之中。

容螢漠然地看了一陣,正準備離開,方才那小女孩兒不知何時回來的,就立在她腳邊。

她舉着一大串糖人,神色如常的舔着。

“大姐姐,他剛剛抱你了。”

她說:“他剛剛抱你了。”

“哦,我知道。”

容螢蹲下身。

“他抱你,是因為喜歡你嗎?”

她哈哈笑,“老男人的心,這誰說得清啊。”

陸陽并沒有去軍營,他漫無目的地走着,到了五西河畔,在岸邊一圈又一圈地來回而行。心中空蕩蕩的,仿佛什麽也沒想,又仿佛裝滿了事情。

一直以來,他都把容螢當成一個孩子。

他是看着她長大的,從九歲的矮個子,慢慢,慢慢到他胸口的位置。

每一次出征回來,都能看到容螢那些明顯的變化。

他覺得她和她是不一樣的兩人。他這輩子,有好好養的她,讓她避開了所有的危險,所有的惡習,她現在是清清白白的人,和那個她……完全不同。

所以呢?

陽光變得熹微,從暗淡的白雲間照下來。

陸陽攤開手,盯着掌心瞧了許久許久。

他可以肯定,剛才的那個舉動,只是把她當做了容螢……

可她明明就是容螢。

想來想去,倒把自己繞進去了,他擡頭望着天空,苦笑了一聲。

在外面待到入夜,陸陽才回到那間木屋,他怕容螢在等他吃飯,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她并不會做飯,但令他意外的是,容螢真的在等他吃飯。

“你可算回來了!”她把他拉到桌邊,“再不回來我又得煮一次面了。”

陸陽聞言驚訝:“面?你做的?”

容螢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沖到竈間端了兩碗,琢磨了一下,把大的那碗給他。

賣相……

不怎麽好看。

陸陽握着筷子,有點遲疑。

“……不能怪它醜。”容螢解釋道,“都是你老不回來,它放着放着就變成這樣了。你嘗嘗看,我特地給你做的。”她雙眼亮晶晶的,“知道你喜歡吃甜,我還放了不少糖。”

聽她說特地做的,陸陽便夾了一筷子,然而後面那句話一補上,他的手就頓了在半空。

容螢自己吃得很歡喜,時不時拿眼睛瞅他。

被那種眼神看久了實在是一種煎熬,他沒有辦法,強自忍耐,張嘴吃了一口。

味道……一言難盡。

但到底還是都吃了。

容螢吃到一半,就把碗推到旁邊,托腮看他。

“陸陽。”她把下巴放在胳膊上,輕輕地問道,“生氣了?”

他吃面的動作停下,似有不解。

容螢接着說:“我早上壞了你的好事,你生氣了?”

陸陽剛想搖頭,她卻已經垂下了眼睑,“你是不是喜歡她?要不,我去和她解釋解釋?”

他忙擱下筷子,“不用,我自己會處理。”

聞言,容螢眼底裏沒了神色,陸陽讀不懂她的情緒,慌亂中想換一種說辭,她卻揚起笑臉來說:“那就好……我幫你洗碗!”

容螢把兩只碗一端,噠噠噠又跑回廚房去了。

陸陽看着她的背影,本想說自己沒吃完,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

漸漸地,到了深夜。

入了冬,饒是鋪了棉被,睡上去也是涼絲絲的。容螢怕冷,以往在這個季節,陸陽都是先上床把被窩給她睡暖了才回地上躺下。今天兩個人都有心事,就給忘了。

容螢半夜醒來,腳還是冰的,湯婆子已經涼透,她輾轉反側,從這頭翻到那頭,百般不舒服。

盡管聲音不大,陸陽卻醒了過來,支起身子看了她一陣,披上外衫去木櫃裏又取了一床棉被來給她加上。

“是不是腳冷了?”他問。

容螢摟着被衾巴巴兒點頭。

陸陽在床沿坐下,手探進被窩,摸到她的兩只小腳,伸手捂住。

他手掌很大,帶了層薄繭,雖然粗糙,不過并不讓人覺得難受,反而有質樸與踏實的感覺。

“哇。”容螢笑着呵了口氣,“你手好暖和。”

他含笑,沒有說話。

門外吱呀一聲輕響,窸窸窣窣的,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靈活的奔到身邊,湊近了一看,才發現是那只小野貓。

“哎呀。”容螢拿手摸摸它的頭,後者立時幸福的打起呼嚕。“天冷了,你也知道往熱乎的地方鑽。”

野貓像是贊同的颔了颔首,然而還沒開心多久,容螢把它一拎,嗖的一下丢到了旁邊。

陸陽:“……”

她一本正經:“這是我的床,你不能睡。”

貓沖她哀怨的叫了一聲,于是慢騰騰地爬到陸陽的窩裏,蜷起身子。

陸陽:“……”

容螢啊了一下,說:“它睡了你的地方。”

“嗯。”

“你要不上床來睡吧?”她搖搖頭,“這個天,地上實在太冷了。”

他說不行,聲音有些低,“男女有別。”

“小時候也沒見你介意過。”

“你現在大了。”陸陽擡起頭,“不止是我,別的人也不行。尤其是……去伯方家的時候,岳澤他們……知道麽?”

容螢帶着幾分倦意盯着他笑,無聲無息地點頭。

沒一會兒,她的腳就在陸陽掌心下捂暖了。他拉過棉被給她細細蓋住,容螢就歪頭瞧他。

“陸陽,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這個問題已不是第一次問了,得到的回答,依舊沒有改變。

“上輩子欠你的。”

她打了個呵欠,随口調侃:“那你上輩子一定做了不少對不起我的事。”

黑暗中,那個身影僵了一瞬,然後緩緩地躺回了地上。

容螢見他背過去,将那只小貓摟在懷中,像是很久以前摟着自己一樣,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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