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之神】

第二日,陸陽才睡醒,就被容螢拖起來穿衣洗漱。

他臉上寫滿迷茫,愣愣地由她梳頭束發。

“作……作甚麽?”

“你別管。”容螢把發帶綁好,取了一根玉簪穿過發間,“唔,好啦。”她滿意地上下打量,牽着他就往外走。

“去哪兒?”

她不回答,一路拉他朝城裏奔去。

陸陽也沒甩開,主要是,他也好奇這個丫頭又準備幹什麽……

大清早的,街上行人不多,彎彎繞繞走了一會兒,終于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容螢深吸了口氣,擡手叩門。

裏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院門“吱呀”打開,令陸陽吃驚的是,開門的竟是那位韓家小姐,她此時眼睛微腫,想必哭了一夜。

兩人見面皆是一怔,随後都各自覺得尴尬。

“二位、二位這是……”

“對不起。”容螢率先開口,“昨天我騙了你,我其實不是他的媳婦兒,只是和你們鬧着玩兒的。”

韓茗聞言更驚,待細細打量她,才發現她年紀尚小,不過十四五的樣子,卸了那副妝容後,五官清麗,并不見媚态。

“原來是這樣。”她神情緩和了許多,望着陸陽的時候,又帶上了幾分羞澀,“那、那二位請裏面來坐,我去備茶。”

“嗯……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容螢笑嘻嘻地,暗地裏扯了扯陸陽的袖子,“你們好好聊。”

韓茗颔了一下首,轉身往裏走,陸陽回頭來看她:“你不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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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咋舌:“我要是進去,人家還不得拿眼睛放刀子殺了我?”說完又補充:“我快餓死了,要去吃個飯。”

陸陽卻拉住她,“在外面等我。”

容螢怔了怔,眸中疑惑。

他遂又重複道:“在外面等我,別走遠了,我很快出來。”

他說完便進去了,容螢閑得發慌,心想這話究竟該不該當真?于是來回轉悠了幾圈,在那花臺上坐下,仰頭看早已凋零的花枝。

寒冬中的陽光格外的和煦,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彼時,韓茗和陸陽站在廳堂中間,她的手捏着那方繡帕,呆呆地望着他。桌上的茶水冒着熱氣,他并未坐下,也未曾吃茶,就那麽筆直的立着,嗓音沉穩溫和,訴盡原委。

那是韓茗這輩子和陸陽說話最多的一次,即便很多年後在永都縣偶遇,也不過是你颔首,我點頭的交情。

他發現他和自己想象中又有些不同。那份她一度憧憬的溫柔背後掩藏着滄桑與無奈,甚至還有深深的疲倦……

韓茗看着他在晨光中擡起胳膊拱了拱手,轉身時,眉目在光影中流轉,終于只剩下了一個背影。

她在原地出神,好一會兒才走到桌邊坐下,手觸及茶杯,還是溫熱的,她喝了一口,眼底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就在容螢等得百無聊賴之際,陸陽從那宅門中走了出來,颔首喚她。

“咦,你們這麽快就聊完了?”她好奇,“怎麽樣?”

他搖頭:“我推拒了。”

容螢百思不得其解:“哈?那你昨天發什麽脾氣?”

提起那天的事,陸陽唇邊淡淡的含着笑,雖未說話,卻伸出手摸她的頭,然而還沒碰到容螢的發絲,手卻頓在半空。

她仰着脖子看他,等了一陣,覺得不耐煩,索性把他的手往自己頭上一摁。

陸陽怔了下,才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光滑的觸感,細膩柔軟。她閉着眼睛,滿臉的享受,乖巧的模樣像極了家裏的那只小貓。

他看着看着,心中忽然癢癢的,抽回了手,轉而握住容螢的腰。

後者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人就被他輕輕松松舉了起來。

“哇哇哇——”

陽光灑得滿背都是,饒是她已經長大了,陸陽這樣高舉她仍舊半點不吃力。容螢在高處瞧着他的眼睛,和從前一樣帶着笑意,她也忍不住開始笑。

“我都多大了你還玩這個……敢不敢抛一下。”

“啊啊啊,別抛!別抛,我說笑的!”

“……我讓你別抛了!”

韓茗扶着門框,眉眼安和。

她記得這個場景,然後也乍然想起,原來那就是當初的小女孩。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一轉眼,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處理完了這些瑣事,陸陽仍舊回軍營裏忙去了。

容螢在街上邊走邊踢毽子,和岳澤抱怨道:“你說他是怎麽想的,為了那事沖我發火,可今早又把婚事拒了。既然不喜歡人家,我昨天幫他,他作甚麽不感謝我?”

後者抱着刀,懶懶散散回了一句:“陸叔年紀大了,據說人到中年,總有一段時期性子會很奇怪……就拿伯方說吧,自己打碎了杯子怪我站旁邊擋了他的光;自己寫的字兒難看了說我研磨不仔細,反正我幹什麽都是錯的……”

話音剛落,容螢便把毽子往他身上一甩:“叫什麽叔叔,陸陽有那麽老麽?”

他接住毽子,冷着聲音說:“哦,不老,快二十八的人了。大你一圈兒呢。”

容螢不以為意:“三十都不到,算什麽老,他本來白頭發就多你還這麽叫他,我看就是被你叫老的。”

“得。”岳澤聳了聳肩,“這也能怪我。”

走了一段路,他似起什麽,把毽子遞給容螢:“诶,這些年看你老和我們混在一塊兒,你好歹是個郡主,怎麽不同那些公主官家小姐們玩兒去?”

“她們?”容螢把毽子一抛,踢了起來,“她們要麽同情我,要麽嘲諷我,說話一股子陰陽怪氣,還不如不見得好。哪怕背地裏議論,我也聽不見。本來就不是真心的,何必去讨那個沒趣兒?”

岳澤望着她笑:“有道理。”

裴天儒探了個腦袋來問:“去哪兒吃飯?”

“我能蹭你們衙門裏的夥食麽?”

他道:“不能。”

容螢撇嘴:“真小氣。”

“我這邊還沒到換班的時候呢。”岳澤有點急,“你們等我一起吃啊。”

三個人說說談談,正高興,迎面看到宜安郡主走了過來,岳澤當即就不笑了。

回回都能在街上遇見,她倆的确是有難解的仇恨啊,連老天爺都這麽覺得。

容螢立在這邊,宜安站在那邊,兩個姑娘把胳膊一抱,那道寒氣便嗖嗖往外冒。

“哎呀。”她湊上去,“這不是在家被小丫頭騎到頭上的郡主麽?”

宜安臉色不大好看,“別胡說八道,我幾時被丫頭欺負過。”

“還狡辯。”容螢伸手刮了刮臉頰羞她,“我都親眼見着了。”

她哼了聲,随後把脖頸一揚:“大哥不說二哥,你也不見得比我好。”

“誰說的,要不要比一比?”

察覺這氣氛不對,岳澤忙上前打圓場:“好了好了,兩位姑奶奶,和氣生財麽,給我個面子,這大街上呢……”

容螢瞪他:“我又不打她,你怕什麽。”

宜安挑起眉:“你不是說要比麽,行啊,咱們動手不動口,就比你這手裏的毽子,你敢麽?”

“誰不敢,比就比。”容螢把長發随手一挽,目光嚴肅,“來,天儒數數。”

裴天儒嗯了一聲,把岳澤拉到身邊,給她二人騰出空間。

“喂,你不幫忙攔着還助纣為虐啊。”岳澤朝他擠眉弄眼,後者倒不以為然。

“女人之間的閑事你管不了,除非再把陸陽叫來。”

這下他不吭聲了。

長街上很快空出一片地,零零散散有人圍觀。

容螢自诩是踢毽子的高手,從小到大戰功赫赫,就沒輸過,但見對方似乎氣勢上也不亞于自己,一時踢得更拼命了。

岳澤的眼睛随着她倆的腳步一上一下,最後連頭都忍不住跟着一點一點。

很快,小半柱香的時間過去,兩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多少個?”容螢拾起毽子問。

裴天儒伸手一比:“五百個。”

岳澤吃了一驚。

宜安喘着氣道:“那我呢?”

“五百一十個。”

岳澤還沒吃驚容螢就蹦了過來:“什麽?你是不是數錯了?”

裴天儒依舊是面無表情:“沒有。”

“一定是數錯了,我怎麽會比她少。”她把他脖子搖得前後亂晃。

宜安接過丫頭遞來的水,一面喝一面悠哉道:“你真是輸不起,比不過就覺得人家數錯了。”

容螢咬牙切齒:“誰說我輸不起。好,這一把算你贏。”她唇邊含了絲冷笑,挑釁道:“踢個毽子算哪門子能耐。”

岳澤聽到這個開頭,心知不妙。

容螢把眉一揚:“下水摸魚你會麽?不會了吧,瞧你這樣子多半是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真可伶。”

話說到這個節骨眼上哪怕不會也要嘴硬,宜安挺直了腰板:“誰說我不會的!”

容螢冷笑看她:“五西河捉魚敢不敢去?”

岳澤一把将她拽到跟前,“這個天下水,你不要命了?!”

“溪水啊,才到腳踝,凍不死你的。”容螢拍開他。

那邊的宜安似乎尚在猶豫,冷不丁見她視線望過來,腦子一抽,脫口而出:“去……去就去!”

“走啊!”

“走啊!”

岳澤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者這兩位大小姐氣勢洶洶地朝城外走了。

夜幕降臨,溪水外連着山,山外便是深藍色的天空。

山風從身邊吹過,水聲潺潺動人。

兩個小姑娘挽着褲腿貓腰在河裏翻來找去,明明都冷得牙齒打纏了卻偏不肯服輸,只等對方先開口示弱。

這可不行,太凍煞人了。

容螢打了個哆嗦,偷眼瞧了瞧宜安,眼珠子一轉,擡手把水打在了她的身上。

“南平!”本就冷得渾身發抖,再來這一捧水,宜安郡主瞬間炸了毛,“你幹嘛!”

她一臉無辜:“我捉魚啊。”

知道她是故意的,宜安也豁出去了,掬水往她身上潑,兩人你來我往,愣是在大冬天裏玩出了戲水的感覺。

四周漸漸黑盡,一輪明月挂上樹梢,水面有漣漪蕩漾,波光粼粼。

容螢和宜安躺在地上,看着那清輝灑下來,冷冷的,無比孤寂。

這個季節了哪裏會有魚,她們折騰了半天一條也沒有逮着,倒是弄得一身濕,蔫在那兒沒精打采。

容螢掙紮着坐了起來,偏頭看她:“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麽?”

不等對方問她就說:“像條鹹魚。”

“呸,你才像。”宜安随手抓了把草往她臉上砸。

打鬧了一陣,兩個人都累了,靜靜地不再說話。

宜安摸索着坐起身,雙手抱住膝蓋,輕輕問道:“我爹爹真的殺了你爹爹?”

容螢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卻肯不死心:“我爹爹,為什麽要殺你爹爹?”

“哈,誰知道,沒準兒是想當皇帝呢。”

容螢口無遮攔,但宜安竟難得沒有和她鬥嘴,“聽說你一家子都沒了。”

“嗯。”

“你怎麽知道是我爹爹做的?”

“親眼看見的。”容螢笑着問她,“你沒見過死人吧?”

宜安微怔,半晌無言。

她神色如常,卻仰頭望向明月,淡漠的光芒将側臉照成一片青灰色,“我九歲那年見過很多。”

那是一段很久遠的記憶了,這些過往似乎就在昨天,她一睜眼,往事便能重現。

宜安将下巴擱在手臂上,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麽,也不知在瞧什麽。

“我很少和爹爹說話。”

她聲音低低的,“小時候,只能遠遠地看着他。他什麽都會,拉弓、舞劍、耍大刀,人高高的,手也很長,我看她給姐姐摘果子,一仰頭就能抓好幾個。”

“雖然他不喜歡我。”宜安收緊胳膊,淡笑道,“可是在我心中,爹爹是無所不能的,就像……神一樣。”

容螢哼笑一聲:“你老誇他,不怕我在這兒把你掐死?”

“你不會的。”宜安伸手揪着地上的草,“真要殺我,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

“你倒是看得準。”容螢伸手支着下巴,“我答應過陸陽,不會動你的,你就作死接着說吧,反正總有一天我要報了這個仇,到時候你也沒什麽好日子能過了。”

聞言,宜安卻并未生氣,只是笑了笑,但話也沒有再繼續講下去。

初冬的山林比其他時節更加沉寂,沒有鳥聲,沒有蟲鳴,除了流水,仿佛再無其他生靈。

不知隔了多久,容螢忽然道:“我也有。”

她說:“我心裏也有一個,像神一樣的人……”

在離那溪水不遠的矮坡旁,裴天儒拿手肘捅了捅旁邊的人:“如何,是不是你瞎操心了?”

岳澤看着兩個坐着吹風的小姑娘,搖了搖頭,笑而未語。

“啊嚏——”

渾身濕透,風沒有把衣服吹幹,反而越吹越冷了,容螢擰了一把水,往身上拍了拍,看了一眼天色,“不好,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他又要生氣了。”

宜安望着她的一舉一動。

“啧啧。真好。”

“你說什麽?”她沒聽清。

“我說,真好。”宜安重複了一遍,“還有人在家裏等你。”

回來的路上,容螢是被岳澤扶着走的,泡在水裏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夜風一吹,那叫一個透心涼,連腿都邁不開了。

“你行不行啊?要不先到我家去吧?”他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上。

容螢只是擺手:“不成,不成,一會兒陸陽找不到我,他會着急的。”

“大不了我再跑一趟,過來給他說一聲。”

“那也耽擱好久了,等回去他得念叨我一整天。”

她臉上凍得發青,嘴唇蒼白,岳澤不住搓着她的手,“你千萬別硬撐,哪兒不舒服告訴我。”

“我倒是沒有哪兒不舒服……”容螢苦着一張臉道,“我只是在想,待會兒要找個什麽理由糊弄過去。”

沒讓岳澤送到門口,看見小木屋時,容螢就把衣服脫下來還給他了。

“那你自己當心點兒。”

“我知道。”

房裏的燈光越來越近,容螢咽了口唾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盡量讓自己顯得可憐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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