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連理枝】

風從耳旁呼嘯而過,背後似有什麽破空而來。

陸陽正要轉身,一柄大刀橫在他面前,唰的一下斬斷襲來的長箭。

岳澤打得滿頭大汗,一面隔開對面的士卒,一面埋怨道:“你們兩個!這些事能不能回去再說麽,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情況……”

四下裏殺聲響起。

容螢環顧四周,馬賊從四面八方湧進來,沖着那車上的陪嫁與一幹侍衛酣戰着。原來是真的有賊?她不知這些人都是從哪兒找來的,但近處的幾個人都是熟面孔。

岳澤、陸陽、天儒……還有岑景?

馬蹄聲如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濺起滾滾煙塵。裴天儒不會功夫,又是個惜命之人,自然是躲得越遠越好,眼看人已經救到,他甩鞭抽向身旁的一匹馬,駿馬吃痛地長鳴一聲,朝他二人跑來。

遠處的居河見事情不妙,隔開馬賊就想往這邊追,怎料被一柄寒氣迫人的長刀隔斷,岳澤跳上車同他糾纏,陸陽則抱起容螢上了馬,飛快朝來路奔去。

日頭沒入了地底,最後一絲亮光也沉寂在了夜色裏,他們将喊叫聲甩在了身後,于林中策馬疾馳,泥土在馬蹄下飛揚,蔥蔥郁郁的樹木自身邊擦過。

“天儒他們呢?”

“我們商量好了碰頭之處,他們會去的。”

“怎麽會有馬賊?”

他語氣不冷不熱:“裴天儒的主意。”

容螢不再問了,看着視線中逐漸往後倒退的景物,一瞬間讓她回到了那個凄迷的雨夜,陸陽曾經無數次救她于水火,可容螢一直覺得,在那個晚上,她的記憶是最深刻的。

追兵随時可能找上來,他們馬不蹄停地趕路,陸陽提前來把這近處的山頭樹林摸了個遍,知道哪裏最容易躲藏,也知道什麽地方可以輕易甩掉尾巴。

彎彎繞繞跑了一夜,到晚上氣候更加冷了,馬匹行路的速度也緩下來。容螢正靠在他胸前,察覺到馬兒已不再奔跑,她擡起頭,“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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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陽搖頭說沒有,他聲音低啞,胳膊顯然在輕顫。

“……只是有點累。”

意識到他還受着傷,眼下那些口子早就凝固,容螢忙松手,“那歇會兒吧。”

安靜的山間聽到了清脆的流水聲,陸陽遲疑了下,點頭道:“嗯。”

他驅馬行至小溪旁,翻身下去,腳剛着地,容螢就看見他身形不穩地晃了晃,心下不忍:“我自己下來,不用你抱。”

話音才落,陸陽就攬着她的腰,輕輕松松地托下馬背。

容螢扶着他的手臂問:“你不疼麽?”

“不要緊。”

陸陽揉了揉她的頭發,走到溪邊掬水洗了把臉,淡淡的腥紅随清溪流動,他解開衣衫,想清理傷口,但因為皮肉與衣袍已連在了一起,這個舉動令他不自覺顫抖。陸陽輕輕颦眉,撩袍從靴邊抽出一把小刀,作勢想割斷衣服。

容螢卻忽然輕笑出聲。

他的手頓住,“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想起……”她走過來,輕柔地從他手中去過小刀,眉目低垂,小心翼翼地劃開傷口附近的袍子。

“想起那時候,你也是這樣的。”

陸陽怔了許久才記起前情種種。

是啊。

他心道,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一個毫無地位的劍客,一個瘦小怯弱的孩子。

而他的姑娘如今已經長成大人了。

奔波勞碌了一天,那匹馬兒彎下脖子無聲無息地飲水。陸陽倚樹而靠,容螢就蹲在他身旁,擰了帕子細細清洗傷口。

她動作很輕,幾乎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陸陽難得有這樣惬意放松的一刻,就那麽定定地注視着她。

妃色的翟衣要比嫁衣更鮮豔,在夜色中襯得她精致無比。布條一層一層纏在腰間,遮住胸口那道大傷,陸陽雖已沒什麽力氣,還是伸出手,眷戀的撫摸她的臉頰。

容螢替他包紮好,這才擡頭,兩手把他的胳膊抱着。

“難受嗎?睡會兒吧,我看安靜得很,他們段時間內追不上來的。”

陸陽倦倦地搖頭:“沒事……你沒受傷吧?”

“沒,他們不敢傷我。”

他笑了笑,“那就好。”

陸陽合上眼睛,隔了不多久又睜開,像是在為什麽而執着着,就是不願閉目。

看久了,容螢也奇怪:“都困成這樣了,怎麽不睡呢?”

他仍舊搖頭,轉而笑道:“你穿這身好看……”

聞言,她愣了下,心頭歡喜不已,忙挑眉湊到他面前,“好看吧?做這衣裳可花了不少心思的,陪嫁裏還有套吉服,比這個更好看。”

說完有點遺憾,“可惜不能帶走。”

容螢挨在他身旁坐下,陸陽高出她許多,她頭一歪,正好能靠在胸口,一個舒舒服服,剛剛好的位置。

溪上懸着一輪新月,月華如水,既清冷,又柔情。

這樣的景色,他們也曾在永都縣那間小院裏看過。

猶記當日,她年紀尚小,舉着荷田中摘來的荷葉,從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跑到這一頭。而他只是坐在臺階上,唇邊含着淡淡的笑,一如現在。

“陸陽。”

“嗯?”

容螢歪在他肩頭,望着月亮,“先前說的話,還記得麽?”

陸陽心思有點散:“哪一句?”

“你說,我要是不哭了,你就娶我。”

他身子一僵,容螢卻轉過頭,眉宇輕揚,“大丈夫一言九鼎,說話可要算話。”

趁他失神之際,她柔聲道:“陸陽,成親吧。”

他們已經錯過太久,也等了太久了。

這世間哪有時光可以重來?過去的早已過去,哪怕重生一回展開的也是新的篇章。

人生總是要留有很多遺憾的,最應當把握的不是曾經,也不是未來,而是當下。

容螢說要成親,那絕對不會只是玩笑話。

她就着那把刀,扯過裙擺,四四方方地裁了一塊蓋頭,鮮豔的紅色,像血一般濃稠。

陸陽呆呆地看着她将這塊紅布打了個旋飄然罩在頭上。

這抹殷紅晃着他的眼。

耳畔仿佛能聽到大婚當日那些熱鬧的炮仗聲,周圍都是來慶賀的朝中同僚,喧嘩一浪蓋過一浪。

他拿着紅綢的一端,看到那一端袅娜娉婷的女子。

透過一層朱紅的輕紗,她的眉眼顯得愈發朦胧,似乎隔着千山萬水,前世今生。

“從前,你是八擡大轎迎我過門的吧?”容螢在蓋頭下笑吟吟道,“那現在随便一點好了,算是便宜了那輩子的我。”

兩個無父無母的人,不用拜高堂也不必請親朋好友,只對着那輪明月,緩緩跪下。當是答謝老天爺給的這段情緣,也是許諾此生不離不棄,生死相伴。

陸陽胸膛的傷不能大動,拜完了天地,容螢扶着他坐回去,簡陋的蓋頭被他兩指掀下,擡眸時對上他溫柔的目光。那一瞬,她整顆心都軟了。

沒有花轎,沒有酒宴,也沒有繁文缛節。如此的荒唐的成親,陸陽還是頭一次遇到,但又覺得這樣的婚禮遠遠比那個七年的奢華場面來得更加美好。

他把那方蓋頭仔細的疊好,認真收入懷中。

“委屈你了。”

“知道委屈我,往後就得再對我好些。”容螢賴在他身上,又怕碰到傷口,不敢靠着,“那些都是虛禮,不過唯一可惜的是……”

她故意停了停沒說下去。

陸陽不禁問:“可惜什麽?”

容螢轉過臉,“自然可惜不能洞房咯。”

“……”

知道他現在沒力氣,容螢偏笑得狡黠,湊過去惡作劇似的拿手指輕撫他的唇,摩挲了半天,陸陽只覺唇上發熱。

見他喉結滾動,似在吞咽,容螢幹脆移下去摸他脖頸。

她離他越來越近,唇與唇幾乎咫尺之間,陸陽輕輕合上眼,過了半晌只聽容螢噗嗤一笑。

她指尖劃過鎖骨,故意問,“你那表情,是要幹嘛呀?”

“……沒什麽。”

容螢揚起眉:“你明明就想我親你。”

“我沒有!”

“哎呀,一把年紀了還不肯說實話。”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容螢偏不吻他,一雙手沿着心口往下滑,避開他的傷,落到小腹上,随後隔着衣物在他下身握了握。

陸陽幾乎是要跳起來,又礙于傷勢只能坐着,他咬緊牙關望向她,容螢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容螢!”

“好相公,別氣嘛。”她笑嘻嘻道,“洞房花燭夜,不能做好歹能摸呀,是不是?”

“……”

她還很體貼地點點頭:“你要覺得虧,不如我讓你摸回來?”

“……你先松手。”

容螢憋着笑,也擔心影響他的傷,終于松開手,算是放過他。

陸陽靠回樹上,喘息不定。

“臉紅得這麽厲害?莫不是病了?”她掌心覆在他額頭。陸陽把她不老實的手摁住,“別鬧了。”

“怎麽就鬧了,關心你呀。”容螢眨眨眼。

他啼笑皆非,口氣中帶了些許無奈:“乘人之危,你等我傷好……”

“傷好怎樣?不好又怎樣?”

陸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說話。

見他臉色是真的蒼白,容螢心道玩過頭了,忙去接了點水來喂他。

一口還沒喝完,隐約聽到什麽動靜,連低頭吃草的馬也警惕地踱了踱步子。

陸陽颦起眉:“有人。”

這個時候有不速之客可不是好對付的,容螢本能地将陸陽掩在自己身後,馬蹄聲漸漸逼近,她閉住呼吸,草叢中沙沙作響。

不多時,聽到一個熟悉的語氣,“什麽鬼地方,這麽冷的天還有王八在爬……”

容螢聞言松了口氣。

岳澤牽着馬,撥開雜草,呸了呸嘴裏吃到的泥土,一回神看到他們倆,倒是一愣。

“你們……”

說狼狽不狼狽,說暧昧不暧昧的姿勢,叫他不知要怎麽形容。

靜默了半天,裴天儒從後面探出頭,微微一笑:“都在啊,沒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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