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時盡】

遙遙北方,京城之中,延慶殿內。

龍袍的下擺猛然掃過桌面,杯盞燈燭呼啦啦摔了一地。許久沒看見自家主子氣成這副模樣,底下人都不敢吱聲。

外頭傳來的戰報一天比一天惡劣,南軍放下楊城不打,竟繞了一個大圈子直攻阜寧,連栗竹也失守了。

他自诩在用兵之上不輸旁人,多少年來沒吃過這樣的虧,自打豐河城陷落,這一個月中幾乎屢戰屢敗,對方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樣,和先前幾年的僵持戰完全不同,簡直匪夷。

內侍見他臉色難看,輕聲細語地寬慰:“皇上,您消消氣兒。”

“這不可能。”端王支着額頭若有所思,“往楊城調兵明明是朕臨時起意,他們如何會知曉?”

喃喃自語了一陣,他朝旁邊的居河問道:“反賊的主将是何人?”

“回禀聖上,是周朗。”

周朗此人他有所耳聞,端王當即搖頭,“不對,不可能是他,他沒這麽大本事。”

可是定王手下還會有誰是他不認識的?

沉吟良久,才吩咐下去:“再去查查,他身後可有給他出謀劃策的幕僚。”

這段時間裏,豐河城內一切如舊。

容螢被伯方岳澤摁在家裏溫養身子,陸陽在照看她的同時,依舊會給周朗寄信。岑景前去栗竹勸降,一走就走了大半個月。他們是在月末接到栗竹攻下的消息,但令人遺憾的是,錢飛英并沒有投誠。

這個看上去有些不着調的憨厚将軍,在性命與忠君之中選擇了後者,無論岑景如何勸說,他依舊不改初心,即便死,也要作為端王麾下的一員大将而死。城破的那一日,他立在牆頭,一把長刀橫于脖頸,面向北方,雙目炯炯有神,直挺挺地跪在那兒。

人各有志,所規不同。

能一條道走到黑,這份信念依舊使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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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螢聽到戰報時,心中感嘆萬千,一方面惋惜錢飛英,一方面也擔心岑景。

他回城的時候,伯方幾人趕着去接他,天下着大雨,岑景沒有撐傘,人和馬一起淋得濕透,蒼白的面容憔悴不堪。容螢取了薄毯給他裹上,端來姜湯放到他手中。

初春還是料峭輕寒,有些故事講起來難免讓人澀然。

他是從十六歲起就跟着端王爺,五六年來一直藏在陰暗裏。

“将軍待我很好,他是個正直的人,他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責任,他的責任就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忠君之事。”岑景閉上眼,摁着眉心,“得知自己養大的是個白眼狼,一定很失望吧。”

因為心中有愧,怎麽安慰都是無解。在場的也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當夜晚上,岳澤拎了幾壇子酒和他對飲,吐了喝,喝了又吐,最後歪歪倒倒趴在桌上。陸陽和伯方将他二人擡回房,彼時天已經快亮了,伯方倚在欄杆旁朝他輕嘆:

“都還是孩子啊……”

四月山花浪漫,北方卻戰火熊熊。

南軍的鐵蹄如疾風驟雨,踏過嵩山,橫掃千裏,直逼京師。

大勢已去,天下人都明白,而今南王爺是要取代北王爺了,奪城早如探囊取物,輕而易舉,于是能倒戈的也就跟着紛紛倒戈。

等了那麽多年,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京城,對于容螢而言這是渴望了很久的夢想。

周朗不辭辛苦地趕回來,準備接他們北上。

“您定國有功,王爺說了,公主、王侯的封號還是次要,今後世子襲爵,錦衣玉食代代相傳,子子孫孫都是太平無憂的。”

容螢聽完了也不過莞爾,一個王朝能存活多久誰也不知道,哪裏又說得準千百年後的事。

在豐河城住了幾個月,而今要離開了,總會有些許不舍,臨別前伯方備了一桌好酒好菜讓大家吃個痛快。

席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氣氛很是融洽。

容螢支着腦袋看他們,滿屋子酒香,也把她勾得饞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倒了一小點,還沒等喝,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陸陽坐在她旁邊,一雙星眸不冷不淡,直勾勾地看他。

容螢試探性地說道:“……一小口?”

陸陽神色未改。

“就抿一下。”她撒嬌,“真的就一下。”

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大酒瘾,陸陽從她手中奪過杯子,意思意思地在容螢鼻子下晃了一圈,最後自己一飲而盡。

容螢:“……”

卑鄙!!

“行了。”伯方笑她,“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還那麽愛喝酒,得忌嘴,忌嘴知道嗎?”

容螢咬咬牙,“那你們也別在我面前喝啊,居心叵測。”

“為你好嘛,這不是。”岳澤故意在她跟前倒了一杯,“特地考驗你的定力。”

她翻了個白眼,“誰稀罕你來考驗。”

酒不能碰,只能捧個湯碗望梅止渴。對面的岳澤喝得很急,裴天儒摁住他的手,搖頭示意,“你和岑公子也是,都少喝點,前幾天才醉了一場,當心身子。”

“知道知道。”他不耐煩。

說話的時候,不經意和容螢的目光相對,他轉過眼來微微一笑,後者也沖他颔首。

夜色漸深,酒樓下空無一人。

高懸的明月灑出一地清輝,像極了多年前的某個晚上。

容螢走出後門時就看見那個瘦削的背影立在不遠處,大約是聽到腳步聲,他悠悠回頭,眸中波瀾不驚。

“不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她搖頭:“不用了。”容螢走到他身邊,兩個人一同望向蒼穹。

月光很亮,使得周圍的繁星都失了顏色。

裴天儒笑着問:“有話對我說吧?”

容螢收回了視線,似笑非笑:“和你做朋友真不知是累還是輕松。”

“哦?”他語氣裏帶着調侃,“你能把我當朋友,我已經很榮幸了。”

“陰險。”容螢評價道。

話雖這麽說,她唇邊還是含着笑,這段談話比想象中還要來得輕松。

“天儒。”容螢平靜地開口,“當初的約定,我可能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裴天儒目光溫和,聞言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其實我騙了你。”容螢對上他的眸子,“從一開始,我就只是打算利用你們。你說讓我陪在岳澤旁邊,我知道你做的什麽打算,但我……”她神色坦然,“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陸陽。”

面前的這個小姑娘,似乎和初識時一樣,對自己的決定永遠一往無前。他忽然有幾分明白岳澤當時所說的話了。

裴天儒笑了笑:“我知道。”

容螢略有不解,“既是知道,你這些年還肯幫忙?”

“為什麽不呢?人生在世,閑者不過虛度一生,倒不如幹點有意思的事打發時間,再說……”他雙手抱臂,“我看岳澤也玩得挺開心的。”

“……”

她想她永遠都捉摸不透此人內心的想法。

“容螢。”裴天儒轉過眼看她,“有件事,我也瞞了你許久。”

容螢擡起頭,只聽他淡聲道:

“我是個斷袖。”

周圍安靜如斯。

她表情平平,像是早有預料似的:“我早就知道了。”

裴天儒怔了怔,容螢把他反應盡收眼底,覺得好笑,噗嗤一下沒有掩住。

後者眉峰一動,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如何,很快也随她一同笑出聲來。

酒樓裏尚亮着燈火,絲竹聲響,起坐喧嘩。

飯局結束之後,天色偏晚,酒席撤去,衆人已各自回家休息。豐河城一間民宅屋頂卻坐着兩個身影,一個清瘦,一個壯碩。

岳澤的手邊依舊放了壇酒,時不時喝兩口,裴天儒在他右側,一言不發地陪着他。

冷酒入喉,牽起前情往事。

“天儒。”他晃了晃酒壇,笑嘆道,“一轉眼,咱們的公主都成親了……”

裴天儒瞧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應聲:“嗯。”

“往後就要為人母,生孩子,養孩子,看着兒女成雙,歲月靜好……說起來人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真是短暫。”

看得出他并沒有喝醉,眼底裏鋪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阿澤。”裴天儒問道,“你現在還覺得迷茫嗎?”

“她,還是你心裏的那盞明燈麽?”

——“從小到大,她做什麽事,都好像不會迷茫一樣,永遠筆直的往前走。”

——“而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是什麽。”

岳澤喝酒的動作一動,唇邊忽然蕩開笑意,他沖着冷月長舒口氣。

“明燈還是明燈,不過我這一生不會只有一盞燈。”他放下酒壇,“我想了很多,這些年來,我總是跟在容螢的身後,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卻忽略了自己。走過那麽多地方,遇見那麽多人,卻不曾好好的停下來看沿途的風景,實在是覺得遺憾。”

“我想,京城我就不去了,趁着年輕在江湖上闖蕩,等老了回憶起來,才不會感到後悔。”

“好。”裴天儒輕輕道,“你若想去,我随時都有空。”

岳澤感動地點了點頭,伸手在他肩上一打,熱淚盈眶,“好兄弟。”

他笑容如常,擡手對他示意,“酒也讓我喝一口。”

“行。拿去。”

寒天飲冷酒,點滴在心頭。

裴天儒望向酒樓下的那一角陰影,容螢方才的話猶在耳邊。

“你不打算告訴他嗎?”

他說不了。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說出口的,表明心意最大的風險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啓程的當天,伯方淚眼汪汪地将收拾好的行李遞給岳澤與裴天儒。

容螢盯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悵然道:“你們……真的不随我們回京麽?”

“暫時不回了。”岳澤伸出手在她腦袋上揉了兩下,“等孩子滿周歲我們再來瞧你。”

陸陽沉默了半晌,望向裴天儒:“準備去哪兒?”

“天下之大,四海為家。”他豪言壯語說完,笑道,“阿澤說想看看大漠風光,正好我也沒去過,先到那裏走一趟吧。”

岳澤背上行囊,豪情萬丈,“你們等着啊,小爺我總有一日會變成一代大俠,屆時有你們羨慕的。”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說完,潇灑地揮了揮手,便轉身往前走。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一別經年,也不知幾時能再相見。

伯方定定地站在遠處,瞧着遠方偷偷掉眼淚,陸陽見了,不禁嘆氣:“這麽不舍,為何不随他們一同去?”

他哽着聲搖頭:“我得在京城待着,有個固定的地方,兩個孩子玩夠了還能找到家回來……”

他們在豐河城門口分道揚镳,一行人往北,一行人往西。

朝陽初升,大道筆直地朝前延伸,馬車搖搖晃晃,迎風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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