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哭傻

玉引被他這自稱逗得略一笑,轉而就又沉郁下去。她搖搖頭只說沒事,孟君淮徑自猜了起來:“尤側妃惹你不高興了?”

他太清楚自己這位王妃是什麽脾性了,入府到現在,她從來沒讨好過他,突然如此,應是尤氏讓她覺得不安穩了?

玉引還是搖頭:“不是……”

孟君淮只作未聞,直起身便道:“楊恩祿,去東院問問怎麽回事。”

“……真不是!”玉引趕緊攔他,見楊恩祿暫且停了腳才稍松了氣。她靜靜神,告訴他說,“跟側妃沒關系,跟府裏的誰都沒關系。是我今天回家,大伯母叮囑我了些話,我一時沒想明白,心裏才覺得別扭。”

孟君淮抱臂審視着她,凝神想了想,問得十分直白:“你大伯母要你讨好我?”

“那倒……也沒有。”玉引在他的注視下頭都不敢擡,“她就是教我怎麽當好這個王妃、怎麽當好殿下的妻子。”

他維持着抱臂的姿勢又審視了一會兒,忽而“哈”地一笑。

她擡眼看,他已轉身走向案桌了。牆邊那張黃花梨一腿三牙方桌上放着茶水茶具,他将扣着的杯子翻過來,拎壺邊斟茶邊道:“你大伯母又沒做過王妃,你聽她的?”

背後的聲音悶悶的,依稀透着點懊惱:“但她是位很好的妻子,掌着謝家內務,從來沒出過錯。”

他渾不在意地一聳肩頭:“你也沒出過錯。”

……啊?

玉引懵懵的,他端着茶盞轉過身,她看看他倚靠着後面案桌的閑散樣子,很不信地追問:“我沒出過嗎?”

“你言行有失了還是戕害子嗣了?”他說着立身踱向她,一步一句地認真給她數起了七出,“淫?妒?盜竊?有惡疾?口多言?不順父母?你都沒有嘛。”

她不知道怎麽接口,看他步步“逼近”,就下意識地步步往後退。

孟君淮好笑地看着她一直退到了榻邊,眼看她裙子都觸到榻沿了,他不懷好意地略一傾身,仍想繼續躲的她果然就坐了下去。

于是他蹲下身,凝視着她一字一頓:“難不成你想到自己犯了‘無子’這條?”

剛把心放回去一些的謝玉引腦中“咯噔”一響,心就又提回了嗓子眼!

——她果然有符合七出之條的大錯嗎?!這個很嚴重啊!

靜等着迎接她哭笑不得的反應的孟君淮看了會兒,就發現她臉色白了。

然後好像并沒有什麽“哭笑不得”,他發現她真的慌神了。

“王、王妃……?”他被她的情緒待動得也有點慌,咳了一聲趕忙着補,“我就随意一說,你随意一……”

“聽”字沒說出來,他看到她狠一咬嘴,眼淚滑下來了。

老天……!

孟君淮瞬間要瘋了。他不喜歡姑娘哭,但只是覺得心煩,并不害怕……

這種哭得沒聲的情況卻讓他特別害怕!

府裏的其他人,尤氏是屬于“邊哭邊鬧”的那種,他完全知道怎麽哄,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套路;何氏則是自覺犯錯的時候容易哭,邊哭邊告罪,他也知道說什麽;另外幾個,則壓根不敢在他在面前哭。

讓他招架不住的這種哭法突然砸過來,孟君淮腦子裏就空白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時該說點什麽!

“王王王妃?玉引?小尼姑?哎你別哭……你聽我說……”話音沒落,她又一滴眼淚續了上來。

“咝——”孟君淮幹瞪着眼倒抽了口涼氣。

誰來救救他……

玉引默默地擡手抹了把眼淚,被犯七出的問題搞得十分焦慮。

這樣下去一定不行!七出之條是白紙黑字的規矩!就和在華靈庵裏佛門裏的清規戒律一樣,嫁了人之後七出也是不能犯的!

犯了七出夫家就可以休妻,她如果被休了,命婦封位自然沒有了——謝家還沒有過命婦被貶的事情呢!

正在手忙腳亂的孟君淮突然被攥了手腕,定睛,看見她婆娑淚眼裏透出來的目光十分堅定!

她說:“我會努力當好王妃的!”

她也很清楚如果要“有子”,之前得幹點什麽,可是那句話到了嘴邊,她又實在狠不下心逼自己現在就……

于是玉引的眼淚又湧了一陣,到底還是“很沒骨氣”地給自己留了個餘地:“殿下再給我一天時間!”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孟君淮心裏亂成一團,又怕多說多錯再惹她哭,趕緊使勁點頭答應:“好好好!”

二更的打更聲過去,京城在月光下歸于沉寂。正院裏,值夜的幾個宦官婢子閉眼打着盹兒,楊恩祿則在廊下望着月色琢磨:這哪出啊?王妃她什麽意思啊?

她剛才話裏的意思,是覺得自己這王妃當得不稱職。可從他這王府掌事宦官眼裏看,這新王妃還挺不錯的。

東院那邊,尤側妃氣焰那麽盛也沒能就此壓到她頭上去;再說西院,大小姐剛開始多讨厭她啊,現在還不是一口一個母妃叫得挺親的?

他都在琢磨郡王爺是不是想把大小姐交給她了,這才先一步叮囑正院給大小姐收拾個住處,想讓正院日後能記他個人情……結果王妃突然在郡王爺跟前哭這麽一場,是想開始争寵了?

啧,底下再鬧也鬧不出花來,正妃争寵可真不是好事。楊恩祿回想着從前的郭氏,她估計也是一時氣不過才對東院下的手,結果呢?小公子沒事,她把命丢了不是?

他扭頭看看背後燈火已暗的卧房,搖了搖頭。但願王妃別真折騰起來,她要真以正妃之尊挑頭折騰,那就只能請定妃娘娘壓陣了。

府北,三合院。

院門開得很輕,但還是有一聲微微的“吱呀”,關上時也又有一聲。顧氏聽了聽院子裏的腳步聲,問婢子:“蘇奉儀又剛回來?”

“可不?”烏鷺也正聽那邊的動靜,聽言轉回頭來,有些不忿,“打從搭上了西院,就總是這麽晚回來。回回都說是何側妃留她用膳說話,奴婢才不信何側妃這麽喜歡她,準是她賴着不走的。”

顧氏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聲,看着棋譜,又擺了一枚黑子下去:“倒也不一定。何側妃性子柔和,願意與她結交、多個人說說話,也是有的。”

她言罷又緩緩拈了顆白子起來,幽幽問烏鷺:“殿下今兒在哪兒?”

“說是在正院。”烏鷺回道。

顧氏手裏剛要落下的白子一定,懸在棋盤上滞了一會兒後扔回棋盒中:“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她想了想,一笑:“總這麽下去不是法子,給家裏寫信,讓他們往宮裏帶個話吧,問問姑母得不得空見我。”

烏鷺應了一聲立刻退下去了。顧氏淡看着眼前的棋局,白子已盡被黑子包圍,好像沒什麽出路可言了。

只在左上一角,還有一個小小的缺口。

三更的打更聲過去,房裏,孟君淮枕着手愣神。過了會兒,他忍不住側首看了眼身邊的人,發現她終于睡着了。

這小尼姑,她伯母對她說的話,絕對比她告訴他的要多,而且只怕那才是真讓她困擾的一部分。

平日裏她總是睡得很快,今天卻也輾轉反側了一陣子。而且她平常睡覺都不老實,今天許是哭得累了,睡着了之後一動不動的。

他有點後悔當時沒一口氣問清楚。

他是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當時完全不知該說點什麽好。而且,在他後院的妾室們若是因為藏着心事在他面前哭,也用不着他費力去問——他其實也懂她們的路數。哭,無非是在他面前一顯嬌弱之态,為的是更輕松地得到她們想要的。所以在她們哭夠了之後,每每他一問……甚至不問,她們就自己把事情說了。

她這樣自始至終都沒說的,才是真有心事了。

孟君淮靜舒了口氣,想想她剛才哭的模樣,心裏竟一搐一搐的不舒服。他翻了個身,将她圈進懷裏,自言自語地琢磨:“小尼姑你到底遇上什麽事了?你個讀了十年經的,最會随緣行事,哭成這樣丢不丢佛家的臉啊?”

懷中,玉引不安穩地皺了皺眉頭,俄而輕輕地哼了兩聲,好像還帶着點委屈。

玉引真的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裏其實也沒什麽特吓人的東西,都是些小事,小到多是府裏的日常起居。只不過,夢裏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每件事都在擰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件件地積累起越來越深的不開心,于是夢境從頭到尾都極其壓抑。

最清楚的一個情境,是她生病了,然後逸郡王要去騎馬還是要幹什麽的,叫她同去。她渾身難受得不行,卻還是違心地含笑答應了!

突然從夢中醒來時,玉引頓覺一身輕松。

接着她便注意到孟君淮已起了,正在更衣。

她怔了怔神,摒開重新席卷上來困意,撐身下了榻。

正服侍他更衣的兩個宦官眼觀六路,見她走近,立刻退開讓路。

“殿下……”她輕輕一喚,孟君淮轉過身,她略作踟蹰就伸手繼續幫他系衣帶了,聲音悶悶的,“我起晚了。”

“是我起得早,今天你長兄要帶人去查倒鈔胡同。”他解釋着忽然頓住,看看她的神色,想起昨晚的事,把想勸她接着睡的話咽了回去。

他目光灼灼地睇着她道:“你同我一起去前頭吧。”

這小尼姑不谙紅塵事,現下又心情沉郁。若留她自己在後宅待着……怪讓人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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