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兌現

一路沉默着回了暖意閣,俞眉遠的臉陰沉難測。

見她這副模樣,榴煙也不敢多問,揮手和金歌一起退了下去。

屋裏空下來。

青嬈惴惴不安地跟進了屋,見俞眉遠一屁股重重坐在了窗前的榻上,她馬上倒了茶遞去。

“姑娘,喝茶,消消氣。”

俞眉遠接過茶,“砰”一聲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我生氣了?”

青嬈咬了唇,眼裏的水霧讓這雙眸子更加朦胧可憐。

“姑娘,我知道錯了。”

“我幾次三番地叮囑你,讓你別往外跑,你都聽到哪裏去了?”俞眉遠這氣不打一處來。今日若沒有俞章敏,青嬈這時候已經被關進黑房了。

“我知道。可這次不一樣。”青嬈不擅言辭,這會急出一頭汗,正絞盡腦汁想如何解釋。

“有什麽不一樣?”俞眉遠常笑,少有冷顏,那冷一現便如冰棱刺骨。

“她說姑娘病了,在外頭嘔了,又被人送到陋銘居,屋裏沒有其他人,我……”

“別人說你就信?你可知剛才那情況有多危險?你行事之前就不能多想想?再不濟先找了周媽媽也成。”俞眉遠怒道。

周素馨見她說得重了,不由拉拉她的衣角,小聲暗示了句:“姑娘……”

話沒說話,衣角就被俞眉遠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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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擔心姑娘,着急……”

“就是我在外頭死了,也不需要你們來操心。”俞眉遠揚聲打斷她。

這些年來斷斷續續的她們屋裏也遇了不少事,她一個人兩只眼,再怎麽盯着也終有力所不逮之時。最近接連兩件事都針對青嬈,她偏又是屋裏最沒心計的人,叫俞眉遠如何放心。

上輩子的結局,她不想再看一遍。

俞眉遠的話才落,青嬈呼吸就是一停。

她臉色還白着,雙手在衣角上絞成一團,骨節都捏得發白,看得俞眉遠心有不忍,暗忖自己話說太重,敲打過頭,才要緩和氣氛,就聽青嬈開了口。

“我知道,姑娘這是嫌棄我沒用,幫不上忙不說,還給你添亂找麻煩,每每有事都要你善後。我也沒臉再呆在姑娘跟前,姑娘也不必再理我。我自會管好自己,不出院門,不給你找事兒。”青嬈一邊說,一邊掉淚。

她拿手背抹眼,沒兩下就把袖管蹭出一片濕漬,還和小時候一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俞眉遠一撫額。

“可是姑娘,你別在我面前說什麽死,你說了我難過。你再嫌棄我,這輩子是死還是活,我都會跟着你。”青嬈把臉狠狠一抹,不等俞眉遠說話就轉身出去。

“……”俞眉遠聽她說了一大通,愣是沒插上話。

青嬈跑到門口,卻忽又折身,從案上抱起先前縫的裙子

“你的裙子。”她用力将裙子塞進俞眉遠懷裏,轉頭又跑了。

俞眉遠被她吼了兩句,沒緩過來,半晌方望向周素馨詢問:“她這是在跟我發脾氣?”

“這半天下來,她先因你的病憂,再因迷路找不着人急,後來又懼。姑娘不寬慰便罷了,一回來反倒罵上。”周素馨說着将她懷裏裙子拿走。

“我說得有錯嗎?她哪來那麽大脾氣!”俞眉遠郁悶了,伸手去拿那杯茶。

周素馨比她快一步拿走了茶,讓她的手落了空。

“姑娘長大了,心裏有主意也不和我們說了,自然也輪不着我們替姑娘操心。”周素馨不冷不熱地說着,“可姑娘也該清楚,我們心裏記挂着姑娘,姑娘若有什麽事,我們第一個赴湯蹈火,今日姑娘卻說什麽死也不讓人操心,這分明是要和我們生分,怎不叫人寒心?”

俞眉遠被說得語塞,悶悶坐在桌前不吭氣兒。

這些話,她如何不知?就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才害怕。

周素馨收走茶,連桌上的茶托并茶壺都一并收了走。

俞眉遠倒茶的手僵在桌上。

得,這下可好,周素馨也惱了。

明明她才是主子……這一個兩個,是要造反?

……

青嬈生了氣,雖然屋裏的事照樣做着,就是不開口和俞眉遠說話,周素馨這兩天下來也淡淡的,屋裏的氣氛結冰似的冷。

俞眉遠心裏怄了氣,又拉不下臉,一天到晚就都沉着臉,也不笑了,連廚房送來的點心都讨不了她的歡心。

秋雨下了兩天,終于放晴。

園子角落裏的白蘭樹越見粗壯,花期剛過,開了整個夏天的白蘭幾乎落盡,只餘幽香存于心頭。

俞眉遠仍像舊日那樣盤膝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

八年了,來這地方似乎變成習慣。

高興的時候來,不高興的時候也來。

這個角落幽僻,幾乎不來人,她喜歡在這裏冥思。

冥思之時,她經脈裏的氣流會緩緩而動,像這八年每個晚上躲在幔帳之後修練時那樣,內勁運轉已成了一種反射。

《歸海經》她修了八年,已練到第二重。這本功法總共五重,頭兩重是入門,教人呼吸吐納,引氣入海。如今她已有小成,丹田氣海有內勁歸沉,可經由她的控制緩緩流遍周身經脈。她能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變化,聽力更加敏銳,視線也更加清晰,到了夜裏無需燭火亦能視物,身體愈發靈活,手上力氣更大。

不止如此,她借由弓射之術,發現自己體內流轉的力量可以聚掌而出,成為無形的刀刃,這大概就是江湖中人所說的內功,當日教二姨娘與錢寶兒用的就是這一招。

然而她畢竟是個門外漢,從未接觸過這些東西。《歸海經》艱澀深奧,她修到第二重已達瓶頸,很難突破。再加上經裏所描繪的招式,她也找不到指點的人,這八年來就像個盲人摸象,一點一點摸得艱難,還不知對錯。

如今後宅鬥法漸深,明刀暗槍都已飛來,着實難防。

園裏姑娘也都長大,婚事逐一被擺上明面,像待價而沽的商品。她若不想被人擺布,就必須在成親之前離開這裏。

可要離開,又談何容易。

她力量不夠,離了這裏,她尚無法護周青二人周全,再加上慈悲骨的毒她還沒找到下毒的人,母親的仇沒報,俞家的人吞了她外祖家的銀子還沒着落,她如何能離?

雜念陡生,一發不可收拾。

前面那些就罷了,現在最讓她擔心的是魏眠曦。

她無論如何都沒料到他竟也重生而回,并且按時間來算,幾乎是和她同時都在八年前回來的。上輩子她死的時候他還活着,活了多久、後面發生何事她通通不知。本來這輩子她沒打算再和他有交集,但這次他不知又在盤算什麽,竟改了他們初逢的所有軌跡,并且按他所說,這改變從八年前就開始了。

按理他應該知道《歸海經》和皇陵圖不在她身上,那這一世他還提前找上俞府是為了何事?

為了俞眉初?

阿初早已定親,原本兩年前就要肅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成親,只是前年肅建伯府的主母病逝,府裏公子都要守孝三年,這婚事就被耽擱下來。這事與前世無異,可當時這二公子孝期滿未滿卻在外與人毆鬥,以至身死,這門婚事便不了了之。後來她才知道這事出自魏眠曦之手。

滿打滿算,離出事之時還有三個月。

她記得時間。

想起魏眠曦,她忽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魏眠曦重活一世,自然對這八年戰事了若指掌,也清楚知道他父親靖國候魏定懷會戰死沙場,那他為何不改變此事?

是她估算錯誤?他并非重生而回?還是說……

她心裏忽然一寒。

他沒出手救他的父親,而是任其去死,這樣他才能坐享最大功勳,候府也會得到皇帝恩恤,而最重要的是……爵位将由他承襲。

這想法讓她不寒而慄。

這樣的男人,若今生還打她的主意,她又當如何應對?

冥思打座之時最忌雜念叢生,俞眉遠這一走神,體內氣息頓亂。

五內一陣翻騰,她只覺有針刺入骨脈,竟像人們常說的走火入魔。

俞眉遠心一驚,忙收斂心神,不敢多想。

她內力雖厚,卻無控制之法,便如身懷重寶卻不會施用的人,一不小心還會弄巧成拙。

此時她體內這團氣勁已亂,不受她控制,在經脈裏亂竄,她只得咬牙,将氣勁聚到掌心,全力發出。

“呼——”

風嘯聲起。

淩厲掌風從她掌中掃出,似平地而起的一股猛烈罡風,狂妄地朝前肆虐,一路卷石吸沙,竟如陰風沉沉,壓境而過。

俞眉遠自己也傻眼。

這威力超出她的估計太多太多。

若此時有人在此地……人?

俞眉遠收心,忽然發現遠處真有人走來,正對着掌風方向。

“小心——”她驚吼。

可已然晚了,那人已到了白蘭樹前不遠處,俞眉遠的心懸起,但收手已是不能。

“呼——”風聲響過,漸漸又小去。

也不知是來人的運氣好,還是俞眉遠功力尚淺,這掌風到了這人身前五步處時便開始減弱,及至她身前,這風便徹底散去,倒是被風卷來的沙石斷木齊刷刷落下,把這人吓得呆在原地。

俞眉遠望去,那人是小玉。

……

白蘭樹前,青衣丫頭似乎已被吓傻,臉上眯縫的眼睛難得瞪大,愕然盯着前方。

俞眉遠跑到小玉身邊,和她大小眼一瞪,好半晌才道:“風大,把你吓到了?”

好蹩腳的理由。

小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風?大?

她點點頭,終于從差點被刮跑的驚愕中回神。

“沒事了。”俞眉遠讪讪笑道,心中卻已數念閃過。

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人看穿沒有?若是被看穿了,她要怎麽辦?

殺人滅口?

這手……她可下不去!

無奈。

小玉又點點頭,不說話。

“你這是要去哪裏?”俞眉遠忽然注意到她懷裏正抱着重物。

她雙手緊緊抱着個陳舊脫漆的木箱籠,這箱籠足有她半人高,沉重異常,也不知她是怎麽給搬到這裏來。

“箱子舊了,綠依姐姐讓我搬到後面雜物房裏收着。”小玉說着又往上托了托箱子,鼻尖上沁出些許汗珠。

這箱子真沉。

外院的舊家什怎會收到後頭來?

俞眉遠疑惑。

這麽大件的東西,別說女人,就是男人搬起來都累,小玉卻從外院一路搬到這裏,怕是有人故意針對小玉。

“先把箱子放下,聽說前天你被教管媽媽打了?”她忽想起一事。

前天小玉被教管媽媽尋錯,以戒尺訓責了一頓。

小玉依言将箱子放下,松了口氣才道:“是我做錯了。”

俞眉遠輕嘆一聲,猜着她是因為青嬈的事而受了罰,心裏有些歉疚,便溫聲道:“打着哪裏了,可有手臂?我看看。”

她說着握住小玉的掌。

被她握住的手輕輕往後一縮,才停住。

那手幹燥溫涼,掌中有些繭。

俞眉遠沒多想,另一手拉起了她的衣袖,小玉的手臂粗實,皮膚麥色,數道兩寸見寬紅痕斑駁現于她的臂上,一路延申至衣中。

她輕抽口氣,壓下心頭怒火,伸指點上那紅痕。

“疼嗎?”

“不疼。我沒事。”小玉聲音有些僵去。

她的指纖長溫柔,像一段細細的流水,撫過傷口時讓人心裏熨燙如火。

當年稚女,已亭亭玉立,如梢頭豆蔻,年華正燦。

眉目低垂間,只見輕顫的睫毛,微勾的唇角。

像場夢。

“一會我讓我悄悄給你送瓶藥,你偷偷的抹了,別讓人看到。讓人看到了,怕又要給你惹麻煩。記住了?”俞眉遠檢查完她的傷口,便将她衣袖捋下。

“哦。”小玉乖乖應了聲。

俞眉遠笑了笑,正要讓她離去,鼻間卻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藥草味道。

“小玉,你用火艾?”

這味道是從小玉的衣袖裏傳出來的。

“沒。”小玉眨了下眼,仍木木開口,“我奶奶用,她有寒症。”

俞眉遠便點點頭,不再多問。

火艾……讓她想起一個人罷了。

“行了,你去罷。”她揮手,放小玉離開。

小玉雙手如鐵,按上木箱籠,輕輕一用力就将箱籠抱起,也不行禮,徑直越過俞眉遠朝庫房走去。

身後白蘭花已謝,滿樹繁葉,遮着俞眉遠。

她似乎還是六歲時的她。

白蘭樹下,不見不散。

一諾,八年,方踐。

無人識君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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