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離別

俞宗翰出行的日子定在上元燈節後的第一天。

日子定得倉促,聽說是皇帝催得急了,因為俞宗翰将時間提早了。這一提早,把俞眉遠屋裏給鬧得雞飛狗跳。

臨行在即,可該收拾的東西一樣沒準備,把青嬈忙得焦頭爛額。周素馨不在,俞眉遠的身邊事很多都由她來拿主意,漸漸竟也練出青嬈的果斷來。想來人是需要打磨的,如今沒人給青嬈當主心骨,她又不想總拖後腿,慢慢也就磨出膽子來了。

屋子裏人來人去兵慌馬亂的模樣,俞眉遠也不管,只坐在榻上拉着榴煙說話。

“我明日就要啓程,不能給你送嫁了,這套赤金頭面與這包銀子就算是我給你的嫁妝,望你日後一切順遂,夫妻和樂。”俞眉遠将桌的木托盤親自交到榴煙手裏。

“謝姑娘賞賜。只是姑娘,這禮太厚了,你在這裏也不容易,況這東西給我也不值得,姑娘……”榴煙眼眶一紅,接了木托盤就要跪下。

托盤之上放着的赤金頭面是去年蕙夫人給俞三準備笄禮衣飾時,為顯公允叫人給俞府所有姑娘統一打制的。俞眉遠的首飾不多,成套的頭面就更少,如今榴煙嫁人她一出手便是這麽重的禮,倒讓榴煙三分感動三分歉疚,剩下的便是不舍。

“行了,別跪了,你知道我不喜歡這些虛禮。沒什麽值不值得,不管怎樣你們也主仆一場,你服侍了我六年,無不妥貼。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必介懷,給了你你就收下吧。”俞眉遠淡笑。

榴煙的事,她心知肚明。這些年下來,榴煙兩頭聽命,多少也是身不由己,她照顧俞眉遠時盡心盡力從無偷懶,也沒有争強好鬥的心,雖另受他命,卻也只是兩頭和稀泥,沒給俞眉遠帶來麻煩,相反還暗中幫了許多。

這些,俞眉遠都看在眼裏。

雖不能做個讓她全心信任的人,但主仆之情也是有的。

榴煙一走,她身邊又少一人。

除了青嬈,就只有雲謠和……昙歡了。

這幾天,昙歡似乎比往常更沉默些,是因為回賓閣那天的試探?

俞眉遠有些歉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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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賓閣裏一場試探,霍铮并沒露出破綻。他用的是易容術,扮的本就是真正的小玉,小玉的奶奶在那麽短的時候也看不出差別。

霍铮沒有生氣。

相反,他更加放心。

不是放心自己不需再被懷疑,而放心俞眉遠那小禍害。

小禍害還知道要試探,要懷疑,證明她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欺騙的人,那麽日後他離開,走也走得安心些。

只是道理歸道理,感情歸感情。

雖然明白,但心裏多少有些失落,再加上這幾天事情多,他的話就少了許多。

到了上元燈節這天,又是阖家團圓,設宴瑞芳堂。

收拾了兩日,俞眉遠的行囊已差不多備齊,屋裏丫頭終于可以緩口氣。俞眉遠因要遠行,午飯時就被狠灌了幾杯酒,回了屋裏又遇上主子賞菜,丫頭們也在院裏擺了桌席,她又被自己的丫頭們邀着喝了幾杯,一時間酒勁上來,便歪在正屋的羅漢榻上睡着了。

一覺醒來,天色微沉。

她揉着眼起身,忽然發現時候已晚,已到了瑞芳堂的家宴時辰,卻沒人叫她。

院子裏靜悄悄的,往日叽叽喳喳的丫頭都不見了。

俞眉遠心裏奇怪,走到門邊挑簾一看,院子裏只有昙歡一人在收拾中午的爛攤子。

“昙歡,人都去哪了?”

“喝高了,都歇去了。”霍铮将手裏掃把一扔,走到她門前,想想又道,“青嬈被灌醉了,在屋裏歇着。我去叫雲謠過來。”

“不用了,你過來。”俞眉遠一把拉住他,将他往屋裏拽。

這一拽,霍铮被她拉到了裏屋。

“快,幫我更衣。”俞眉遠已着手解自己裙子的系帶。

她在榻上擠了一下午,裙子皺得不行,若這樣去了家宴該被人取笑了,不換不行。

只是這馬面裙穿起來麻煩,再加上天冷衣厚,她一個人穿起來顧前不顧後,有些困難,得找人搭把手。

霍铮聽到這話才想推拒,就看到她的裙子滑到地上,露了白綢中褲,而她也已從桁架上取來另一條裙子塞到他手裏。

“愣着做什麽?快幫我!晚了過去又要被人灌酒了!”俞眉遠推了推木頭似的人,忽然恍悟,“你別告訴我你不會這些?”

霍铮搖頭。他真不會。

俞眉遠一撫額,要是青嬈在這就好了。

她又劈手搶回裙子,展好後裹到腰間,抽出了左右兩側的系帶,無可奈何地開口:“拿着,拿緊。”

松了裙子就該掉下去了。

霍铮習慣了拿劍的手拈起那兩條細長的系帶,只覺得比劍還沉。

俞眉遠一手壓着裙門,一手将上襖撩高,看他僵直的模樣不禁莞爾:“你這是要劈木頭嗎?”

霍铮不吭聲,等她吩咐。

“把這兩根腰帶從前腰繞到我腰,纏緊後再繞到前面,快。”俞眉遠催促道,身子往他胸前傾去,以便他為她纏帶。

霍铮長長吐了口氣,極其笨拙地将兩根系帶在她腰前交叉後又繞到她身後。

雙手不可避免地從她腰間穿過,宛如與她正面相擁,他的雙手輕輕擁住她的腰。細細的帶子勒出她腰間的纖細,忽叫他覺得她單薄,那腰似乎用他一個手掌便能握住。

心跳得像他一人對戰薩烏乾坤時那時的戰鼓聲,急促而澎湃。

“快點,纏緊些!”俞眉遠踮了腳再朝他傾去。

霍铮定定神,将系帶打了結,重重一扯。

“啊——”俞眉遠大叫一聲,整個人撲到他胸前,雙手下意識環上了他的脖子。

“怎麽了?”他不知所措。

“你想勒死你家姑娘我嗎?”俞眉遠咬牙切齒地開口。

腰被他束得死緊,她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對不起。”霍铮忙松開手勁。

俞眉遠無奈地嘆了聲,還是挂在他身上。

“昙歡,你是不是生我氣了?”她在他耳邊問。

霍铮正小心翼翼地拉緊帶子,聞言不解,轉了頭看她。

俞眉遠的臉龐就靠在他肩頭,帶着笑,頰上有個小酒窩,甜甜地看着他。

生氣?

他怎會生她的氣……

“沒有。”他悶悶回答,逼自己轉回頭,不敢多看她。

這樣的姿勢再加上她的笑靥,他要花很大的力氣才克制得住自己不伸手抱住她。

僅僅只是擁抱而已,他也不能。

很快地,他把系帶繞回前面,俞眉遠終于站了回去。

霍铮想了想,忽單膝落地。

“昙歡?”俞眉遠微愕。

霍铮的視線與那兩條細長的系帶平齊,他不說話,很認真地替她綁這最後一個結。

抽帶而出,緩緩拉緊。

這個結打得很整齊漂亮。

“你快起來!”俞眉遠很吃驚,伸手拉他。

“我沒生氣,真的。”他淡淡開口,又慢條斯理地拉下她上襖的衣擺,仔細整好,壓平。

他在替他心愛的姑娘穿一襲華衣。

可她不知道這個單膝跪在地上替她結帶的男人是誰。

也永遠不會知道。

大安朝的二皇子,天家血脈,龍血鳳髓,只為她一人折膝,溫柔以待。

若是可以,他願意一輩子幫她束這段細帶。

可他的一輩子太短。

無法承諾,怕她流淚。

……

白日眨眼過去,夜幕垂降。

明日就要遠行,俞眉遠心思繁雜,無法靜心,便仰面躺在床上,并不運轉《歸海經》。

她心裏壓着好幾樁心事,首當其沖便是徐蘇琰的事,再來便是陳慧的事,可如今都沒時間查了,也只能壓着待回來後再說。

東平府在大安朝西邊,只走陸路若是快馬加鞭需要大半個月時間,加上她的話恐怕得花到一個月時間。俞眉遠算算時間,等她回俞府起碼也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

對她而言,不管是呆在京城還是去東平府,其實都有危險。

兩廂斟酌之下,俞眉遠選擇了遠行。

一來俞宗翰根本沒給她選擇的機會,二來京城局勢也漸漸亂了。

她雖不知俞宗翰為何突然帶她出行,不過根據此前偷聽到的他與屬下的談話,應該是與近期月尊教大批人馬潛進京城有關。她這父親定然是知道了什麽,覺得她留在京中比較危險,因而将她帶出。

這輩子莫羅死了,當中起了變數,再加上魏眠曦與月尊教間的聯系,如今俞眉遠也猜不出月尊教會有何舉動,會不會沖着她來。

橫豎都是險境,她選擇離府。

她太想出去看看了。

勉強在床上躺到外界聲息全消,她才又一骨碌翻身爬起。

臨行在即,她還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與“師父”辭別。

……

俞眉遠到跨院時,霍铮已經在屋檐上站了許久了。

上元燈節這日的天特別清朗,滿月一輪懸在他背後,照得他像個的剪影,衣袂輕揚,似仙人踏月而降。

“師父。”她輕聲一喚。不知為何,她覺得他今夜有些蕭瑟。

霍铮低頭看她,仔仔細細,以一個男人的身份。

“我明日要走了,此去只怕要入夏才歸,你可有話要交代?”俞眉遠猜不透他的心思,便溫聲問他。

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她仍舊無法探出他的身份背景與目的,也無從分辨敵友,就連喊他“師父”也是她的一廂情願,但她就是本能地覺得,這個男人沒有惡意。

他在幫她,真心實意。

屋檐上的人影一晃。

“低頭。”

俞眉遠聽到他的聲音,便乖乖地低了頭。

他飛到她面前。

有很多次,她其實都能看到他的模樣,他似乎也不攔着她,但她始終沒有主動看過一次。

看了,也許就沒人會在這裏教她。

她舍不得。

“把手伸出來。”他道。

俞眉遠依言伸手。

只聞得一聲輕微的響動,有件冰涼的東西輕輕擱到她手中。

她訝然望去,掌中是段碧色握把,垂下一段黑青長鞭,鞭身泛着幾許霜光,纏綿中裹着厲色。

“送你的。”霍铮開口。

他忽握着她的手,讓她抓緊了長鞭握把。

那日他在院裏看到她持緞起舞,便動了心思,琢磨了許久覺得長鞭是最适合她的武器,鞭法陰柔靈活,也符合她的個性與身形,因此挑了許久,才替她準備了這根長鞭。

本來是想當她的及笄禮物,如今卻是提早了。

“你是女子,又深處閨閣,帶着弓刀劍都不方便。這碧影鞭适合你,容易攜帶,纏在腰上即可。我再授你一套碧影鞭法,配合之前我教你的輕身術,再與你的內功融合,練好了已能獨步江湖。”

他說着話,身形又是一閃,人已轉至她身後,手卻還握着她的手。

“鞭法以擋、摔、掃、盤、攔、撩、撥等招式為主,主要還是靠你的腕力與靈活度,不可用死力。有點像你以內力發勁,遠射而出。當然,你也不必拘泥于固有招式,一切以應變為上,可演無數變化,你好好琢磨。”霍铮扶住她的腰,手把手地将鞭法的演示一遍。

院裏響起破空的細響,俞眉遠看着自己手裏的碧影鞭似長蛇飛龍,在空中游掠而過,明明是細軟難掌控的東西,卻在他手中随心所欲。

長鞭從樹叢中掠過,鞭梢輕勾之後忽然折回,直飛向她胸前。

俞眉遠心裏一驚,卻見那鞭子盤旋着似一只蛟龍停在自己面前,鞭梢卷了朵桃紅的茶梅。

心情忽然如同這朵茶梅般,明媚鮮亮。

她欣喜地伸手去取這朵茶梅。

指尖才觸及花瓣,那花卻乍然間粉碎。

碎瓣揚了滿天。

“好生記住。”霍铮松開手,将碧影鞭留在她手中。

俞眉遠點點頭,滿心歡喜。

“阿遠,我要走了。”他離她遠了些。這是他第一次以這個身份叫她的名字。

俞眉遠的歡喜如遇寒冰。

“走?”

霍铮縱身一躍,人飛到了八角亭上。

朔夜風高,他衣裳獵獵随風而舞,圓月霜冷的光打在他一襲黑衣上,像是這夜色蔓延出的影子。

不止他要離開,“昙歡”也會在她從東平府回來後離開。

因為俞眉遠,他潛在俞府時間已大大超出了他的計劃,而外面還有諸多事務等他處理,他無法再留了。

而最關鍵的是,呆得越久,他越放不下。

泥足深陷。

“是。”他簡單回答她,沒有給她任何理由。

她也不問。

俞眉遠心裏對這場分別其實早有預感,他出現得離奇,要走自然也很突然,無需向她交代。

“我能拜你為師嗎?”她站在地上仰望。

“我說過,我不收徒弟,尤其女人。”他的聲音冰冷似這朔夜之月。

“可是師父……”俞眉遠又道。

“我不是你師父。”他仍不動。

她卻覺得他的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涼意無限。

“那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不能。我要走了,你且保重。”他的拒絕毫不留情。

“你授我功法訣竅,傳我修練之法,解我危急,在我心裏,你終生為師。”俞眉遠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碧影鞭,握緊。

再擡頭時,他已不在。

他贈她碧影,只為讓她護好自己;她發誓苦練鞭法,也只是不想辜負他的心意。

那時誰也沒有想過,後來……

憑借一弓,她揚名京城,而這碧影,則讓她名滿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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