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掌燈

一轉眼,俞眉遠已離府半個月餘。

這趟出門輕車簡行,俞宗翰和俞章敏領着俞家的護衛騎馬,後面就跟了三輛馬車,一輛坐着俞眉遠與青嬈、昙歡,另兩輛則全駝了行李。因俞宗翰是公幹,随行服侍的下人帶得很少,大多都是護衛,因而俞眉遠也只帶了青嬈和昙歡兩人,青嬈主要負責她的近身之事,昙歡自然是負責搬搬擡擡的粗重活計。

人是俞眉遠親自點的。她沒了親娘,老太太嘴上說疼心裏待她也就那樣,蕙夫人就更只是端個慈母模樣并無慈母之心,沒人會費心叮囑照管她的起居飲食,她反倒落得輕松,自由自在。

在兆京裏她可聽說是皇帝催促得緊了,俞宗翰才不得一出年就離府的。可如今看來,這一趟行程并不趕,倒不像是聽說得那麽回事。

俞眉遠不禁有些奇怪。

這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個地方都停下歇息三五天。俞宗翰都讓俞章敏帶着她到處看看,并沒拘着她的打算,他自己則帶了人到各處的山頭去考察當地的地情地貌,忙得不停。如此一來,對俞眉遠而言這趟遠行倒像是游山玩水來了。雖然車馬颠簸,飲食起居比起在家裏時皆粗陋許多,在她看來卻是兩世為人過得最舒坦自在的日子。

這日一行人在寅州呆了四日,又到啓程趕往下個地方的時間。俞眉遠前幾日在馬車上呆得煩了,便央俞章敏給弄了匹溫馴的母馬,她又拿了套俞章敏的衣裳改小後穿上,腳上蹬雙羊皮小靴,披了銀雀鬥篷騎在馬上,長發全都束在腦後,以晶紅冠一扣,遠遠望去,她就像個馬踏落花疾行于道的少年公子。

“大人,這麽望去,倒像是您帶了兩位公子出來。”俞宗翰身邊的幕僚邵信已撫須笑道。

俞宗翰看着俞眉遠已騎着馬在前頭奔了一圈回來,像忽然得了自由的孩子,滿臉的笑藏都藏不住,便嘆道:“若是個男的倒好了,建一番功業自有出息日子。她這性子脫缰馬兒似的,以前拘在府裏倒不覺得,這一出來就全現形了,日後要是嫁了人,可有她苦頭好吃。”

“雖為女兒身,可四姑娘并非池中之凡物。我們出來之前,洪先生就已經占卦算過了,四姑娘乃大吉之人,天生異命,是最适合的掌燈人,況她又是蕭家血脈,本就異于常人,極有可能……”邵信已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大人,俞府有敏公子日後承繼祖業,你大可放手将俞府交托給他,但這掌燈一職,若沒有合适的人選,恐怕……”

“夠了!不管她是什麽人,她就只是我和言娘的女兒。此行我帶她出來是避禍,不是為了将她拉下水,你不必多勸。她是個女孩子,好好的嫁人生子,安穩一世是最好的結局。”俞宗翰猛将聲音一沉。

遠處的俞眉遠從額頭撫下一把汗來,停在了馬車前,笑得恣意。

她像極當年的徐言娘,從模樣到脾氣。

正如邵信已之言,她的确是掌燈人的人選,否則也不會異魂而歸。

俞眉遠,乃是異魂而歸,根本就不是這世間的人。

早在六年前,他就找人算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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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他窺不到天機,看不出前路。

……

“都說了姑娘我帶你跑一圈,你怎麽這麽膽小!”俞眉遠腦門上汗珠晶亮一片,朝着縮在車廂裏的青嬈笑道。

她邀青嬈與她共騎,可青嬈從前坐過一回她的馬,被颠得魂飛魄散,一下馬就吐個沒完,如今是再也不敢坐她的馬了。

“姑娘,你饒了我吧。”青嬈搖着頭,堅決不和她共騎。

俞眉遠便不再勉強,夾了夾腿肚子,往前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坐在車夫旁邊的昙歡。

他正靠着壁,閑懶地半歪着,臉上壓了頂擋風的羊皮帽,也不知在睡覺還是在想心事。

那模樣叫她覺得安穩。

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信任他,這信任裏竟藏了些依賴。

一路行來,這丫頭從來不在車廂裏和她們呆在一塊兒,他總是獨自坐在車夫旁邊陪着趕車,路上但凡有個意外,最快反應過來的人永遠是他,提醒的第一個人也是她。他仿佛永遠警醒着,要讓她遠離危險。

而在她眼裏不管多難多累多髒的事,昙歡這人都能一言不發地替她處理了,根本無需她多開口說上半句。這樣的昙歡,叫俞眉遠怎能不疼,怎能不喜?

“昙歡!”俞眉遠騎在馬上沖他開口。

霍铮早就知道她停在自己旁邊盯了許久,聽見這聲喚也不看她,只低低“嗯”了聲。

“手伸出來!”俞眉遠吩咐道。

“啊?”他拂下羊皮帽子,不解地看她。

“手!”俞眉遠重複道。

霍铮便狐疑地将手遞出。

俞眉遠怪笑一聲,握住他的手把他往馬上一拉。她的手勁可不小,霍铮被她扯了過去,竟順勢躍上馬背,坐到她背後。

“抱緊你家姑娘我,我帶你遛一圈馬兒!別學青嬈那小蹄子,膽子賊小,丢我的臉!走了!”俞眉遠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一扯馬缰,馬将前蹄高揚後絕塵而去。

“……”霍铮就是害怕也沒機會出口。

有些靠近,他越想避就越避不過去。

俞眉遠就是這麽個人,總能叫別人無法抗拒。

風自耳邊呼呼刮過,像闕遙遠的歌謠,從天邊傳來,有上輩子夢了一世的自由和暢快。發絲被撩飛,皮膚被寒風刺得微癢發紅,她并不在意,只盼能永遠能這樣痛快。

霍铮貼着她的背,雙手迫不得已圈緊了她的腰,以防被甩下馬。她腦後長發輕掃他的臉頰,傳來淡淡白蘭花香味,一縷縷地鑽入心肺。

俞眉遠的背挺得筆直,腰枝雖細卻堅韌有力,像戰場上的一杆長槍,長發似纓迎風而揚,落在霍铮眼中,是筆墨難繪的美。

“阿遠——”遠遠的,俞章敏的聲音傳來,喚她回頭。

俞眉遠猛地一勒缰繩,馬上兩人都往後一傾,她落進他懷裏,轉頭朝他笑,唇就在他嘴角前揚起漂亮的弧度。

霍铮失神。

……

兆京,俞眉遠離京一個半月後。

将軍府的校場上,俞章華滿臉是汗的扔下手中長弓,朝魏眠曦開口。

“四姐姐?她已經離京去東平府了。”

魏眠曦正将弓弦拉開,微眯了眼剛要發箭,聞言注意力一閃,那箭就失了準頭,飛進箭靶旁的樹杆上。

“你說什麽?”魏眠曦不看箭,只轉頭緊盯着俞章華。

俞章華被他淩厲的目光看得有些怵,忙道:“你不知道嗎?上元燈節過後,我父親就領旨出外,帶走了我大哥和四姐,說是帶他們出去見識一番世面。”

他說着啐了一口,羨慕嫉妒地又道:“帶我大哥便罷了,為什麽還帶上四姐?真是偏心,寧願帶個女兒,也不帶上我!”

“你再說一遍,他們去了哪裏?”魏眠曦握緊長弓,厲聲道。

“去了東平府啊。怎麽了?”俞章華莫名其妙。

就算俞眉遠出了遠門,他也沒必要這麽驚愕吧?又不是以後不回來了!

魏眠曦眼眸卻驟然一睜。

東平府?

她怎會去了東平府?

……

“砰——”

将軍府的外書房裏,有人将劍重重砸在了案上。

“于平,替我備馬。我要去東平府一趟。”魏眠曦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将腦後高束的長發一圈圈盤起,從桌上取了墨簪緊緊穿過。

于平是他的副将。

“東平府?東平府就算是快馬加鞭,這一來一回也要一個來月時間。将軍,如今九王已進了我們的圈套,正是甕中捉鼈的好時機,你這時候走了,誰來主持大局!”于平大驚。

“你來就行。”魏眠曦心裏已顧及不了許多。

“我?我不成。這局是将軍您親自布下的,前前後後花了您三年時間,如今已到了最後收網之刻,沒有你不成!”于平按住了他的劍,“将軍,你為何突然要去東平府?”

魏眠曦沉了沉心,只道:“放手。”

“将軍,三思啊!這一計若然失敗,叫九王逃了出去,他必然知道是您下的手,日後再想對付他可就難上加難了,且還替您招來一個大敵。”于平死活不松,“大局為重啊!東平府若有別的要事,您交給兄弟們去做就是!”

魏眠曦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承和十年,九王謀逆,趁着大安朝與北疆薩烏開戰之機帶兵圍困兆京。

就是今年。

他被九王追入絕境,九死一生,若非俞眉遠救他,他上輩子早就戰死。

他怎麽可能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一次。

這輩子,他自然早做打算。

對付九王的計劃早已布置了三年,若然他此時離開,便極有可能功虧一篑。

可是……他要是不離開……

阿遠怎麽辦?

沉思良久之後,他終于緩緩坐到椅上,平靜道:“于平,帶一隊人替我跑一趟東平府,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把俞家四姑娘給我帶回來。”

“啊?”于平的驚訝變成了愕然。他不能理解魏眠曦費這麽大功夫,甚至不惜親自去東平,只是為了将一個女人帶回來。

“東平府半個多月後,會有大災。”魏眠曦捏緊眉心,另一手緊握成拳。

東平府,離棗溪只有四十多裏路,上輩子棗溪地動,東平府也受了不小影響。

而最可怕的還不止是這場地動,而是緊随其後的洪災。地動震塌的山石堵了棗溪河道引發水患,棗溪縣與半個東平府都在地動後五日,一夜被淹。

整個棗溪縣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東平府也毀了大半。

他記得他帶軍趕去時,棗溪縣的浮屍順着水漂下,一具接一具,數不勝數。水退之後,屋舍皆毀,滿地的淤泥裏都是僵硬的屍體,場面可謂慘不忍睹,就算他們在沙場之上見慣生死,在那樣的天災之下卻也覺得可怕。

大水過後,接着便是疫情。滿地的屍體來不及處理,被水泡後再經陽光一照腐爛潰敗,引發了一場瘟疫。

封城三個月,棗溪縣成了人間地獄。

進去的是人,出來的只有游魂。

無人生還。

……

對于東平府的這場災禍,俞眉遠并不太清楚,她只知道會有地動發生于棗溪縣。

俞章敏的腳就是在那次地動中傷的,也正因為他傷了腳,因此俞宗翰立時讓人将他帶離棗溪縣回了兆京,而他則留下親自救災。

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棗溪地點偏僻,消息閉塞,再加地方官員有意瞞報,這場災難核清已是半年後的事,死傷數字太大,而大安朝與薩烏開戰在即,這樣的消息更是不能透出,因此這場可怕災禍被輕描淡寫蓋去。

俞眉遠雖是重生而歸,卻并不知道這趟遠行自己要面臨何種局面。

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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