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天災(2)

一掌揮出後,俞眉遠的手凝在半空。

“阿遠!”俞章敏的喝聲遠遠傳來。

他今日恰好與知府柳源山一起巡察東市,望見這一幕便驚得拄了拐杖疾步而去。

不管魏眠曦和她之間有什麽,俞眉遠這一掌傷的都是魏眠曦的臉面。他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軍,兵馬就駐守在旁邊的赤潼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若他真的發火随意給俞眉遠安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完全可以将她先斬後奏,再不濟讓她受頓皮肉之苦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柳源山更是愕然停步,他見過魏眠曦,知道魏眠曦身份,如今目睹魏眠曦被個小姑娘掌掴,當下也不知是該上前,還是假裝沒看到離開。畢竟這是大損顏面的事。

只有霍铮仍舊不動聲色地上前,蹲到她身邊後将她還停在半空的手壓下,淡道:“臉都花了,擦擦臉。”

他只是離開一會兒,想拿濕帕給她擦擦臉,誰料竟讓魏眠曦鑽了空子。

可惡。

俞眉遠剛才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從前,如今心神漸漸清明,便沉默地接了濕帕壓到臉上,讓冰冷的濕意帶走她的混沌。

魏眠曦稍偏着頭,目光落在她的衣角,面無表情,喜怒不明。

“阿遠,你怎能如此無禮,還不向魏将軍道歉!”俞章敏行至他們旁邊,一邊向俞眉遠使眼色,一邊愠道。

“無妨。”魏眠曦轉回頭,目光熾烈地盯着她,眼中沒有其他人。

他伸手要扶她站起,俞眉遠往後一縮,扶着霍铮的手站了起來。

“她兩天沒阖眼,才剛剛睡了不到半刻鐘,就讓你吵醒。”霍铮瞧見她眼睛底下的黑青,心裏又疼又怒,便冷然開口。

許是他的态度裏帶了絲傲氣,魏眠曦不自覺地看了他一眼。

“昙歡,你給我退下!”俞章敏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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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丫頭,這種時候也敢開口。

“我沒事。”俞眉遠把濕帕放回霍铮手裏,将他扯到自己身後,朝着魏眠曦福身一禮,“阿遠無禮,将軍莫怪。”

“跟你沒關系,是我魯莽,吓到你了,我道歉。”魏眠曦蹙眉。他不喜歡她用如此淡漠的口吻和規矩的禮數來對待她,就好像上輩子一樣。他想要看到真實的她,會撒嬌動怒發脾氣,甚至于甩他一巴掌……他都不在乎。

只要,別再冰冷。

“将軍當然要向我道歉。”俞眉遠站直身子,仰頭倨傲看他,“我掌掴将軍,是我的不對,但将軍适才舉動,卻在毀我名節,我打你一巴掌還算輕了。”

這話一出,圍觀群衆倒抽口氣。

俞章敏恨不得把她的嘴縫上,真是膽子肥到天上了。

“呵……”魏眠曦卻突然笑了,“你要是嫌輕,我再讓你打幾下,不過……在沒人的時候。”

“……”圍觀群衆默。

“打你我還嫌我手硌得疼。你離我遠點,我和你非親非故,也沒有交情,你別跟個冤魂索命似的跟在我後面累我名聲。”俞眉遠毫不客氣地斥道。

“若是連累了你的名聲,我負責便是,何需在意。”魏眠曦愛極她任性張揚的模樣。

“你很煩!”俞眉遠不想和他羅唆,罵了一聲撇開頭去。

他還想再說,俞章敏卻上前一步,攔到二人中間,抱拳道:“舍妹無禮,魏将軍見諒。不知将軍此番來東平所為何事?”

見兩人越說越不像話,他只能強行打斷。

“我來……護送俞公子和四姑娘回京的。”魏眠曦想起正事,将臉色一肅,因怕俞眉遠介意,便稱護他二人離開。

“回京?魏将軍,你之前說東平地動,因此要我們離開。如今震也震過了,東平正值危難,你不施以援手就算了,怎又要我們回去?”俞眉遠聞言接話問他。

“阿遠,你們必須回去,這裏不安全。”魏眠曦臉上笑容不再,凝重道。

“有什麽不安全的?”俞眉遠說着忽意識到了什麽,沉聲開口,“魏眠曦,你是不是……還知道什麽?”

“今天是地動第幾日?”

“第二日。”

“地動第三天夜,洪災将至。”

衆人皆驚。

……

東平府地處山西,是西江流經之地,前朝在此修築堤壩,引水南行,河道繞着整個東平府最後彙入東海。上輩子東平的這場地動,震塌了棗溪縣附近的多處山體,引發山石墜落。泥砂沉入河道,致使水道堵塞,又恰逢初春各處冰雪消融,雨水又良多,水勢本就湍急,水位暴漲,而大壩又因地動震裂,岌岌可危。

在地動發生後的第三日,大壩決堤,西江水洶湧而至,瞬間吞噬了整個棗溪,一路淹至東平。整個東平府化作汪洋,因此而死的人遠超地動。大水退後,殍屍遍野,疫情爆發,東平淪為死城,全城封閉,無人可出。

那才是這場天災最可怕之處。

府衙的臨時辦公帳篷中,魏眠曦這番話說完,所有人都面色慘然地呆滞住。

數十萬的人口,一天時間,哪裏來得及疏散?而地動中受傷的民衆人數衆多,要遷移也很困難,再加上地動致使與外界相連的多處官道被亂石斷木所阻,要逃出去很難。

大水決堤,洪魔肆虐,避無可避。

“你們……都走吧。”柳源山頹然坐在椅子上揮揮手,“都走吧,能活多少是多少。”

“柳大人!那你呢?”東平府同知與通判同時站起。

“我不能走,我是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若我走了,他們怎麽辦?這麽些年來我雖不是愛民如子的好官,也做不到兩袖清風清廉剛正,但這種時候我卻也明白一個父母官的職責。”

“還未到最後關頭,怎可輕言放棄。即刻着人修複鞏固大堤,舉許能撐過此劫,總好過坐以待斃。”俞章敏思忖片刻說道。

“地動已使各地損失嚴重,如今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應付此事,再加上時間緊迫……”東平府通判嘆道。

衆人齊沉默。

俞眉遠忽問魏眠曦:“你早已料到此事,為何不提前示警?”

“阿遠,我軍中有個能勘測地動洪災之能人,一個月前就已預言此事。我也早就将此事修書一封送往山西巡府吳元定吳大人手中,然而他只當這是無稽之談,并未放在心上。”魏眠曦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不緊不慢開口解釋。

鬼扯!

俞眉遠在心裏暗罵一句。

什麽勘測能人,根本就是他上輩子親歷之事,若他真的想救,哪會只是寫封信而已。

“阿遠。我知你心善,但這事已非人力可救了。”魏眠曦又朝俞眉遠道。

俞眉遠搖頭,道:“既然來不及往外疏散,那就引導民衆往高處避水,能救多少是多少。我們還有一天時間,這一天時間裏盡可能修固堤壩,為他們争取時間。”

“阿遠!”魏眠曦沒想到她如此冥頑不靈,話都說到這份上,她還是不肯走。

“魏将軍,你是少年英雄,護我大安百姓安康,是阿遠眼中的赤膽之心、忠魂之後,你不會袖手旁觀的對嗎?”俞眉遠眸色一展,盈盈望向他,“赤潼關離此地不遠,若将軍願意派兵過來施以援手,我相信會争取到更多時間。”

魏眠曦心中劇震。

赤膽之心、忠魂之後……這是上輩子她在大殿之上向惠文求姻緣時所說的話。

她說——“阿遠所求,赤膽之心。”

那是世上最動聽的告白。

“我已經抽調了赤潼關的部分兵力過來,入夜時分就會到達城外桃花林。”他心中嘆氣,面色卻沉冷開口,“我可以幫你們,但阿遠你必須離開。另外我的人馬會在明日亥時初全部撤離,不管能救到多少人。”

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後妥協了。

赤潼關的兵馬他早就暗中派了過來,為的卻不是在這時候出手。自然,他寫給吳元定的信也不是為了提醒他們這場天災。

東平府大災,按上輩子記憶,必會是惠文帝在位期間最嚴竣的一場天災。若是世人知曉吳元定早知這場災難卻無所作為,而後又瞞報災情,民間與朝中必有非議,而他與他背後的勢力便會受牽連,整個山西省的官員将面臨一場大清洗。

他本計劃先對付九王,再借東平府的天災将吳元定拉下巡府之位,進而安插上自己的人,配合着他在赤潼關的兵力,将山西省徹底握在手中。

而吳元定下馬,不止能讓太子霍汶少了一只臂膀,還能讓他們倍受非議,太子之名遭受天譴,必定會損他聲名。

一舉兩得。

這一生,他要不計一切代價阻止霍汶登基,改擁五皇子坐上皇位,再将大安朝的江山握在自己掌中,以圖大寶。

阿遠……他要讓她……母儀天下。

“魏将軍,阿遠不怕死,你呢?”俞眉遠忽柔道。

“我亦無懼。”行軍征戰之人,怎會懼怕生死,他怕的只是她死而已。

“那好,這一戰,阿遠與你同生共死,我不走,你也留下。”她沖他笑起。

就像上輩子,她之所以愛他,并非因為他長得好,也不是貪戀将軍夫人的名頭,而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凜然正氣,僅管後來事實證明那不過是他的僞裝,但她仍舊深深愛過那樣的魏眠曦。

一個英雄。

大難之前,兒女情仇暫擱,她要魏眠曦留在這裏,他便必須成為這個英雄。

魏眠曦從沒見過這樣的俞眉遠,宛如滿弓的箭,驕色如陽,卻又滿眼溫柔,像初嫁他時未經人事的姑娘。

這樣的她,能将他的鐵石心腸望穿。

縱然天下姝色萬千,卻不會有哪個人能如此坦然無懼地對他說一聲——同生共死。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好。”魏眠曦神使鬼差地點了頭。

俞眉遠便朝柳源山開口:“柳大人,有魏将軍幫忙,東平百姓還有一線生機,你也不必太過憂急。如今還是抓緊時間來看看如何修固堤壩,以及東平府轄內有幾處适合避水的所在。”

“俞姑娘所言甚是。”柳源山一下來了勁,“快拿本府各處輿圖來。”

“禀大人,輿圖……沒了。”東平府同知猛地跪下,“地動時存放輿圖的文書庫起火,如今火勢雖已救下,但裏面的東西……”

“什麽!”柳源山一拍桌案。

“不過大人,俞大人離開東平時拓了份東平轄內的輿圖帶走,只要找到他,就能拿到輿圖。”

俞宗翰?!

他已經失蹤多日了。

……

從知府那裏出來時,天色已經微暗,各人心思皆沉重。

俞章敏拄着拐杖,滿臉憂急。派出去尋找俞宗翰的人都無果,如今生死不知,他又有傷在身,無法親自去尋,這些天正煎熬着,此番談下來更是往心上壓了塊巨石。

知府拉着魏眠曦走在後面,還在商議固壩之事,俞眉遠比他們早一步出來。

“姑娘?”霍铮一直呆在帳外候着她,他耳目靈敏,已将裏面的話聽得七七八八。

“過來。”俞眉遠拉過他,附耳過去輕道,“你去替我問問,去雞鳴山怎麽走?快!”

不知怎的,她想起俞宗翰臨出發那日,他的幕僚邵信已說的話。

“阿遠。”魏眠曦在後面喚了她一聲。

她推了推霍铮,轉過身去。

“我讓你給你騰出間軍帳了,你兩日沒阖過眼,去睡一睡吧。外面的事,交給我就行了。”魏眠曦盯緊她。

這丫頭眼珠老轉,總讓他覺得她要跑掉。

他要看緊了她。

俞眉遠笑笑,竟幹脆道:“好。”

……

四更天,夜沉。

帳外影影綽綽,總有人影晃動,魏眠曦果然信守諾言,整晚無眠,一直呆在城中主持大局。魏家軍已經抵達,外面匆促的腳步聲不斷傳來。

俞眉遠早早裝睡,将帳簾緊閉。

她在榻上打座一周天,恢複精力後換上先前那套改小的俞章敏的衣裳,拆髻高束,換成輕便裝束。

俞宗翰沒告訴任何人他的去向,便不想讓人發現他的行蹤,再加上他身邊跟着都是江湖好手,這番定是有秘事要辦,若冒然讓其他人去尋他,恐怕沒那麽容易找着,還會生出別的事端。邵信已既然偷偷将他的去向告訴她,似乎也存了引她前往的心思。

俞眉遠打算親自跑這一趟。

雞鳴山在棗溪南面,縱馬兩個時辰不到就能到達。她算好時間,這時出發,恰好天明時分能到。

如此想着,她将弓箭背上身,從帳蓬裏翻出個尖銳匕首,在後帳的布上用力一劃。

帳蓬被她劃了個大口子,她貓腰鑽出。

才出帳蓬,她就看到一個人牽着馬靜靜站在那裏。

“昙歡?”她明明已經讓他去歇息了。

這趟尋人,不管是她哥哥,還是魏眠曦都不會同她一個人去的,她也不想拖累昙歡,便誰都沒說。

霍铮冷盯她一眼。她的心思,他怎麽會猜不到。

“拿着,這是去雞鳴山的地圖,這是水囊。”他上前道。

地圖是才畫好的,顯是他急着問了以後不放心,又畫了出來。

俞眉遠不知要說啥,捏着地圖心中感動。

霍铮也不說話,親手将水囊挂到她腰間,又扯過馬缰塞入她手中。

“路上小心。”他廢話不多。

一言已足。

“你在這裏也多保重,若是……你明天記得帶着我哥哥和青嬈随軍離開,別留在這裏。”俞眉遠握握他的手。

霍铮沉默。

俞眉遠翻身上馬,不多耽擱,悄然離去。

……

夜色深重,俞眉遠的身影轉眼不見。

霍铮轉身,目色凝重。

就這麽讓她一個人去雞鳴山?

當然不可能。

他行至陰暗角落之中,從磚石下翻出一個包袱,打開之後裏面赫然是身雪青長袍。

男人的衣服。

扯散女人發髻,撕去臉上假皮,褪下一身女裝,他沉氣運功……

女人矮壯的身形忽然拉開。

颀長背影如松,腦後黑青長發垂飛。

他是霍铮。

沒有任何僞裝的——霍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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