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初識

“籲——”

嬌喝響過,馬蹄聲驟停。

天色微明,像暈開的淺墨。山林裹着清霧,神秘而幽靜。

早春的晨風冷冽得像刀子,刮得俞眉遠臉頰生疼。她快馬加鞭疾奔而來,出了身汗,可臉頰和手卻被風吹得冰冷。

雞鳴山無人居住,山上只有樵夫和采藥人踩出的小路,山路濕滑,越往上越狹窄,俞眉遠的馬上不去,她便翻下馬來,将馬系在附近的樹上。

餘下的路,她得靠腿。

雞鳴山并不算高,也談不上陡峭,只是草木蔥郁,迷人眼球。俞眉遠只能努力辨認着腳下的路,極盡所能地朝山裏走去。

好在山裏只有一條路,不易迷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裏開始有碎光灑下,景物也慢慢清晰,四周的鳥獸蟲鳴聲漸漸多了。長夜已去,地動第三日降臨。

山路到達盡頭,一個密林出現在俞眉遠眼面前。再往前,她已無跡可尋。

取下腰間別的水囊,俞眉遠狠狠灌了兩口,才複又踏步向前。時間太緊迫,她找俞宗翰要到輿圖後還要即刻趕下山,再尋找合适避水的高地,派人快馬傳往東平轄下各縣,讓各縣官員将人疏散至安全地帶。

大水在今晚子夜時分潰決,不過有魏家軍的援手,可以拖延兩個時辰,她要在正午前趕回去,後續事宜才有足夠時間安排。

如此想着,她加快腳步。

每走一小段距離,她就在附近的樹上刻上記號,以防迷路。只是走着走着,她忽發現自己總圍着一棵樹兜圈子,不論她跑出去多遠,最終還是回到這棵樹來。

怎麽回事?

放眼而去,每棵樹都生得一般無二,俞眉遠看着看着忽然覺得這些樹像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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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常聽人說山裏有精怪作祟,能把闖入山裏的凡人困在法術裏,讓其迷失尋不到出路,用老話講就叫作“鬼打牆”。

她是遇着這個了?

不管了,就是真鬼她也要會上一會。

俞眉遠咬咬牙,将腰間長鞭解下緊握在手中,真氣運行全身,竭力感知着周圍一切。《歸海經》乃是演化自天地萬物歸海為源的功法,一呼一吸間可與四野氣息相融和,若這裏真有妖精鬼怪,那她便感受感受,再揪它出來。

……

目力所及,花葉草樹細微動靜都似被放大,山林也不再是最初的寧靜。她聽到各種細小的聲音彙聚而來,仔細分辨,她能捕捉出蛇蟲鼠蟻的游走與草葉風動的軌跡這滿眼的樹木,每一棵都有各自細微動靜,唯獨有幾棵樹卻毫無聲息,宛如死物。

她心念一動,手裏長鞭揮出。

“啪——”

鞭音響徹空林。

本該被她一鞭折斷的樹竟安然無恙,連一片葉子都未曾掉落。

障眼法?

俞眉遠眉目冷凝,手裏長鞭不斷揮起,一一揮向她所感知到的所有死樹。

一共八棵。

這八棵樹排列有序,仿佛以某種規律運轉。

不是妖鬼作祟,有人在這裏布了奇門遁甲之陣。

俞眉遠雖不通奇門術數,但因她自小喜看山經水注,又暗中尋找能與皇陵地圖對應之所在,因此涉獵頗廣,對此也略有耳聞。

但知道是一回事,想破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沉心靜氣,八棵樹将這裏圈成封閉空間,她看不到更遠的地方。

目力不及之處,便只能靠耳力彌補。

她集中精力,一處處探過,終在東角的樹後探到隐約的腳步聲與人聲。

就是那裏!

俞眉遠飛身而起,身姿輕靈掠過草葉,長鞭飛揚,如紅龍疾掃至那棵樹。與她料想得一樣,那棵樹毫發無損,長鞭只空響一聲,便從樹身穿透。她雙眸圓睜,飛掠而至。

“別進去,那是傷門!”

驚喝聲在她身後響起,已然不及。

俞眉遠沒入樹中。

樹後,是另一番光景。

……

這地方還有人?

俞眉遠聽到那喝聲心頭一驚,便轉頭望去,身後哪還有什麽樹林。

眼前景致已換成草坡,沒有樹木遮攔,陽光照下,冰涼無溫。她眸色微縮,此處景色開闊,草坡四面全是高山懸壁。她耳邊有流水聲不斷傳來,似乎再往前走兩步,便能看到江河湖泊。

這是……哪裏?

回頭已經無路,她只能朝前。

俞眉遠邁出步伐,豈料才踏出一步,空氣裏便傳來“嗖嗖”數響。

她觸動了此地機關。

草坡上的幾處岩石後忽然飛出數支利箭,四面八方地朝俞眉遠射來,那箭來勢又兇又快,驟然發作,不給俞眉遠任何反應的機會。

她連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腳步疾變,踩着那人所授的輕身步伐,她身形跟着騰挪轉變,堪堪避過最初射來的幾支長箭,手中長鞭如龍蛇卷出,啪啪數聲,将左右兩側的長箭掃斷。

可箭響未息。

還有幾支箭從她身後飛來,直沖她背心。

她轉身已經來不及。

背脊瞬間爬上寒意,死亡逼近。

身後卻忽傳來風動的細微聲響,伴随着石子破空的聲音,她眼角餘光已看到不知何處飛來的石子撞在了箭上,将箭打落在地。

預料中的痛苦并沒降臨。

有道綿長的氣息在她背後響起,俞眉遠猛地轉身。

身後,有支長箭箭尖距離她背心已不足三寸,被白皙修長的指尖拈住,停在空中。

她一轉身,這箭尖便直指她左胸心髒之位。

俞眉遠按下心頭驚懼,目光循着這手往上望去。

手的主人是個陌生男人。

雪青的半臂長袍,白色裏衣,腰間壓了條栗色革帶,皮子上印着麒麟紋,沒有垂挂任何佩飾;再往上,襟口交疊得整齊,外袍的領口處有些暗紋,不算繁複,但并非普通人家能用的花紋。

俞眉遠目光繼續往上,先看到這人的下巴,清瘦幹淨,正中圓潤,她心中突地一跳。雖還沒看到他的正臉,她卻莫名覺得這人有些熟稔。

因這古怪的感覺,俞眉遠不知為何生了些期待,頭猛然仰起。

目光撞進一雙如長穹碎星般的眼眸裏,她微微一怔。

眼前這人生得不俗,論其形容之俊美,已是俞眉遠平生罕見。

她從未見過有哪個男人可以把雪青這種柔和的顏色穿出清朗硬氣來,這大概與他身上極其矛盾的兩種氣質有關。明明他模樣清俊英挺,眉間毅色重重,有铮铮男兒之相,可蒼白的皮膚與淺淡的唇,卻又透出些許病态顏色。

很難用言語形容的男人。

“你闖進傷門,差點就死了。”他手指一用力,将她胸前那支長篇折斷扔到地上。

聲音低醇,很好聽。

“傷門?”俞眉遠不解。

“外面布的是八門木離陣,此陣用以迷惑敵人,并無殺傷,但若是闖錯了八門,便有性命之虞。”他竟向她細細解釋起來,“開、休、生、傷、杜、景、死、驚,是奇門遁甲中的八門。這八門中只有生門能破陣而出,其餘七門均暗藏玄機。你進的是傷門。傷門是僅次于死門的兇險之地,其後布着重重機關陷阱,稍有差池你的小病就沒了。剛才你也見識到了。”

他說着看了看四周,忽指向遠處道:“那裏是死門,若你踏的是死門,便直接墜崖,沒有活路。”

“那……其它門呢?”俞眉遠順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那裏是處斷崖。

“開與休為吉,能送你出去;杜與景為中平,會讓你一直呆在陣裏;驚與傷為兇,踏進後便像此處這樣設了機關陷阱。”他簡單解釋完,轉頭看她,“姑娘,你連奇門遁甲是什麽都不清楚,就敢闖陣?你膽兒真肥。”

“現在知道了。多謝相救。”被他嘲了一句,她并不氣,道謝後方問他,“你是何人,為何會跟在我身後?又是因何來此?”

他便笑了,和煦頑皮,露出滿口整齊白牙,像個浪跡江湖的少年。

“在下霍铮,來這裏找俞大人。”

俞眉遠心裏一驚,他也是來找俞宗翰的?

“霍铮”這名有些耳熟,但她心裏正驚,便未及多想,只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不知道。不過此處既然有高人設了木離陣,陣後便必定有人。出去了也許就清楚了。”霍铮一笑,臉頰就現出兩個酒窩,那絲病态便一掃而空,眉宇飛揚、神采奕奕。

“怎麽出去?你剛才說要走生門,那我們回到陣裏重新找過?”俞眉遠回頭看了看。

身後早已不見了法陣的入口,要怎麽回?

“回不去了,只能朝前。他們既然在這裏設了傷門,就證明這裏也能通向他們所在之處,他們防的正是有人從這裏過去。只是前面必然多陷阱,你跟緊我便是。”霍铮說着朝前行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了,還不知道姑娘名姓?”

“阿遠,你叫我阿遠吧。”俞眉遠跟了過去。

“阿遠。好名。”霍铮挑眉笑笑,轉身繼續前行。

他心情不錯,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喊她乳名了。

……

這山坡上果然如霍铮所言設有諸多陷阱,若憑她一人之力恐怕很難平安闖過,但多了他……這一路的艱險不知為何竟顯得稀松平常起來。

也沒見他怎麽費力,所到之處的機關便逐一被破,轉眼間二人已走到坡頂。

他忽頓住腳步。

“阿遠,退後一點。”

俞眉遠聽他語氣微凝,雖不知何事,卻也依言退後了數步。

“霍……铮,你小心點。”她本想喚他“公子”,轉念一想他已直呼她的小名,她若再以“公子”稱之難免拘謹,便索性也直呼其名。

霍铮沖她眨眨眼,表情愉悅。

“小心!”俞眉遠忽然輕喝。她已聽到前面坡上幾坨草垛裏傳來異動。

一語未落,草垛裏便竄出四個人來。

鴉青的鐵甲與頭盔将人罩得紋絲不露,這四人手持長槍,同時向霍铮攻來。

俞眉遠心裏又驚又疑。

此處怎會有士兵?

霍铮手中沒有兵器,便只靈活閃避,以掌對敵,他動作很快,俞眉遠只能見着有片雪青衣角在槍間不斷翻飛。以她的目力,如今竟然還無法捕捉到他的身形,可見他的功力高出她許多。

俞眉遠再望那四個人,他們鴉青的鐵甲表面似乎刻了文字,與普通的士兵不太一樣,而他們腰間護腹則雕作不同的獸樣。

騰簡、攬諸、窮奇、錯斷?

十二獸吞鬼歌中所寫的十二兇獸其中之四?

尋常将士為何會将這些兇獸做成護腹穿戴在身上?

俞眉遠大惑。

“阿遠!”霍铮忽然疾喝一聲。

俞眉遠回神,離她最近的石壁縫隙中不知怎地突然縱身躍出一人,舉着柄重刀便朝她砍來。刀勢如山傾,帶起陣刀風。

她不及細想,腳尖一點,人已離地數寸,手中長鞭揮去。

只見空中黑影數道,漫天揚起,化作蛇形朝那人襲去。

這人揮刀落空,又被長鞭纏上,他手上力氣雖大,刀風沉穩,卻恰好失之靈巧,一擊不中,又被俞眉遠拉開距離,再加上她的輕身術與碧影鞭又都是輕靈之力,剛好就撞在這人的弱點上。

雖然傷不到他,他也被俞眉遠的長鞭攻得左支右绌。

霍铮被四個兵士纏上,抽不出身,眼見俞眉遠随機應變與那人戰得平手,一時半會倒也不會受傷,心頭稍松,手上卻下了狠力,一掌拍在其中一個兵士背心,将他長槍奪到手中。

那廂,持刀之人大怒,罵道:“哪裏來的混小子敢闖我木離陣,看我不剝了你的皮縫到我的衣裘上!吃老子一刀!”

他見她一身男裝,動作又快,分不清雌雄,便只當是個男人。

“錢六哥?!”俞眉遠認出這聲音,不由叫了句。

那持刀之人正是從兆京一路跟着他們到東平的錢老六。

“咦?是個女的?你認得我?”錢老六空劈一刀,跳離了她的鞭圈,疑惑看去。

這一看,他大驚。

“四……四姑娘?你怎麽來了?還會武功?”

另一邊,鐵器交鳴聲不斷響過,剩下的三個兵士手中武器都被霍铮的長槍挑落在地,霍铮将松橫掃一周,震退了那三人,人拔地而起,飛至俞眉遠身邊。

“別打了!”喝聲再起,有人從遠處走出。

“邵先生,你來得正好。俞四姑娘找來了,怎麽辦?”錢老六摸摸腦門,忙跑到來人身邊。

來的人正是俞宗翰幕僚邵信已。

邵信已揮揮,讓他退到身後,自己則含笑上前,抱拳行了一禮,道:“四姑娘,你果然來了。”

他又望向她身邊的人。

“這位是……”

說話間,他臉色忽一變。

“晉王殿下?!”

單膝落地,邵信已即刻跪下。

俞眉遠一愕,忽然想了起來。

霍铮,當朝二皇子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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