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浴火

“姑娘,你真不要人伺候嗎?”丫鬟小荷怯生生地問。

“不用,你出去吧。”玉顏平靜地說。

小荷偷眼看了下她那張傷痕遍布的臉,詫異她何以還能如此鎮定,她嗫喏着張了張嘴,終究沒敢說些什麽,悄悄掩上門出去。

玉顏冷眼看她離開,随即将門緊緊栓上,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

只有她一個人。

她舉起酒杯,一杯一杯地直灌下去,她酒量本不甚好,可是今夜她願意喝醉。

“金玉言,我恨你,因為你太不中用了。”她喃喃對自己說。

金玉言是她從前的名字,金閨玉質,金口玉言,的确是個好名字,而不像這個“玉顏”,一聽就知道來自煙花之地。

更早的時候,她叫金玉琂。那時她随娘親來穎都尋親——說得更确切點,尋找她的父親。

她父親金昀晖本是當朝大員,數年前曾奉上旨意體察民情,行至恽城地帶,偶然結識了她娘親蘇氏,兩人情投意合,竟至山盟海誓。未幾,蘇氏珠胎暗結,金昀晖與她約定,待回京後即遣人來此,接她入府。蘇氏一片衷心,不疑有他,從此終日苦等,可惜久等不至。

如此日複一日,金昀晖終究不曾出現。他大概永遠不會來了。

蘇氏肚腹漸大,臨了産下一女。她父母更是憂心,也曾托人至穎都尋訪,無奈連門都不得入,只得做罷。父母勸她将女兒送人,另覓終身,無奈蘇氏執意不從,甚至絕食相抗。兩口兒無法,只能由她。

恍惚十餘年過去,兩老心中郁結,漸次染病身亡。蘇氏無依無靠,母女倆艱難度日,更兼名聲不雅,難以在恽城立足,于是攜了女兒來穎都尋夫。歷經種種艱難,終于尋到金府。訴及舊情,金昀晖也頗為動容,便與正頭夫人梁氏商議納蘇氏入府。誰知那梁氏卻是一個外表賢惠、內藏奸狡的婦人,口中欣然答應,将她們賺入府中,暗地裏卻施展手段,将蘇氏淩逼致死,又趁金昀晖離京之時,遣人将玉言發賣,明面上卻報她病逝,就此了之。

接這差事的婆子貪圖錢財,将她賣入青樓,玉言從此更名玉顏。她不想死,亦不願忍受這種生活,更加難以度日。鸨母數次催她接客,她皆不從,為此不知受了多少鞭打。鸨母好不容易得着一個色藝雙全的,舍不得就此打死,只得半逼半哄,将她作清倌兒使用。如此竟也混出了名頭,有達官貴人欲出千金買一夕之歡,她都一一拒絕。

她以為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在這繁華之地孤寂地腐爛下去,直到那一天,她遇上了溫飛衡。

溫飛衡是溫平候的幼子,可是他打動玉顏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臉上的笑容。真的,他的笑那麽腼腆,甚至帶點兒傻氣,就是這點兒傻氣把玉顏給俘虜了。誰會想到這是個微笑的惡魔呢?

兩人墜入愛河,互定終身,玉顏一時迷亂,不覺委身于他。溫飛衡與她相約,說服家中後即為她脫籍,娶她進門。

玉顏相信了。她就這麽等啊等啊,溫飛衡還是沒來,她的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眼看就要藏不住了。

玉顏的惶恐一日甚于一日,她悄悄尋到溫府去,沒有見到人,卻得知了一個消息:溫飛衡就要娶親了,新人為胡侍郎之女,男才女貌,正堪佳配。玉顏在難過的同時更加不甘心,她悄悄遣人遞了一封書信給溫飛衡,約他傍晚時分在城河柳樹下見面。

她着意妝飾了一番,心中仍是緊張,她不知道這門婚事究竟是來自溫平候的逼迫還是出于溫飛衡的本心,但不管怎樣,她不願這樣糊裏糊塗地做了犧牲。她一定要弄個清楚。

她在樹下苦等,直等到月上柳梢,才看到有人影過來。

那不是溫飛衡,而是一夥強徒。她不知自己何處招惹了他們,他們也沒有解釋,一上來就拳打腳踢。

四十六處。

她緊緊地咬着牙,細數落在身上的拳腳之聲,一共四十六處。蜿蜒的血從她裙角流下,點點滴滴,落入身下的土地中,不見痕跡。她痛得五髒六腑都快失去知覺,那群人仍不罷手,猶自毆辱不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群人發洩完畢,終于離去。玉顏癱軟在地上,目光茫然而渙散,像一只瀕死的狗。

一雙靴子忽然映入她眼簾,熟悉的樣式,是她親手縫制的。她費力地擡起頭來,見到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溫飛衡。他身着一襲月白長袍,溫文儒雅,面上猶自含着笑容。

玉顏再傻,此時也已明了,她咽了一口血沫,吃力地開口:“那些人是你派來的,對嗎?”

溫飛衡溫柔地蹲下身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對。”

“為什麽?”

“為什麽?你怎麽也傻到問這種問題?”溫飛衡輕輕笑了起來,“我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沒想到你跟其他女人一樣蠢。你不會真以為我會迎你入府吧?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麽身份,你又是什麽身份,你這樣的下賤之人,哪裏配得上我呢?”

玉顏自嘲地笑笑,“所以說,我不過是你的玩物。”

“是。”溫飛衡理直氣壯道:“身為玩物,就要有玩物的自覺。我需要你的時候,你自該溫柔相待,我不需要你了,你就該遠遠走開,這才是你的本分。可是你太不識趣了,竟然找到我府裏去,還妄想纏着我,我不能不給你一個教訓!”

玉顏虛弱地張了張嘴,聲音微弱,顯是受傷不輕,“我腹中有你的骨肉……”

“我知道。”溫飛衡瞟着她微微隆起的肚腹,眼睛裏有獰惡的笑意,“不過現在應該沒有了。”

他忽然又伸手過去,像是要觸摸玉顏的臉。玉顏不覺瑟縮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溫飛衡輕輕一笑,掏出一把牛角小刀,“你這張臉很美,以至于我每每見到都會心動,為了咱們倆以後相安無事,我還是把它毀掉好了。”

玉顏尚未來得及躲避,就感到面頰上一陣刺痛傳來,是金屬的鋒刃刺破皮肉的劇痛。随即有溫熱的液體沿着臉頰流下,帶着淡淡的腥氣,是血。

溫飛衡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來,拂去衣上的塵埃,“這次只是給你一點小小的懲戒,好好珍惜你這條性命吧,別辜負了我的寬容。”說完這句話,他便揚長離去。

玉顏伏在地上,死死地捂着嘴,任憑洶湧的眼淚混雜着鮮血決堤而下。

等到月上中天,玉顏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倚翠閣。小荷焦急地迎上前來:“姑娘你怎麽這早晚才回?青姨派人找了你幾回,發了好大的火呢,好容易才睡下了。咦,你這是……”她忽的瞥見玉顏臉上那幾道血紅的傷痕,不覺呆住。

玉顏疲倦地吩咐道:“我現在很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對了,明兒你替我尋個大夫來,記着,要悄悄兒的。”

次日,小荷果然找了個大夫來,只說是身上不好,也沒聲張。

大夫診脈後道:“姑娘身上的傷倒是小事,将養着也就好了,只是面上的傷縱然好了,也會留下疤痕,這卻沒法。再者,這死胎留在腹內對母體傷害極大,我會開一服藥,姑娘照着方子抓藥,一日三次煎煮着吃下去,慢慢方能将餘毒除盡。”

“那就有勞大夫了。”玉顏面上管自微笑着,一顆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她不僅沒保住自身,連自己的孩子都沒能保住。

此後玉顏終日卧床休養,形如槁木,人也變得沉默寡言。她容顏既毀,青姨便也懶得理會,由得她自生自滅。

她再起身已是半月之後。這晚,她命小荷擺了一桌酒菜,也不說請誰,只命她自去,無需伺候。

趕走小荷後,玉顏闩上了門,一杯一杯地往喉嚨裏灌着酒。她酒量本不甚好,酒性又烈,吞下去就像吞了一團火,燒得咽喉火辣辣的痛,可是她全然不顧。

喝到後來,她的頭一陣陣發暈,桌上的兩盞紅燭明晃晃地燃着,照的人眼花缭亂。玉顏臉上出現一絲古怪的笑意,她一揮手,将那兩盞燭臺打翻。桌上滿是流溢的烈酒,火苗一下子蹿了上去,很快蔓延至周遭,整個屋子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玉顏仍舊坐在桌旁,神色平靜,任憑火炎席卷上身,漸漸将她包覆,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那灼人的熾熱。

是的,她怨,她恨,恨着一切将她打入絕境的人,可是她今生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唯一可以任性去做的事,只有将自己毀滅。

在清醒的沉醉中,她艱難地回想起自己這一生,卑微、艱辛,永遠被人踩在腳下,倘若一切可以從頭來過,她絕不要這樣活,那些肆意侮蔑她的尊嚴、踐踏她的人生的人,她要一一向他們讨回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女主名字的說明:

最開始叫金玉琂,進入金府後更名金玉言,“玉顏”是她流落煙花時所用的名字。詳情在後文會有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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