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會
玉言才走近那條青石板路,就看到寧澄江已侯在山腳下。
他大概等了很久。
文墨識趣地站在路邊,任由玉言一人走過去。玉言靜默地走近,微微仰起頭打量着寧澄江。他的身量越發抽高了,看去竟比玉言高一個頭。面孔原是非常白淨,西北日頭毒辣,曬得微微發黑,好在他五官十分俊俏,些許的粗粝感反而多了幾分男子氣概,讓人可以放心地依靠,不再是從前那個文質彬彬的少年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寧澄江道。他同樣打量着玉言,十五歲的少女,花一般嬌美的年華,面容也不似從前的稚嫩,只有一雙眸子仍是澄澈無暇。
“規矩上是不該來,可是王爺于我有大恩,又不得不來。”
“你是在怪我用恩人的身份要挾你嗎?我可從沒這樣想。”寧澄江有些悶悶。
“玉言不敢,只是有些好奇,有什麽事不能當面說明,非得深更半夜約人出來。”
寧澄江打着哈哈道,“這卻是你多思了,我不過跟你這個好朋友長久未見面,想找你出來聊聊而已。”
玉言還要再問,寧澄江忙道:“既然來了,不如到山上走一走,就當是陪我?我在軍營那些日子,都沒人陪我說說話,怪可憐的。”說到末一句,語氣中竟帶了些哀懇的味道,仿佛在博得玉言的同情。
這麽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拗出這樣小白兔般單純無辜的神态,怪好笑的。玉言果真撲哧笑出來,“随你吧。”
兩人一徑走上山,雖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瞧不見,只好吹一會涼風、吸一點甘露而已。混雜着草木清透氣息的柔和的晚風,濕漉漉地撲到人臉上,也別有一番怡人風味。
寧澄江似乎頗有感觸,“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碰面時,差不多也是這樣光景。”
“上次我和文墨被賊人襲擊,還是你救了我們。盡管你那時也存了戲弄之心。”玉言笑道。
寧澄江急急地辯白:“我可不是什麽恃強淩弱的歹人,那不過是個玩笑……”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肯跟你走了。”
片刻的沉寂,寧澄江開口道:“說起來那已是兩年之前的事情,日子過得真快,什麽都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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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或早或晚而已。”
又是沉寂。寧澄江忽道:“聽說你要嫁人了,嫁給溫平候府的三公子?”非常突兀的一句話。
“嗯。”玉言輕輕點頭,面容十分平靜,好像在說一件與她完全不相幹的事。
“什麽時候決定的,為何這般突然?”寧澄江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急切。
“一個女子到了年紀總得嫁人的,區別只在嫁給誰而已。”玉言仍舊波瀾不驚。
“所以,為什麽是他?”
玉言轉頭看着他,“是誰有分別嗎?溫飛衡來求親,父親答應了,就是這樣。”
“所以,你就眼睜睜地同意了,也不拒絕一下?”
“我為什麽要拒絕?”玉言冷笑,“有人願意娶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為何要拒之門外,難道要我當一輩子老姑娘嗎?”
“你還年輕……”
“年輕?”玉言尖銳地笑着,“母親這一去,我得為她守孝三年,你以為我有多少時間可以等?溫飛衡是個良善人,肯救我出苦海,還有旁人肯麽?”
寧澄江鼓起勇氣道:“我也可以。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會向父皇陳情,納你為妃。”
玉言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容王殿下,這樣的玩笑可不好随便開的。”
“我可沒開玩笑。”寧澄江聲音低沉,可是語氣決然,“我是真心的,不瞞你說,打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你深深吸引,相處的日子漸久,這種感覺越來越深,如今我眼裏已容不下其他女子了,只有你……”
很俗氣的情話,然而從這個人嘴裏說出來仍是動人的。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她表白心跡,玉言有一剎那的晃神。可惜已經晚了。
寧澄江大概還有許多話說,玉言卻輕巧地打斷他:“容王殿下,請問你所說的納我為妃,是正妃還是側妃?”
寧澄江吃驚地看着她。
玉言仿佛絲毫沒被他方才那些話打動,面上帶着冷酷的寒意,“玉言并沒有興趣為人側室,所以側妃也好、侍妾也好,我全不會放在心上,還請殿下今後不要提起這樣的話。”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寧澄江皺眉,“我既然要娶你,自然将你放在第一位。”
“那就是說,殿下會讓我做正妃啰?可是我這樣的家世背景,怕是不堪佳配呀!便是殿下同意,皇上和宸妃娘娘也不會同意的。”
“本王要娶的是心愛之人,與家世背景何幹?即便父王和母妃不允,我也會想辦法說服他們。”
“可是這樣一來,難免會傷了父子和氣,母子情分。即便僥幸成功,這王妃之位也不能叫人心服口服。再者,這只是其一,我這人秉性古怪,還有第二條要求:不許夫君納妾,此生只能娶我一人、寵我一人、愛我一人。容王殿下這樣的身份,怕是做不到吧!”玉言牢牢地盯着他,似是用目光逼他認輸。
寧澄江今日卻反常地堅決,“這有何難,我聽你的便是!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別的我全都不管、全都不要!”
玉言愣住了。這回換成寧澄江盯着她:“你還有什麽話說?”
玉言忽然輕輕笑起來,起初是輕笑,漸漸越笑越大聲,如同夜枭的笑聲回蕩在山間,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她彎下腰,幾乎要笑出淚來:“容王殿下,盡管你答允我這麽多條件,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為什麽?”
“因為,我不愛你。”玉言慢慢直起身子,筆直地看着他,眼睛裏有尖銳的冷意。
這一句抵得千言萬語,寧澄江本來準備了一千條反駁的理由,如今卻發現一招都使不上來,任何理由都是蒼白無力的——他要找的是兩心相悅之人,如今卻發現自己一開始就想錯了。從頭到尾是他自作多情。
他忽然覺得徹頭徹骨的寒冷——其時已到了三月底,這風卻仍跟冬日裏一樣刺骨,甚至勝過西北的冬天。
玉言冷酷地說道:“所以,王爺就不必在我身上白費心機了,還是另覓佳偶吧。”說罷,她提起裙子,将要下山。
寧澄江忽又叫住她,“我肚子餓了。”
“嗯?”玉言一時不解他的意思。
“陪我吃碗面再走吧,”他低低地懇求道,“就當是我求你。”
同樣是那家面館,同樣的暖融融的燈光,同樣的兩個人。不同的是兩個人的面碗颠倒過來了,這回換做寧澄江吃大碗,玉言吃小碗——玉言說她晚飯吃得很飽,現在吃不下多少,只是為了顧全面子才在這兒坐着,至于寧澄江,他仿佛餓了很久,這麽一堆碗面尚且滿足不了他——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人格外吃得多。
這頓飯吃得非常沉默,兩個人都沒什麽話說,甚至連哧溜哧溜的聲響也沒有——玉言固然沒有胃口,寧澄江慣常很注重吃相,盡管吃得很多,樣子仍非常文雅,比玉言文雅得多。
臨了該要結賬,寧澄江道:“上次是我請你,這次該你請我了吧。”
玉言擺擺手,“我身上沒帶碎銀子。”
“喏,這個給你。”寧澄江将一個綠絲線香囊遞給她——非常粗糙的手藝,還是玉言從前做的——掂了掂,裏頭是一小包碎銀子,玉言笑道:“這算是借給我的嗎?”
“不,就是給你的。還記得嗎?出征之前在園子裏,你說我若是得了賞賜,就該分你一點買零嘴吃。看,我多麽守信。”
“這也太少了吧,皇上總不該這樣小氣。”玉言故意皺眉。
“他倒不小氣,是我小氣。但不管怎樣,這頓面錢付起來綽綽有餘了,你還可以落不少。”寧澄江看着她道,“你若一定嫌少,往後再來找我要,我總不虧欠你就是。”
玉言裝作不懂,笑道:“一句頑話而已,難為你還記得。”
“你的話,我從來不會忘記。”
玉言不敢再待下去了,她後悔自己一開始就不該過來。寧澄江其心昭昭,只是她一直不敢确定,如今總算确定了,她卻更加害怕——她與寧澄江是不可能的,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差別。她已經很難陷入純粹的愛戀中了,她的心也早已不複純淨明澈,而寧澄江……他值得更好的人,一個全心全意愛他、別無雜念的人。
她看了看寧澄江方才擡手間微微露出的腕部,上面有一道猙獰的傷疤,也許是戰場上落下的。她本來很想問一問,現下也不敢問了——些微的關懷都可能是不必要的撩撥,而她已經決意與這個人劃清壁壘。
玉言霍然站起身來,“我真的該走了。”
寧澄江趴在桌上,漂亮的頭顱枕在手臂上,竟好像喝面湯喝醉了一樣,醉眼乜斜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嫁給他,是真的愛他嗎?”
玉言的頸子微微側轉,朱唇輕啓,“不,我真的恨他。”
尚未等寧澄江弄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她已經翩然離去,如同渡過一條無法回頭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