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舟
久在絕望中的人,偶然見到許些的安慰,心中不會是歡喜,而是絲絲縷縷抽絲剝繭般的痛。
唐九淵坐在船頭,斜靠着船篷,姿勢懶散。她修長的手指端着酒杯,雨水打在杯中,許些酒水濺到了她手背上。
她微微一笑,仰頭把一整杯酒都灌了下去。
“雨好喝嗎?”唐何必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好喝,”唐九淵掂了掂手裏的酒杯,思索着要不要用一個完美的抛物線把酒杯抛到河裏去,然後放棄了這個想法,“混着酒更好喝,有種死人的味道,你可以試試。”
“死人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唐九淵站了起來,随手把酒杯放在船篷上,然後理了理濕漉漉貼在額頭上的頭發,“我聽說,南海的鲛人死後,便會化作天上的雨水,最後回歸大海。”
唐何必站在船尾,沉默地撐船。
“蜀中多雨。”唐九淵像是想起了什麽,搖頭笑了笑。
唐何必等着她的後半句話,半天沒有等到,“多雨什麽?”
唐九淵仰起臉,雨絲從天心的一點落下,落在她眼睛裏,有些酸澀,“陰沉?浪漫?随便什麽。”
唐何必搖了搖頭,繼續撐船。
此時已是夜晚,因為下雨的緣故,河上黑的深深沉沉。船篷裏點着一盞燈,火光在夜雨裏明滅不定,頗有些孤單凄冷的味道。
夜船吹笛雨蕭蕭?
唐九淵笑了起來,看到自己剛剛擱在船篷上的酒杯已經盛了小半杯的雨水,于是拿起來一口灌了下去。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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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笑,這個世界裏沒有唐五代詞,沒有皇甫松,更沒有馮延巳和李煜。她唐九淵如果念一句問君能有幾多愁,得到的回答一定是你神經病吧而不是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這樣的世界裏,觸景傷情是一種太過奢侈的情感,不僅奢侈,而且多餘。
唐九淵舉起酒杯,輕輕念道:“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啥?”船尾的唐何必一臉錯愕,與他平日的冷淡判若兩人。
“怎麽了?”唐九淵回頭,有些奇怪于唐何必的表現。
唐何必蹙眉道:“你剛念了什麽?聽着有些熟悉。”
“我自己随口寫的詩,你怎麽會熟悉?”唐九淵挑起眉毛,“若說耳熟,可能是因為我們上輩子見過。”
“上輩子哪裏可能見過。”唐何必淡淡道。
“說的好像你有上輩子似的。”唐九淵把酒杯擱到船篷上,不顧腳下濕漉漉的木板,便如一尊佛像般在船頭盤坐了下來。
唐何必想了想,沉默撐船,隔着夜雨向船頭望了一眼。江面一片漆黑,唐九淵坐的地方黑色尤其深沉,仿佛那具窈窕的身體裏包藏了最深最重的罪惡。
風拂過發絲,唐九淵靜靜坐着,看着面前一片漆黑的江面,船篷裏燈火的噼啪聲清晰至極。她想着身後那個撐着船的白色身影,那白衣是如此的疏離,疏離得仿佛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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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夜晚,洛家送親的隊伍在京城外落腳。
京城的城門在黃昏時分就已關閉,洛家莊衆人來的稍微晚了些,便只能在城外過夜。好在顧侍郎的關系确實雄厚,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竟然允許洛家莊衆人在驿站暫住一夜。
夜雨打濕了京城千年的城牆,滲出一股青苔的味道。城牆下,一柄素白的紙傘亭亭地撐着。
傘下站着兩個人。
洛明流看着古城的城牆,“明天就要進京了。”
因為包含情緒太過複雜,他這句話裏反而聽不出任何情緒。
洛青青嗯了一聲,“嗯。”
“顧書棋……是個君子,顧氏也是望族,進了顧家的門,便不能像在家裏那樣了。”
“我知道的。”
洛明流面色有些複雜地笑了笑,“你娘和你大嬸死的都早,許多女兒家的事情,都沒人能教你,真是……”
洛明流本質上仍是一個江湖人,從來不忌憚自己嘴裏說出“死”這種字眼。
洛青青低聲道:“女兒這樣挺好。”
洛明流搖了搖頭,“你要是能像那些名門世家的女兒一樣長大,顧書棋……又哪裏會選擇洛葦?”
洛青青想起了顧書棋來洛家莊的前前後後,于是低下頭去。
“不過總歸,還是你入了洛家的門。京城不比家裏,那些拿紙拿筆的人,比拿刀拿劍的人還要危險,青兒,萬分小心。”
“我看顧郎——”
“陛下、侯爺、相爺、穆王,顧家現在雖然風頭極盛,卻也在這些事情裏面陷得太深,脫不開身了,”洛明流想起的十年前的那件事,苦笑搖頭,“日後恐怕又是一場亂鬥。”
“總不至于比江湖還亂吧。”
“京城,就是江湖,”洛明流擡起頭,目光仿佛透過了城牆,看清了那千年的古城,“這個天底下最大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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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唐九淵私心裏,這樣夜雨行船的畫面是極美的,尤其是加上船尾那個蒼白冷豔的青年。
可惜黑衣管家适時地啧啧了兩聲。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黑衣管家搖頭晃腦,“唐九淵,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唐九淵。”
唐九淵認真回憶了自己最近幾天的所作所為,沒有發現反常之處,于是疑惑不解。
“你對那個人有些興趣。”
“我——”唐九淵剛想反駁,突然意識到,自己确實對唐何必有些興趣,自從孫玄喊出那句話之後。
“我那還不是拜你所賜,看到陰謀和政變就會産生興趣。”
在無數次的穿越中,細細想來,除了爬到這個世界最巅峰的位置,唐九淵還真沒從黑衣管家那裏接到過其他的任務。
“呵,”黑衣管家叨叨,“你對權力鬥争的興趣和對唐何必的興趣不一樣,這瞞不過我。”
“對,”唐九淵在自己腦袋裏微微偏頭,“那就假定我對他有興趣吧,但是你應該清楚,我在當殺手的那輩子裏受到過嚴格的訓練,你應該相信我控制情緒的能力——就算不相信我你也應該相信你自己,而那些都是拜你所賜。”
在無數世之後,她終于可以這樣平平淡淡地與中央電腦說話,半點嘲諷也無。
黑衣管家笑了起來,表情之豐富與常人無異,“但是這一次不同,所以你想必會發生一些很有趣的改變。”
“或許,”唐九淵不置可否,“你這次主動找我,又有什麽事?”
“我打算告訴你——”說到這裏,黑衣管家的形象突然消失。
唐九淵又在心裏默默問了一遍:“你想告訴我什麽?”
沒人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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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淵來這個世界最初的目的是研制出第三十七代暴雨梨花針。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想辦法讓唐家不倒。
唐家既牽扯了十年前先皇遇刺一案,也參與了二十四年前撫遠将軍遺孤一案,偏生又站隊站得天下皆知。這樣的家族,想在朝堂鬥争中不被燒成灰燼,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陰差陽錯地,她唐九淵沒能成為唐門弟子,于是這事情便變得更加複雜。
何況唐家還有一個很難伺候的二少爺唐何必。
或許是因為清楚地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世了,又或許是因為壓力太大,唐九淵覺得自己做事比從前放肆了許多。
(比如坐在正堂中央等成風,比如和唐何必同乘一船。)
誰也不知道暴雨梨花針能不能把中央電腦射成廢鐵,因為從原理上推斷,只要銀制并且導電良好的暴雨梨花針進入中央電腦之內,那該死的東西必然會短路。
短路能燒毀中央電腦嗎?暴雨梨花針能射進中央電腦的金屬殼子嗎?唐九淵什麽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中央電腦具體是什麽樣子,只能通過自己的經歷倒推出一些信息。
如果成功,她或許有極渺茫的機會找回從前的生活,如果不能——
沒有什麽好如果的,唐九淵已經用自己無比漫長的一生證明了什麽叫生不如死。她不相信永遠,因此無所畏懼。當她拿起親手研制的第三十七代暴雨梨花針走向中央電腦時,一切都将終結。
唐九淵深深吸氣,濕潤寒涼的空氣刺激着她的肺部,帶來了一種奇異的清醒感。
雨仍在下,寒意浸透了衣服,深入骨髓。
唐九淵突然冒出了一個很瘋狂的念頭,然後決定執行它。
面前的江水很冷,很黑,很深,很像她在過往的無數日月裏深陷其中的那種情緒。在她讀書的時候,那種情緒叫絕望。
于是她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诶,講道理九淵和何必好和諧啊有木有~
9.10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