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西行

正月。

河岸的楊柳尚未抽芽,頗是凄清荒涼,唯有幾許草色微微地綠着。岸邊,一騎飛馳而過,因為跑得太急的緣故,冷風撲面而來,逼得騎士微微眯了眯眼睛。

浣衣的農家女子窒愕擡頭,看着對岸火焰一般的紅馬和馬背上幽靈一樣的黑衣女子,震驚無法言語。

那女子一身緊身的黑衣,因為速度太快,浣衣女只來得及瞥了一眼。即便只有一瞥,黑衣女子那窈窕到有些驚心動魄的身段還是撞入了眼簾,撞得她眼睛生疼。

然後那馬便跑出了視線。

浣衣女揉了揉眼睛,有些懷疑自己白日見鬼,然後低下頭去,繼續用凍得紅腫的雙手捶打衣物。

唐九淵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突然出現給一位浣衣女帶來了怎樣的視覺沖擊——自她出京城起,不過四百裏路,她已經跑死了兩匹馬,并且還要跑死更多。

江南的風算不得多冷,但是迎面打在臉上,還是刺骨地痛。唐九淵将缰繩交到左手,用空出來的右手把披散的頭發撥到腦後,顧不得臉上的疼痛,雙腿微夾,身下的紅馬再次加快了速度。

在寒冷的正月裏,一路飛馬而來顯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何況她在獄中落下的傷還沒有痊愈,前些天又經過了一場激戰,此刻傷口迸裂,黑衣上斑斑駁駁地沾着血水。

——她要趕在武德侯之前。

京城的局勢穩定之後,陛下在第一時間命令唐九淵趕往南昌,務必要保證長江水路的暢通。長江的水軍主要駐紮在中上游一帶,而京城地處長江下游,如果水路堵塞……難道讓陛下憑借那軍心散亂的五萬守備師抵擋武德侯?

不巧的是,江西總督陸青檀正是武德侯的女婿。

唐九淵眯了眯眼睛,看着兩旁的景物飛速後退,不由地想起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年夜——

那帶來武德侯叛亂消息的一騎沒能沖到宮城之下,便被京都守備師射殺。

唐九淵知道,憑借自己手裏的這些人,在禁軍手下堅持半個時辰已經是極限了,再對上養精蓄銳的京都守備師,那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

當務之急,是保證陛下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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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九淵向深宮之中急掠而去,只希望皇宮的建造者留下了密道什麽之類的,能讓她帶着陛下安全逃離。守城弩還有幾支箭沒有射完,應該能支持到陛下逃走。

然後她就看到了一個胖子。

看到那個胖子的瞬間,唐九淵沒有說任何話、甚至連任何想法都沒有,一刀便對着胖子劈了下去!

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在皇宮,厲無憂的目的不言自明。

面對唐九淵聲勢淩厲的一刀,胖子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反而一拳對着她臉上轟了過去。

唐九淵在心裏嘆息。厲無憂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知道她半點內力都沒有,也知道她在刑部大牢裏受的傷還沒有痊愈,出手明顯受了影響。雖然她的刀比厲無憂的拳頭要長,但是這一刀砍過去,一定會被胖子身上的肥肉阻攔片刻,而胖子的拳頭卻能在瞬間要了她的命。

然而她絲毫沒有自救的意思,手腕一轉,變劈為斬,長刀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削向厲無憂頸間。與此同時她左手護住頭,硬挨了厲無憂一拳。

厲無憂怪叫一聲,後跳了一步躲避唐九淵的刀,他的拳頭也因此少了些勁力,沒能至唐九淵于死地。

胖子轉身便跑。

厲無憂是來殺陛下的,唐九淵是來救陛下的,雖然莫名其妙地碰上了,卻不會選擇莫名其妙地與對方拼命。方才那兇險至極的交手,不過是二人一貫的出手風格而已。

整整一個晚上,厲無憂和唐九淵都在宮城裏轉圈。唐九淵用光了身上幾乎所有的暗器,厲無憂也沒能接近陛下一步。所幸唐門出品的長刀質量确實不錯,厲無憂身上只有暗器,不敢用一身肥肉硬接她的刀,這才給了唐九淵纏住這個胖子的機會。

否則,按照雙方的實力差距,唐九淵恐怕早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追逃纏鬥的過程中,雙方都沒有精力注意外界的動靜。直到天光乍破,厲無憂驀然發現皇宮裏依然安靜如昨,連半個守備師士兵都沒見到,這才意識到侯爺的計劃出了纰漏。

“洛姑娘,”厲無憂用一枚飛镖彈開了唐九淵的刀,然後猛一低頭,躲過了一柄擦着頭皮飛過的飛刀,繼續說道:“後會有——”

他一句“後會有期”還沒說完,唐何必便從天上跳了下來。

厲無憂當時心慌意亂,沒有注意到唐二少爺白衣上的血水,頭也不回地跑了。

厲無憂一走,唐九淵提了一晚上的氣驟然洩了下來,竟是連手裏的刀都握不住了,铛地一聲掉在地上。

唐何必從背後扶住了渾身脫力的唐九淵。

唐九淵躺在他懷裏,看着那張蒼白冷豔的容顏,笑了笑,什麽都沒說,然後從衣襟裏摸出了一個小瓶,正打算往自己嘴裏倒,卻被唐何必一把把藥搶了過去,一仰頭,全部倒進了自己嘴裏。

然後唐九淵便徹底昏了過去,昏迷之前,最後的記憶是她戳着唐何必的臉,輕笑說道:“傻。以為你自己吃了,我就不會再配了麽……”

唐九淵騎在飛馳的馬上,想着唐何必往自己嘴裏倒藥的樣子,笑了笑,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往嘴裏倒了幾顆藥丸。

南昌府只剩下不到半日路程了。

前夜她在皇宮裏和厲無憂纏鬥的時候,完全顧不上宮外的局勢(何況就算想到了,也沒有用),只能希望唐何必的計劃和她一樣。

事實證明,唐何必沒有讓她失望。

唐何必幾乎和她同時收到魏孤臣叛變的消息,然後按照極其相似的思維方式,得出了一個同樣的判斷。

——皇宮守不住。

守城的兩百侍衛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是因為城外還有京都守備師的五萬兵馬。而在這五萬兵馬背叛之後,京城便變成了一座徹底的空城,沒有任何勢力能阻攔這五萬兵馬。

除了他們自己。

于是,唐何必穿着一套守備師士兵的盔甲,偷偷潛到守備師統帥的身邊,然後乘着統帥志得意滿地看着皇宮前燃燒的火焰的時候,一劍刺進了他的後心。

随後,唐何必掀起頭盔露出自己的容貌,手裏高舉着一塊玉佩,大聲喊道:“侯爺知道王将軍有反心,特地命我殺了他,這就是侯爺的信物!現在,兄弟們都退出城去,留下兩百人跟我入宮請罪!”

士兵們一片茫然。

許多人雖然不認識唐何必,卻聽說過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陛下信任的人。何況他手裏還拿着號稱是武德侯信物的玉佩,雖然黑夜中看不詳細,但看唐何必的神情,不似作僞。

最重要的還是許多士兵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想清楚的一個問題:

侯爺……真的背叛陛下了?我們進京真的是造反去的?

許多士兵在心底不相信武德侯會謀反,因此聽到唐何必這一番話,當下便信了八分。

侯爺當然是忠心耿耿的。看,造反的是王将軍,還不是逃不出侯爺的算計?

超過一半的士兵以為自己知道了事實真相,瞬間沒了鬥志,有些人甚至開始收拾家夥,準備推選出那入宮請罪的兩百人。

衆将中,只有武德侯的心腹嫡系清楚侯爺是真的反了,開口便要反駁。然而還沒等他們說出真相,唐何必的劍就已經讓他們再也說不出話了。

于是剩下一部分搖擺不定的将領,只能選擇相信唐何必的話,把手中的兵權交了出去,任他調度。

唐何必就以這樣一種詭異而兇險的方式掌控了京都守備師。

直到唐何必安排好了一切、進宮去找唐九淵的時候,一位副将才極其驚訝、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地發現——

自己腰間的玉佩不見了。

不過事已至此,再說什麽都沒用了。

京都守備師的将領在那個夜裏死了太多,導致守備師的指揮權出現了難以填補的空缺,同時,一部分士兵認為侯爺不可能造反,另一部分士兵認為唐何必假傳侯爺命令,軍心可謂渙散至極。

唐何必只能留在京城處理守備師的軍務。

翌日,唐九淵剛從昏迷中醒來,便接到陛下命她趕往南昌的旨意。唐九淵心裏清楚,陛下明知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還讓自己去處理陸青檀的事,想必早就知道她會使用什麽樣的手段,甚至隐隐暗示她使用那樣的手段。

這也注定了她要替陛下背幾個塗成黑色的鍋。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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