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嬌花

阿謝分明覺得她對自己的冷,又與對旁人不同……這樣不加掩飾的嫌惡。

她知道自己此刻臉色并不好看,但金姑姑顯然對她病中還甩開人跑出來并不滿意,她沒法駁,只好避而不答,慢慢跪坐在冰涼的地磚上,饒是穿得厚,花紋卻還硌得膝蓋有些疼,“請姑姑手下留情。”

她此刻的面子并不夠說“請姑姑看在阿謝面上”這種話。

金姑姑看了她一眼,“你以為這是在哪?”

随即又随意地轉回去,接過姑子捧了杯熱茶來放在手心,“擾亂行刑與之同罪,謝娘子。念在你是初到,或者有所不知……現在開始慎言,也還不晚。”

阿謝聽她叫自己“謝娘子”,說不出的有些別扭。

金姑姑的話是叫自己知難而退的意思,又或者換了旁人,這會兒已經拖下去一道打了,這從周遭人怨憤的眼光中就能猜到一二。

阿謝知道沒有退路。

若不來也罷,既來,還叫人又挑撥一遭……這一步邁出,只有按原先的計劃了。

她來前已想好說辭,此刻并不慌,“我拙陋的想法,姑姑随意一聽。”

金姑姑見她居然不以為意,果真是将她手中法典當是吃素的,嘴角冷笑,卻擺了擺手,叫人先停了棍棒。

阿謝看着中間幾人逢這間隙,卻連頭也擡不了一下,大約救下來也好不了多久了。

她目光轉回時卻還冷靜,“我想姑姑本意是要警戒殿中,這幾位經此一事也夠受些教訓,想來必定不會再犯。再者這幾人傷了死了還在其次,無謂驚動到殿下……何況不日就是殿下千秋,金姑姑一心侍奉殿下,必定想着要為殿下積福添壽,何不就饒過她們一回?”

金姑姑聽着,鼻子裏出了聲冷氣,餘光朝刑場一瞥,那厚重的板子登時落下,除了打在皮肉上一聲聲的悶響外,已經連呼痛都喊不出了。

“我還以為你會有什麽新鮮的說辭。”

阿謝跪在地上擡起頭來,她知道她的話并不像聽起來那麽溫和,其中的暗刺,金姑姑必定也是聽出來了,卻全然不以為意……甚至還隐隐鼓動她去太後跟前揭了這事的意思麽?

她病是病着,可神思還清醒,一時想不明白其中關系,更不曾想到金姑姑這樣一些餘地也無,只好笑了笑,“姑姑行事自有公正,我失言了。”

金姑姑仿佛早猜到她有後話,默然等着她說下去。

“論資歷,在場幾位姑姑都是前輩,原本輪不到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指手畫腳……可若我此刻不說,日後聽那些沒膽的背後議論姑姑徇私,阿謝卻做不到。”

金姑姑身後幾人原本還一副冷然旁觀的神情,聽她這麽說卻不由有不篤定了,手底下那麽些人,總不可能個個都幹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時若扯出來,自然又不一樣了。

心裏雖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誰要觸這個晦氣,但面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也不知道誰這麽管教不力”的樣子。

金昔手中的茶才斟出片刻,被風這麽一吹,已經有些涼意,話中似也被這涼茶染得微苦,“娘子想的周全。還有什麽話,一并說出來聽聽。”

阿謝仿佛聽不出她這話裏的諷刺意思,拿眼光掃了眼金姑姑身後的一臉正氣的四人此刻都不時得往她這裏瞟來。

其實可以再多吊會兒胃口,如果不是她眼前已經漫起些星星點點的不該有的光點的話。

她挑眉微笑,最終目光落在對着站在下手些的、長臉瘦削的姑子身上,平穩聲音,并不能透露出她此刻真實的感受,“錢姑姑手下的司婆,今晨可是輪空?”

其餘幾人都是不動聲色松了口氣,齊齊望向不幸中标了的錢姑姑。不見得有什麽罰,但總歸是掉臉面的事。

錢姑姑原本就生地黑,此刻沉了臉色也不覺得和平時有什麽差別,鼻子裏出了聲冷氣,“白日裏用得着燈的,也就那幾處,自然多半要晚間才上值。”

阿謝挑挑眉,錢姑姑雖則這麽說了,卻知這事不是這樣若有若無地推一句就能了,還是沉聲喝道,“司婆?!”

司婆坐在人群中,聽到阿謝那麽說就有些抖了,這時卻不能不顫巍巍地出列跪下,“老奴在。”

便聽郤姑姑鐵鏽般的聲音漠然問道,“你昨晚當值,今早幾時回的院子?都做了什麽見了誰?”

司婆大約這輩子也還不曾這麽衆目睽睽之下等着受罰,這會兒抖得像秋風落葉似的,卻知道咬死了,“今早從收了燈燭已是晚了,膳房已收了,隔壁的王娘子正給我帶了些糕點,就問了聲好。”

“還說了些什麽?”

那婆子仿佛努力想了想,卻忽然連連磕起頭來,“就謝了聲,給王娘子看了眼預備的萬壽的禮……都是些平常的閑話,實在也不能每句都記得了。”

“婆婆不如直接說,是我污蔑你。”

阿謝微微含着笑,這半晌功夫,連這樣寒冷的風也不能再叫她清醒,反正目的也已經達到,不如早些見好就收。

便也不再進一步逼問,淡淡笑着朝金姑姑欠了欠身,“我确實也沒有更多的證據了,還請姑姑裁決罷。”

說罷也不等金姑姑沉思完,就轉身起來,拎着裙子要走下臺去。

站着比坐定無疑更耗費氣力,完全看不見之前,她必須要給自己多留些時間。

餘光掃過場中諸人神色分明複雜起來,她也已經顧不得再把嘴角勾起多少。

本來金姑姑打得一手借刀殺人的算盤,明是警告諸人當年禁密還不曾松,是維護阿謝,然而此事之後後受影響最深的是誰?

她要與尋常內侍打交道的時候總多着,這裏面的能玩的多着呢,明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什麽時候被絆了都不知道,雖大約傷不得筋骨,可也夠受的了。

但只是小小的一個插曲而已,也不需要真致人死地,往後還得來往不是,也沒必要這麽早就撕破臉。

這幾句話,已經夠将人心翻轉了……若是秉公執法也沒人能有話說,可若是假公濟私、用旁人的死活來敲打人呢?

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是下一個。

金姑姑雖在高位多年,但日日侍候太後的人,眼色卻怎麽不越發銳利?眼看坐着的上百人分明臉上就寫了“不服”兩字,豈能由她這樣點了火就走?

金昔冷然低笑了聲正要開口,餘光卻瞥見院牆外一抹玄色身影,轉眼看着阿謝的神情便又詭谲起來,話到舌尖又轉了轉。

阿謝聽見那聲笑,心裏一動,覺得還是走得慢了,就聽金昔冷淡得如白水毫無味道的聲音,“這婆子不記得了,娘子提點她兩句。”

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在阿謝卻無異于刀鋒,迫得她不得不将下巴擡起來,只能停下腳,恭敬地轉過身來,嘴角勉強還能保持微笑。

“出她之口入我之耳,就算再有人聽見,想來也不會有人站出來替我作證……我再說什麽,也就是空口無憑。”

金姑姑的笑看似端莊,在她仿佛卻是冬日凜風,吹得她捏緊了手才忍住不曾一顫,便聽那毒泉般晦澀的聲音緩緩道,“娘子既信我,我今日定要給娘子這個公道……”

阿謝努力睜大了眼睛,覺得眼前有些晃動,金姑姑的嘴似乎還在一張一合地說什麽,卻仿佛猛地站了起來。

她有些勉強地張了張口,然而這片刻間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努力的想自我安慰撐過去就好了,腳下卻不停使喚,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眼前登時黑了。

然而似乎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沒有人上來扶。

阿謝眼前還是漆黑一片,但是這麽手撐着撐了片刻,耳力倒是先于視力先回來。

她聽見山呼最後的“陛下”兩個字,心頭一凜,迎駕的聲音已經很快落下,她不知他從哪個方向來,可不能再猶豫,只能匆忙将頭低下去拜倒在地。

索性大家都伏在地上,也無人能察覺她此刻的異樣。

她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慢慢聽見銮駕由遠而近,她不覺得聖人能看着這一篇混亂視若無睹。

果然聖駕就停了下來。

果然是怕什麽來什麽。

聽着那串足音越來越近,她一着急,方才稍微回來的一些些光亮又重新離她而去。

而聖人已經停到了自己面前。

她硬着頭皮又拜了一遍,聲音連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兩句話把情況一帶而過,不忘加一句,“金姑姑已教訓過了。”

而跪在她不遠處的金姑姑,眼風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居然也一拜倒地,默認了到此為止的意思,沒再說什麽。

說到底撕破臉了都不好看。

阿謝看不見,見沒有異言,也知道僥幸賭贏了,但卻不能松了繃着的這口氣。

她微弱的光感,能覺得聖人還在眼前遮住了光,只能挺直了脊背。

她不是不可以示弱。

弱者使人同情,但此刻并不是個很好的時機……何況她打心眼裏知道聖人于她的态度并不像外間看來的友愛。

再退一步,就只有聖人再也罷了,金姑姑等這麽些毒辣的眼睛都盯着呢,這會兒再聖人面前露了什麽不舒服,明兒指不定能傳成什麽鬼樣子。

故意讓聖人看見嘉福殿虐待她?……或者故意裝柔弱勾引聖人?

她不見得覺得太後就會相信,但這罪名确實也太大。

只是一場悄沒聲息的病,原本想着在屋裏捂兩天就過去了,誰想到能鬧成這樣,倒像是她自己故意設計似的。

高衍分明臉色發青,然而聲音倒不像臉色那般可怕,只是有些冷淡,“你有這閑功夫,不若往太極殿多看些書。”

阿謝垂頭不答。

這尊大神卻如鐵塔般在她跟前矗立着,仿佛要故意折磨她一般,側頭看了她一眼,居然開始扯起了閑篇,“以前都讀過什麽書?”

說着,那玄色錦袖中修長的雙手緩緩伸出,有些猶豫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那雙平日極清澈的眼眸卻沒有該有的反應。

旁人早看出她大約今日身子不适,但也着實沒想到暈眩到已經不能視物……看着聖人的臉色,不由替她捏把汗,偏偏那個禍到臨頭的還不自知。

阿謝前頭還能聽明白些,後面的真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她勉強繃着一口氣,只能覺得眼前影影綽綽晃得厲害,耳邊又是一陣毫無規律的雜音,能大約覺得是他在說話,可是說了什麽,卻實在超出她的感知範圍了。

心裏嘆氣,隐約明白這下是真要完。

原本還想再掙紮一下黑暗安靜的誘惑,忽聽耳邊一聲巨響,她聽不出是什麽,可一驚之下,腦子裏那繃緊的弦仿佛再承受不住這樣的,“嗡”的一聲斷了。

身子終于不識相地應聲倒了下去,不出意外落到一個還算溫暖的懷抱裏。

真巧啊,前頭好端端站了大半天沒事,聖駕一來,要死不死地裝了半天,嬌嬌氣氣地倒下了。

……別說別人看着,她自個想想前後,都覺得能被自己的惡心到。

這都幹的什麽事。

她只來得及想快掉個坑讓她把自己埋起來吧,然後世界就如她所願地安靜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阿謝:……我真的是朵霸王花,你們怎麽都不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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