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私會

畢竟趙婆在前頭擋了擋,她甚至不曾破了皮,只歇了兩三日就重新回殿中去。

雖然面上不說什麽,但是跟着連着賞了三天的東西,雲芝抄單子都抄的手軟了抱怨了好幾次。

一切風平浪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太後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阿謝忙笑說不小心自己刮破了皮肉,養兩日就好了。

崔氏深深淺淺的看她,末了拍了拍她的手,有些嘆息似的,“回來就好。”

“這性子還真是像……”

阿謝退出簾下時聽到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句,自然知道是在說誰,卻連眼皮也不擡一擡。

忽然沒有人處處盯着、不必再夾着尾巴做人的感覺,反倒叫她有些茫然。

金姑姑名義上是回山上去了,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貶斥,雖然不明緣故,但太後對兩人孰重孰輕卻一目了然了,不管往日是否有來往的,都不免對阿謝熱切一番。

阿謝并不能為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所感動,想了幾日沒想通金姑姑究竟圖什麽,幹脆就放下了。

何況現在也沒那麽多時間再糾結這些。

阿謝可算知道金姑姑為什麽又那麽大的脾氣。

每天從早到晚腳不點地,除了殿下面前當值,身後樣樣都得過問着,她其實想辭了這份苦差,太後笑笑,只叫趙大監幫着些。

趙大監麽,總歸問他什麽都只有這也好那也好的,再問不出什麽話來,總之是個和稀泥的老手。

總算金姑姑前陣子預備了大半,剩下這些雖則諸事繁雜,也就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有什麽看不見的,她畢竟新上手,叫人稍稍算進去了些,也不算什麽丢人的笑話。

但至少表面上,眼下十幾個婆子恭恭敬敬地站在廊下,等着裏頭的傳喚。

趙婆笑嘻嘻地站在掌事的九姑後面,阿謝先叫拿了殿下的吉服來,捏着清單一一看過去,當先是五身大紅的錦緞袍子,鳳紋底下葫蘆蝙蝠百花走獸的吉祥紋樣。

阿謝拈在手裏看了看,正要點頭,看見中間下那件百鳥朝鳳的袖緣上的紋樣卻與前胸後背處有些不同,仔細看看針法确實是不一樣,不由瞥了眼邊上垂手站着的九娘。

九娘件瞞不過,倒也不心虛,笑誇一句,“倒是娘子眼睛毒。”

見阿謝只淡淡笑笑,九娘這才自己解釋下去,“不敢瞞娘子,這胸後背上是……”說着指了指西面的嘉福殿,阿謝心裏一動,今日見着的這針法,與上次那塊老物又截然不同,看這陣腳劈線,全然是兩種風格,一個人能手掌大權這麽些年,針法上卻一點不馬虎,連她也不由不佩服。

想想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忽然想起金姑姑那只不知受過什麽可怕傷的手,阿謝卻不由微微挑眉,“我以為她的手傷得厲害,早不能再做這些了。”

九娘試探得看了她一眼,小心答道,“這些年是做的少了……不過這番原本是殿下親口吩咐的,但……”

後頭的話就不便說。

既是犯了錯,自然不該再由她制這吉服了。

“還差這對袖擺上,描了花樣子未曾繡得……小的一時大意,原該先請娘子示下的。”

九娘見她面色還好,這才含笑把後半句說了出來。

阿謝聽了擺擺手,“就問了我,還有別的法子不成?”

其實也不見得是真想不到要報一聲。不過她本就年小,未見得就能看出來,何必憑空生事。

卻不說破,指尖拂過細密絲線,只笑笑,“這胸背上的鳳是真好。”

九娘見她并沒有追究的意思,這才微微松口氣,笑意卻比從前更熱絡些,“娘子看……”

阿謝拿着袖子又看了兩眼,指着鳳尾幾處,“這再修修,過得去也就是了,我針線上是個不濟事的,總不能叫我看出有什麽不好來。”見九娘面上有些為難,“就再晚兩日也不要緊,左右其他都夠了,這件改過再交來罷。”

九娘聽這麽說,痛快的答應了,阿謝又一一看了裙子和打底的小衣服等,一應都是照着進度往下走,眼看不日也就得了,這才點點頭。

見外頭又有人來叫,阿謝正要答應了出去,九娘卻笑着叫趙婆攔住了,“太後還叫準備了兩身娘子的新衣裳,幾遭去找一直見不得人,這會兒子來了正該試試趁不趁手。”

阿謝聽外面連聲叫的急,這裏頭又不好拂了趙婆的面子,只好笑着叫那婆子進來。

趙婆豈有不明白的,急是急,可也不是什麽瞞着人的事,一邊叫娘子進簾子後頭換衣裳去,一邊隔着簾子把那事不緊不慢地說清楚了。

阿謝其實不習慣別人給她換衣服,但這會兒顧着要答複那婆子,也就顧不了這頭了,将袖中腰上挂着的帕子和香袋等物事先放到小兀子上,由着趙姑姑倒騰去。

趙婆笑嘻嘻地替她紮上腰帶,推她往身後大鏡子看去,又将金妝刀等香袋物事重挂回要帶上。

見香袋開了個小口,想着替她稍紮緊些,卻眼尖瞥見裏頭那素白的一角,乍看之下不覺得,手搭上去涼涼的,這才唬了一跳,忙将那口子捂緊了,擡頭看阿謝還側着頭吩咐着,并不曾往她這裏看過來:“不行,這花現在就擡到暖房去,在外頭凍了這半日還像樣子?裏頭不僅要的東西先往庫房挪挪,再搭個架子,怎麽也夠了。”

那婆子又問了兩句,這才唯唯領命去了,趙婆已将她領子都理得挺刮,笑得紅光滿面,“娘子看着如何?”

阿謝這才有功夫低頭看了看,見是很少見的長春花色,裝飾也不繁雜,領邊綴道細細的銀線,衣衫流轉間才見到隐約的玉蘭海棠紋樣,襯得人安靜極了,她看着鏡子裏的樣子,倒是打心眼裏喜歡。

已經叫雲芝也過來,她是個熱鬧性子的,給她做的那件銀紅衫粉青裙子也是喜歡的不要不要的,巴巴的拎着裙子跑過來給阿謝看。

阿謝看她這副小孩子樣有些想笑,口中應了幾聲好好好,低頭想了想又覺自己這件有些不妥,紫花染本就不易,雖看着與其他顏色段子差不甚大,她卻知道要比旁的顏色多費一半的功夫,因此光就料子就夠顯得不尋常了……

雖然是藍裏帶一點紫,可到底碰着紫色這樣該避諱的色,本來眉梢的欣賞之色倒不由散了,有些猶疑地看着趙婆道,“這……”

她再是受寵,照理也不該給她這樣逾制的顏色。

趙婆哪能不知道她的顧慮,笑着拍拍她的手,“大監親自送來的,旁人可沒這樣的福氣呢。”

阿謝想也是如此,見這麽說了,才算徹底放心,忙對趙婆道,“累姑姑費心了。”

趙婆笑得眯得看不見眼睛,拍了拍胸口,“娘子喜歡就好,若還有哪裏不合心的,這會兒也還來得及改。”

阿謝忙搖頭,“那會呢,這樣已經很好了。”

趙婆卻不肯叫她就脫下來,對着鏡子又看了番,“還配個八寶金璎珞才好,不然該顯着清冷了些,平時也沒什麽,正日子就顯着單薄了。”

阿謝想着是這麽個意思,就連殿下自己也要穿着正紅,她畢竟要整日圍着太後打轉,也該随着太後些,不能太出格了,她自己大約沒這番功夫想這些,倒是趙婆想得周全,當下微笑點點頭,也并不多說見外的話,彼此明白也就是了。

趙婆手腳很快,不一會兒又将她身上日常穿的衫子換回來,阿謝自己重新從架上拾了腰帶扣上,就聽趙婆邊講衣服折起來邊笑道,“大監來時還說,原是要給娘子多做兩身,可前些時候剛做了些,怕還沒穿過來,瞧着娘子身量也該再長長,就多留了幾匹叫放着開春再裁了。”

阿謝總是忘記自己其實也才十五的年紀,笑道,“可不是,本來就天天換新的還穿不過來了,何況這會兒又趕緊着萬壽千秋的,能省就省了吧。”

說着已經要穿過逼仄得只容一人的空隙簾外,阿謝不由多看了跟着的趙婆一眼,趙婆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阿謝勾了勾嘴角,捏着手裏的荷包,叫住不讓再送,便轉身出門去了。

阿謝摸着荷包才想着方才換了趟衣服,看了遍物事都在原來的地方不曾落下,這才放了心。

沒幾步就要走出院門了,卻聽西頭院子裏連續地咳了幾聲,阿謝忽然收住腳,皺眉朝那頭看了眼。便有管事的婆子期期艾艾走來回道,“那老瘋婆子這兩日受了寒,因太醫診說是不過人的,這婆子出去也實在沒處着落,這就在宮裏多留兩日……等看明日若還不好,再叫擡出去。”

管事的婆子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其實不僅僅是受一點寒這麽輕易的事,可到底多少年共事的情分,才心一軟叫再看兩天……這一擡出去,可就真是等死了。

誰知偏偏叫人撞見了。

阿謝眉頭并不松了一點,“人在哪?”

那婆子觑着九娘的臉色遲疑着不敢回答,阿謝也索性不等她,自己朝着咳嗽聲的方向走去。

其餘人被她這舉動吓了一跳,匆忙跟上,不想阿謝走得這樣快,眼看已經攔不住了。

誰知一扇窗猛地推開來,不知怎麽,忽然伸出條胳膊猛地死死攥住了她的肩膀,底下人又驚又吓,連忙跑上來,把那瘋瘋癫癫的婆子婆子扒開了,忙不疊給阿謝揉手理袖子的。

阿謝也覺得被這下抓得有些疼,退開兩步,還有些心有餘悸的樣子,看着那婆子勉強睜着混濁的老眼,手還拼命朝她張着。

九娘面上挂不住,“奴料理不當,驚着娘子了……”冷了臉色揮手道,“病成這樣了,還不擡出去?!”

阿謝緩了緩神,這才擺了擺手,“算了。”頓了頓,“這時候搬出去像什麽樣子?叫人說咱們辦個萬壽就連底下人死活也不顧了……先叫個醫官來看吧,若不是過人的,留兩天也不要緊。”

雲芝下意識躲在阿謝後頭,她到底自小不曾見過這樣肮髒,下意識有些屏住呼吸,別過頭去。

很快就到了太後該出佛堂用晚膳的時候。

太後照舊滿臉慈愛握住她給自己披衣服的手,覺得她手上比平日涼得更厲害,皺起了眉,“倒想着我,怎麽自己不多穿點?”

風燈下見雲芝眉宇間有些不舒坦,阿謝餘光掃了她一眼。

不多時就用罷了晚膳,另賞了阿謝和雲芝,兩人直送太後進了寝殿去,這才轉身退了回來。

一路無言往小院去,飯菜已有人送了來,阿謝還是如常點了點頭,雲芝看了眼她神色依然平靜含笑,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幻覺,不由有些心裏有些不篤定。

兩人對坐着一言不發将食盒拆開來,雲芝今日卻覺得飯菜沒有往日香似的,吃了兩口,就想放下了,想着大白還沒吃,拿了盒還沒動過的骨頭給大白端了過去,輕輕拿腳尖蹭了下那只有懶又壞的死狗。

大白不知是聞着熱騰騰的肉香還是被踢醒了,褐色的大眼睛慢吞吞睜開來,帶着濕氣的眼中映出雲芝的圓圓臉。

阿謝本就吃的不多,這會兒也依着門框,看大白還是瘦骨嶙峋的,顯得一雙大眼睛楚楚可憐,又殷勤地朝人搖着尾巴,怎麽也叫人沒了脾氣,笑笑,“她吃得也不比你少……怎麽天天看着還跟被虐待了似的。”

雲芝手裏放下骨頭湯,賭氣似的回頭瞪了眼她,皺着張肉乎乎的臉,小聲委屈得咕哝着,“你罵大白就罵,還把我捎上幹嘛?”

看大白倒還是埋頭吃的歡實,雲芝心裏也沒來由地跟着松了松,見阿謝眼光淡淡地撇過來,“你想說什麽?”

雲芝被人看破心思,有些讪讪,“我?我沒……”

阿謝由着她先收了筷著,也不攔,嘴角還是微微含着不可辨明的笑意,淡淡看了她一眼。

雲芝眼中有些怔怔,梳着雙寰,只看那張臉,仿佛真的只是甜美可人得有些嬌嗔的的女孩兒。

阿謝重新系上風領人就要出門,淺笑一些也沒有變化,只那眼神中似有一閃而過的嘲諷。

聽見雲芝仿佛拎着裙子追出來,回頭看了她一眼,“早些睡……鎖好門,我帶了鑰匙。”

雲芝不太習慣她忽冷忽熱的性子,張了張口,沒說什麽。看着她連風燈也不提一盞,徑自抱着雙手沿着漫漫長夜走遠了。

她關上門,很快走上樓梯,把二樓的小窗開了一條縫,冷氣鋪面進來,凍得她不由喝了口氣,搓了搓手,眼看那個長長的影子已經拐過往西去。

又等了兩刻功夫,也并沒有再回來的意思……算算時間,阿謝應該是已經到了太極殿了,這會兒沒回來,應該是不錯她忘帶東西。

雲芝猶豫了一下,拿了風領,蹑手蹑腳地下了樓,看了眼已經四腳朝天沉沉睡去的阿寶,啪嗒一聲把門鎖上,低頭快步往西去了。

冬至已經過了,長夜卻還蕭索。

那婆子住的地方到底晦氣,雲芝聽着不遠處沸反盈天的賭博聲,暗自慶幸,開門卻被那刺鼻的酸臭味道激得直扭頭,卻不得不苦着臉皺着眉頭走進去。

“……阿婆?”

那老婆子縮在草堆上,涎液流得被單上都是,哪裏還有什麽知覺。

門輕微的吱呀吱呀,雲芝唬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停了在那婆子身上的手,扭頭朝外看去。

雲芝遲疑了會兒,發抖着走到門後上,猛地打開來,只見柴門外月影姍姍,階下草影微亂……卻再沒一個人影,這才松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冒出大把大把的汗,重新阖上門,猛地坐回到地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在此刻打草驚蛇。”

阿謝匿在回廊陰影中,身後猛地冒出這麽一句幾不可聞的笑意,也不訝異,回頭看了他一眼,笑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今夜不當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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