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剖白
更新時間2012-8-11 9:22:12 字數:3864
三日後在一片禮樂聲中楊廣正式入主東宮,成為新的主人。
衆仆從下人皆下跪相迎:“恭賀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文武百官紛紛攜禮來賀。
楊廣心思慎密,無論前來道賀者官位高低,一概以禮相待,謙遜謹慎。內外人情十分相安,弄得人人交口稱贊。
再說他踏入東宮,無暇欣賞窮極財力的雕飾,世上罕見的珍禽異獸,卻繞着宮牆,裏外走了三圈,仆從們面面相觑,不知他意欲何為。
最後他終于停下腳步,天氣寒冷,呵氣成冰。他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匪疑所思的笑容,雙瞳中透出的灼熱仿佛能将這冰雪融化。
內史舍,空空落落,四處漏風,陰暗潮濕,屋子裏只有簡單的擺設,一張木床,幾條破凳,許绛塵已除去妃服,穿着灰暗的麻布衣,在屋中生了一盆炭火,用以驅寒。
楊勇坐在地上,雙手抱膝,神色迷茫,從住進內史舍的第一天開始,他便是這副模樣,粗茶淡飯難已下咽,他就不吃。床鋪冰冷他就不睡。身體消瘦不說,精神更是萎靡。
許绛塵有些擔心他的狀态,長此下去怎可了得。她知他是不習慣這樣惡劣的環境,可是既然已走到這種地步,抗拒它倒不如面對它。
這時外頭傳來樂曲聲,楊勇豎耳細聽,隐約聽得到喧嘩的人聲加雜着煙火綻放的聲音。內史舍門口的看護交談起來,楊勇才知道是東宮迎立新太子楊廣的日子。
他本就灰暗的面容一下變得煞白,那熟悉的樂曲聲敲碎了他脆弱的心髒。
許绛塵緊蹙雙眉,蹲在他身旁,握住他冰冷透心的手。
他喃喃道:“你何必要跟着我吃這樣的苦頭,如今他已是位高權重的太子,你何不去投奔于他?”
他的話比這寒冬更讓人心冷,她沉下臉道:“你這說的什麽話,我既然選擇了你,就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你還要這樣傷我的心。”
楊勇看了她一陣,看她穿着粗衣,不由悲從中來,自責的哭了起來。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沉迷酒色,不肯聽從你的勸告,又怎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我對不起你。”
許绛塵鼻子酸酸的,搖頭道:“不是你的錯,錯在我,如果不是因為你娶了我,也不會叫皇後對你憎恨成那樣。”
“我這一生算是作惡多端,先娶了元氏,卻從不愛她,盡寵那些貪慕虛榮的女人,但凡我多關心她一點,她也不至于這麽早就駕鶴西去。後來又不顧你早有所愛,強娶你,到頭來讓你跟着我受罪。”
“別說了,從前的事休要再提。”她難過的低下頭。
楊勇止住哭泣,哀傷的注視着她。
“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楊廣?”
許绛塵內心抽痛,她知道她再不說出來,他必然會糾結一輩子。
她凝望外頭陰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的天氣,沉聲道:“在我還是晉王府婢女的時候,有過一段時間,是對他産生過情意。那時的我心思單純,對他深信不疑,甚至他娶了蕭王妃,我都覺得他是無奈的,有苦衷的。可是後來就變了,當你索要我時,他非但沒有拒絕,更将我冷冷的遣送出府,當時我是心灰意冷,肝腸寸斷。現在想來似乎他早就有奪儲之心,而且必是已經獲知我的身世,故意将我推給你,好讓皇後對你生厭,離間你們母子之間的關系,來達成他那不能見天日的野心。”
楊勇睜大雙眼入神的聽着。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沾着晶瑩的淚珠。
她憤恨的說:“楊廣是個複雜陰險之人,我從前看錯他,真是瞎了眼。”
“他既然舍棄你,為何還要對你留有情意?”
“這個我不知曉,他心裏頭想什麽我一點都不在乎。”
楊勇用一種期盼忐忑的目光看着她,問出了壓抑在心頭長久的疑問。
“從過去到現在,你有沒有一點點愛過我?”
許绛塵驚愕的迎上他的目光,她略一怔忡,淡淡道:“我沒有一點點愛過你。”
楊勇的臉頓時黑了,他痛苦的皺眉,傷痛一覽無遺。
她突然間笑了,她的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她說:“我是很愛很愛你。”
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卻将他從萬劫不複拉回到重生。他喉頭陣陣發緊,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
他臉上的肌肉抽動着,嘴唇微翕,眉宇中籠罩的陰霾一掃而光,他俊朗的面容中重新綻放出跟從前一樣的溫柔和自信。
他猛的抱住她,失聲痛哭,那是壓抑多日情感的宣洩。
“太好了,我真是個大傻瓜,居然會認為你不愛我,誤會你背叛我,我不是人,我真是該死。”
她也哭了,淚水爬滿了臉頰。
“我從前對你嚴苛,逼你讀書習武,真的只是想逼你上進,好保住你的儲君之位,并無其它。”
“我知道,如今我全明白了,我相信你。”
兩人抱頭痛哭,淚水沾濕了彼此的衣襟。哭了一陣之後,許绛塵擡起頭,認真的說:“從現在開始,你要适應這裏的生活,你不可以再任性,只要有口飯吃,有個歇身之處,我們就要好好的生活下去。因為我們的後半生有可能都會在這裏。”
楊勇點頭同意:“是啊,我已不是太子,嬌氣給誰看,誰會理我,我不能叫親者痛仇者快,我要快快樂樂的生活,我要比在東宮裏活得更好!”
許绛塵贊許道:“這樣才對,別說有人當了太子,就是日後當了皇帝,也不幹我們的事,我們就是一對貧賤的夫妻,在這裏不用整日惦記着晨昏定醒,不用置身在陰謀與周旋之中,我反倒喜歡這裏,無人打擾,清清靜靜,多好。”
楊勇感動的緊握她的纖手,動情的說:“從今天起,我要從頭愛你,你也要從頭愛我,好不好?”
她哽咽着說:“好!”
楊勇就像精氣神全回到身上一般,霍的站起,捧起那碗他原本怎麽也吃不下的白幹飯,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吃到一半,他驚喜的擡頭說:“白幹飯也不錯嘛,很有味道。”想來是餓得發昏了,許绛塵也不知他是真是假,本想笑話他,心頭卻湧上一股莫名的憂慮。
有些話,她還不想告訴楊勇,能在內史舍活到老,恐怕也只是一種奢望。她的眼前浮現出楊廣那深不可測的眼睛,他最後能容下他們嗎?
自此後楊勇的心情開朗了許多,只是有時候,他會不自覺的念想起從前的日子,想得走神時,他會突然清醒過來,狠狠的抽自己一個大耳光。晚上入睡時,要抱緊她才能安睡,但子夜時分又常常會被噩夢驚擾,驚慌無助的聲聲喚着求她不要離開他。弄得她每天都睡不安穩,夜半醒來淚濕衣襟是常有的事。
看着他在夢中滿頭大汗,驚懼萬分的模樣,她真是心如刀割,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不論走到哪一步,她都不會離他而去,永遠都不會抛下他!
楊廣入主東宮之後,對待父母比往日更為孝敬,每日必去問安,獨孤皇後心下十分暢快,常對文帝言:“臣妾有楊廣朝夕侍奉,晚景不愁寂寞。”
文帝也深感欣慰,楊廣在處理朝政大事時,精練能幹,有條不紊,更能得的是他雖貴為太子,卻仍舊節儉自律,宮中上下對他都是一片贊譽之聲。讓文帝省切不少煩惱,甚至于認為當年立楊勇為太子實在是有欠斟酌。
楊廣更沒忘記楊素,時不時備上重禮致謝,在他的建議下,楊玄感當上了兵部尚書,頭一次在政壇嶄露頭角。
東宮中黃紫郡侍候太子妃十分到位,蕭氏有時心想,這女子倒是懂事聽話,若是丈夫日後登上皇位必會充盈**,到時收她做個小,倒也無礙。往後嫔妃一多,免不了吃風吃醋,不如現在開始培植自己人,也不是一件壞事。
蕭氏劍傷痊愈後,心情也好轉許多,她的情敵被禁锢在內史舍恐怕這一生都不會有出頭之日,那裏環境惡劣,不出幾年她必會紅顏衰退,容貌盡毀。她心頭的歡喜簡直無法形容。
黃紫郡似乎也揣摩出她的心思,于是侍候的更加周到,兩人相處十分融洽。
楊廣榮升太子後,變得更加繁忙,事事上心,不敢有半點松懈。
除了朝政大事,另一件事始終在他心上。
燭火下,他問張衡:“內史舍情況如何?”
張衡如實禀報:“據內史舍侍衛回報,楊勇頭兩日表現異常,不願吃那些粗糙的米飯,可近日已有好轉,想來是适應了。”
楊廣停筆,皺眉:“我沒有問你楊勇,我只想知道許绛塵怎樣?”
張衡一愣,随即說道:“內史舍四處透風,被褥潮濕,夥食又差,現在正值寒冬,她一個女人日子肯定不好過。”
楊廣沒有說話,淡淡的隐痛漸漸凝在面容上,這個傻瓜,為什麽要同楊勇進那內史舍受罪。
良久後,心裏面有了念頭。
“好了,我知曉了,你退下吧。”
到了第二天,他一早就去面見文帝,奏請改善內史舍的料食,增加被褥,提供驅寒用品。
文帝不解:“內史舍本就是懲罰之地,如果一切都改善了,豈不讓有罪之人頤養天年,何來處罰之用。”
楊廣跪下叩頭痛心道:“可如今這裏頭住的是兒臣的親哥哥,縱然他有千般不是,始終與我一母同胞,他這樣受罪,兒臣實在難已心安。”
文帝大受感動,扶起他,贊道:“廣兒能這樣善待兄弟,讓朕深感欣慰,日後繼承大統,對待手足必是寬容,好,朕沒有看錯你,朕準你所奏,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處理。”
楊廣含淚謝恩而退。
不多時,一車滿滿的冬令用品送往內史舍。張衡指揮着下人将東西悉數搬了進去。
楊勇瞪大眼睛狐疑的看着,張衡對他說:“你有福,太子殿下念着手足之情,不忍看你受罪,不惜破壞規矩,改善你們的居住環境,哦,對了,連料食都會改善,至少也會是六品料食,你還不快叩頭謝恩。”
楊勇一聽火冒三丈,沖上前将那些用品掀翻在地,憤怒道:“我不稀罕他的憐憫,要我叩頭謝恩,門都沒有。你将這些東西拉走,你去告訴楊廣,他這個小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什麽與我兄弟情深,他這麽做根本就不是為了我!”
張衡怒目圓瞪,正要發作。許绛塵上前賠罪道:“張總管,你莫與他計較,我替他向您賠不是,你去告知殿下,我們多謝他。”
說罷牽住楊勇,不停的對他使眼色,楊勇有氣撒不出,臉憋的赤紅。
張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倒也沒與他計較,兀自吩咐下人将東西擺放好後,便徑直離開。
楊勇生氣道:“你為何要接受他的憐憫,他分明是存有私心,他這樣做不是為了我,只為了你。”
許绛塵安撫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說我們又沒有損失,何不大大方方的接受,不管他是為了誰,總之不理他,他送什麽我們就要什麽,有何不好,你不是常抱怨夥食差,睡不暖和嗎,這下好了,日子好過些比什麽都強。”
楊勇見她說得在理,也不好再多言,氣呼呼的坐下獨自生悶氣,許绛塵也無暇理會他,将那厚被褥鋪到床上。
張衡回去複命:“楊勇小兒不識好歹,倒是許姑娘懂得人情世故,謝謝太子殿下的美意。”
楊廣淡笑兩聲良久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