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龍語一定是世界上最反人類的語言。
蘇玟這麽想着, 盡管嚴格來說她只是一個有人類血統的混血。
但是, 這無法減少她心中的憤懑和怨氣。
龍族的語言蘊藏着某種奇特的神秘力量, 有些像是神語, 譬如說普通人無法記住神語的發音, 如果多聽幾句還會感到相當不适甚至造成靈魂上的傷害等等。
目前來說, 她還沒感覺到龍語有什麽危險性,然而考慮到她是個半神, 已經免疫了大多數普通人會遭遇的精神創傷, 所以這個暫且不提。
但是, 龍語确實非常非常非常的難以記憶。
龍語字母的發音未必都很晦澀拗口、或是類似疊音一樣有着種族要求, 但是,對于龍族之外的人來說,它的記憶困難似乎是一種特性,明明剛聽過的句子, 過了幾分鐘就會迅速淡忘,甚至連那些圖畫般的字符, 也都蘊含着這種我就是不想讓你記住的特質——
将它們寫在紙上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蘇玟心情沉痛地捏斷了第無數支羽毛筆, 然後抓起桌上的羊皮紙丢出了窗外。
卷軸躺在花叢中,徐徐展開的紙張上還印着似有似無的龍文字符, 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 那些文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消失了。
花園裏種着幾顆郁郁蔥蔥的果樹, 樹枝上叽叽喳喳的紅雀停止了啾鳴,好奇地歪着腦袋,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麽生氣。
伊利亞斯站在桌子的另一端, 一邊喝酒一邊看那本龍族魔法書,濃郁的酒香在空中飄散,瓶中金黃色的糖酒僅剩了一半,他瞥了一眼正趴在桌上自閉的黑發少女,“……你記住了嗎?”
他的語氣已經從一開始的暴躁憤怒轉為不得不接受現實的冷靜。
——真是相當難得的事。
蘇玟硬着頭皮看了過去,“我……”
火炎之神面無表情地斜睨着她,燦金的眼眸裏倒映出混血姑娘尴尬的神情,“我從沒有将一句話重複那麽多遍。”
Advertisement
是啊,當然了,誰敢讓你一句話再說第二遍啊!
“我也從來沒‘請’別人喝過那麽多酒,”蘇玟沉默了兩秒,“我知道您不會喝醉,但是……您很喜歡酒嗎?如果是的話,過段時間,我能讓我的手下們送幾百桶給你。”
伊利亞斯将酒瓶丢給她,“至少這東西還有味道。”
重點是你連水都不需要喝吧。
蘇玟這麽想着,攥着酒瓶仰起頭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蒸餾的蜜糖甜美又醇厚,淡淡的辛辣在舌尖擴散開來。
她看了一眼酒瓶,忽然意識到這樣分享一瓶酒似乎太過于懶惰了,畢竟有那麽多酒杯,然而他們兩個卻——
算了,這些都不是重點。
蘇玟決定面對現實,“嗯,我記住了第一句,不過第五個字母我還是不太确定——”
少女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擡起右手,手邊冰霧飛旋,掌中凝結出一把寒光閃爍的尖銳冰錐。
在火炎之神的注視下,本該感到召喚而活躍的冰元素只是在空氣中一閃而逝,少女低下頭,将冰錐的尖端刺入了左手的掌心。
她面不改色地将一個書寫繁複的字符刻在了手心,殷紅的鮮血不斷劃過手腕滴落在紙上,以血色書寫的龍文字母安靜地烙印在皮膚上,伴随着一陣一陣的刺痛感。
蘇玟合攏了左手,又重新伸開五指,端詳着自己的作品。
以她的體質,這種程度的外傷很快會複原,不過,不同程度的魔法造成了傷勢也不同,再加上龍語裏的神秘力量,她觀察了十分鐘,這傷口似乎都沒有愈合的跡象,只是不再流血,然而圖案依然相當清晰。
理論上說,一旦想不起來,重新翻一翻那本書也可以,然而,很快她就要去上課了——
用一點小的幻術掩蓋手上的傷,要比在衆目睽睽之下掏出這本巨大的書要容易多了。
畢竟,學院裏滿地都是魔法師,高階魔法師們的精神力不容小觑,蘇玟倒是不認為有人能看破自己的幻象,但是讓他們感應到異常也不是什麽好事。
“這就行了吧,”她不太确定地擡起頭,“所以,我……我很抱歉耽誤您的時間,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還以為這東西就像是惡魔語一樣,當初我朋友教我惡魔語,也不過是每天兩個小時,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就可以自學了……”
蘇玟一臉懊惱地自我檢讨着。
然後,在她說話的時候,伊利亞斯走近站在她面前,抓起後者的手掌,低頭端詳着以血色刻繪的龍文字符,鮮血勾勒出的線條清晰又刺目,在雪白皮膚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
蘇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高大的神明伫立在身前,投下的陰影将她籠罩,而那人只是專注地盯着她的掌心。
少女漆黑濃郁的長睫輕輕抖動,霜藍的眼眸中風雨暗湧,最終又回歸平靜,片刻後,她猶豫着輕聲詢問:“您在做什麽?”
伊利亞斯頭也不擡地說:“看看你有沒有寫錯。”
蘇玟:“…………”
她失敗次數太多了,無論是書寫還是記憶咒文的發音。
蘇玟确實感到非常沮喪,不過這個有很多原因,不僅是龍語的學習困難和讓人變成健忘症的特質,還有很讓人尴尬的事實——哪怕有一個主神親自教她魔法,她都學得一塌糊塗,如果是黑暗神的話,說不定已經把她的尾巴打斷了。
雖然,在萬象之城的那些年裏,她早就經歷過各種不可言說的學習歷程,也習慣了失敗。
馬修經常說她是天才,讓她不用害怕一次兩次或者十次八次的失敗。
天才有很多種,未必全都是一點就透,一秒鐘學會最高深的魔法——有時候就是經過努力終究能成功的人。
畢竟,在魔法這個領域內,只有天賦卓絕的人,才敢說有付出就有收獲。
蘇玟長嘆一聲,調整了心态,伸出右手支着下巴,“那麽我寫錯了嗎?”
少女一臉郁悶地坐在椅子上,幾縷卷曲的黑發調皮地從耳後滑落,在空中飄飄蕩蕩,發梢掃過低開領口前的雪白皮膚。
事實上,并沒有誰敢在一個主神站立的時候依然滿不在乎地坐着,尤其還是威名震撼整個神域乃至東西大陸的炎神冕下——
不過,伊利亞斯一點都不在乎,他根本也沒意識到這有什麽問題。
人們關注的很多事,在他看來都沒有半點意義。
譬如說,他其實很不耐煩那些見鬼的禮節,反正無論那些弱者是否卑躬屈膝表示臣服,或者色厲內荏地掩飾心中的恐懼,都改變不了他們在他眼中脆弱如蝼蟻般的本質。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在他的童年充斥着争吵、或是沖突升級然後母子倆大打出手的時候,他無數次在黑暗之神的怒吼和咒罵中摔門而去,那些半神們戰戰兢兢地跪趴在地上,倘若他的目光在他們頭頂停留一秒,他們仿佛就會吓得魂飛魄散。
他覺得這一切都無趣極了。
現在——
火炎之神端詳着那個繁複的龍語符文,确認對方沒寫錯之後,他卻沒立刻放開手。
少女五指纖長,骨節的線條并不過分突兀,相反十分漂亮精致,杏仁般的指甲上染開玫紅色的花汁,襯着白皙無瑕的肌膚,映出幾分瑰麗的美感。
因為體質緣故,兒時開弓練劍所留下的痕跡悉數消失了,肌膚細嫩的觸感,冰涼的溫度,如同攥着一捧冬日的新雪。
蘇玟的視線掠過兩人交疊的雙手。
——所有的神族都可以變化外表,更別說主神,只是,火炎之神向來懶得這麽做,所以他就總是保持着如同惡魔般的本體樣貌。
他的手掌寬大堅實,黑紅鱗片暗藏焰光,指爪如鈎筋骨猙獰,充滿了無堅不摧的力量感。
兩人手指相觸之際,滾燙灼|熱的觸感在指間肆意蔓延,恍若置于烈焰中焚燒。
“你?”
忽然間,伊利亞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燦烈的金色眼眸倒映着陽光,輝煌得讓人不可直視。
蘇玟接着就明白他感應到了什麽,然而現在已經晚了。
“——你的心跳變快了?”
“……”
貝利亞中部,帝都外城。
兩匹羽翼雪白的飛馬禦風而來,裝潢奢華的車駕停在了庭院之中,前方的草坪修剪整齊,粉紅的歐石楠開得旺盛,正中央的噴泉裏,矗立着一座雪白的大理石雕像,舒展雙翼的大天使高舉長劍,那把劍雕刻得尤為細致華麗,尖銳的劍尖直指東方,鋒刃凜冽逼人。
蒂娜從車裏走下來,陽光照耀着她深金色的卷發,發頂小巧的紅寶石王冠熠熠生輝,她穿了一條華貴的絲絨裙擺,還隐去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魔導師徽記——
她當然不想這麽做,然而母親的警告猶在耳旁,蒂娜也能明白她的意思,畢竟自己要見的是教廷的聖女,再說這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作為威爾斯親王的長女、熱風群島合法繼承人之一,蒂娜在這種時候也分得出輕重。
繼承人之一。
她恨透了這個說法,這也是她要放低身段讨好那位聖女閣下的原因,畢竟,倘若埃米莉閣下能說服卡魯斯九世的話,威爾斯家族下一任親王人選就能被輕易決定下來。
通常來說,這事沒那麽簡單,然而,她和自己的同胞兄長,年紀相同,實力相近,同母所出,無論是誰成為正式的繼承人,對于皇室來說都沒什麽區別。
她擡起頭,目光掠過那座天使雕像。
這位大天使閣下不知道是誰,在塔文帝國的首都劍指東大陸——
教廷啊。
蒂娜注意到遠處站崗的聖騎士們,他們身姿筆挺,白金盔甲泛着冷光。
她知道他們戰績斐然——至少教廷的聖女在塔文帝國和西大陸之間往來,這數十年間,無數人都希望貝利亞這座島嶼變成她的葬身之地,然而,數不清的刺殺事件都悄無聲息地結束了,這位聖女閣下甚至沒有親自出手過。
“公主殿下。”
蒂娜即将走進前庭的時候,一個聖騎士看似恭敬地攔住了她,她瞥了對方一眼,倨傲地揚起下巴,“既然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聖騎士彬彬有禮地說,“但是埃米莉閣下正在接見您的兄長。”
蒂娜:“……”
她用盡了全部的修養才沒有大發雷霆。
再說,這些人的戰鬥力相當恐怖,教廷的聖職者對付魔法師又很有一套,公主殿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點,“所以,這意味着我應該回家了嗎?”
“——除非您想等待迪恩殿下。”
下地獄吧。
她在心裏發出一聲完全不該屬于大貴族的咒罵,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許多,強忍着沒有當場發作,“……愉快的聊天,這位閣下。”
蒂娜深深後悔自己沒有騎飛蜥過來,現在她又要坐那個慢得要死的愚蠢馬車回去。
思緒紛飛之際,這位貌似是聖騎士隊長的人物擡起了手,掌心裏飛出一道淡金色的光芒。
金光在空中平鋪開來,如同一面徐徐展開的水鏡,鏡面上還泛起輕淺的漣漪,鏡中赫然投影出一個銀發藍眼的美貌少女。
“埃米莉閣下囑咐我們例行詢問——”
聖騎士的目光一頓,在望向那個銀發少女時,他的神情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嚴肅了許多,“你見過這個人嗎?”
水鏡中的銀發少女微微側過頭,她頭頂的犄角半遮在發間,皮膚白如新雪,霜藍色的眼眸如同冰霧彌漫的冬日湖泊,只一眼就足以令人神魂悸動。
“她是惡魔?”蒂娜皺起眉,“我到哪裏去見一個惡魔?當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