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4】

入夜時分, 崖頂一片雪亮, 幾乎一半的帳篷和營地燈都移了過來。

孟勁松坐在帆布椅上,手裏緊握着衛星電話, 他盯住崖邊,不安地舔一下嘴唇, 再舔一下, 回思着事發後自己的一系列安排是否妥當。

……

當時,崖下那把火燒得太猛, 八個随行的山戶下繩沒多久, 就都狼狽不堪地上來了,他穩住心神,馬上讓人重點趴伏還沒斷的那三根:上手掂,是有重量的,說明人還綴在繩上,不過不敢往上猛拉, 怕斷繩。

孟千姿的那根最先沒了重量, 但幾乎是同一時間,江煉的那根增了重, 孟勁松推測,是孟千姿轉移到江煉那根繩上了。

又過了一會,另兩根繩也都斷了,往好處想, 只要不是火起即喪命,孟千姿多了這一兩分鐘制動時間, 也許可以轉危為安;往壞處想,下頭既設了伏,焉知沒有後着?也許都已經……

情況不明,再想多也是無益,孟勁松心一橫,先把這念頭撇開,把那八個人叫過來一一詢問。

綜八人所見,再經與柳冠國等讨論,他懷疑,起火的那個高度,可能有山腸,于是在确保崖上人手的同時,吩咐柳冠國帶了約莫二十個人下去,一個一個山洞地查找到底是哪個洞通腸。

接着,正如孟千姿預料的那樣,孟勁松猶豫再三,聯系了外援:冼瓊花應該還在深山,信號不通,仇碧影倒是很快接聽了。

由于不确定孟千姿是否能自行脫險,穩妥起見,孟勁松先把這頭的情況說了一下,讓仇碧影心裏有個底、做好可能要過來的準備,但不用立刻就出發——萬一一時三刻之後,孟千姿又上來了,五姑婆豈不是白跑一趟?

但這位五姑婆常住有火爐之稱的武漢,性子也是烈火般躁烈,事情還沒聽全就大吼:“敢放火燒我們小千兒,看我不擰了她的頭!”

孟勁松有種錯覺:挂機的時候,聽筒裏已經傳來了仇碧影那輛大馬力摩托機車的引擎轟鳴聲。

……

崖邊一直沒有動靜,崖下的搜索也還沒什麽突破,孟勁松吃不下飯,連水都咽不下一口,只覺得嗓子緊得厲害,出氣困難,唯一能做的就是時不時去查看衛星電話屏幕,以防仇碧影找他——明知道這個位置,接或打都困難。

身後傳來嘎嘣嘎嘣嚼餅幹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辛辭,其它山戶在他面前不會這麽沒規矩。

孟勁松頭也沒回:“你倒是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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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辭在孟勁松身後兩米來遠的地方站定,這已經是他敢靠近的極限了:“茶飯不思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老孟,吃飽了才能幹活兒。”

孟勁松冷笑了一聲,這話是有道理,但既是辛辭說的,他懶得回應。

辛辭無所謂,繼續咔嚓嚼他的餅幹,孟勁松嫌這聲音聒噪,忍了又忍,正要趕他滾遠點去吃,這聲音卻突然停了。

孟勁松覺得奇怪,回頭看了他一眼。

就見辛辭半張着嘴,目光直直盯住崖邊,喉結滾了幾下,才抖抖索索叫他:“老……老孟,是不是我看錯了?剛好像有個……頭,探……探了一下……”

真的?

孟勁松心中一凜,他相信辛辭沒這閑情跟他開玩笑,但若是孟千姿上來,斷不會這麽詭異地只是“探了一下”,他緊了緊腰上的防護扣繩,抓起身邊的甩棍,向着辛辭所指的方向過去。

辛辭自己不敢近崖,看到別人靠近也同樣毛骨悚然,一個勁說孟勁松:“老孟你太靠前了,往後點,後點……”

正心驚肉跳,忽見孟勁松身側兩三米遠的地方,有一團黑影突然蹿出,身量只豺狗大小,動作異常迅捷。

辛辭尖叫一聲,也來不及看清是什麽,撒腿就跑,心說死道友不死貧道,管你是什麽東西,找老孟去吧。

哪知那玩意兒動作飛快,偏直取他而來,兩秒不到,已經攀上了他的背。

辛辭只覺得有肉乎乎溫熱趾爪摁在自己的肩背上,又有毛絨絨物事擦着他的脖頸,怕不是以為是異形,剎那間就暴走了,又蹦又跳,不住嘶聲怪叫。

這頭,孟勁松已然看得清楚,又好氣又好笑,覺得讓辛辭出糗是件怡情怡性的事兒,于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只作壁上觀。

好在陸續有山戶聽到動靜過來,不少人沒憋住笑,也有人大聲嚷嚷:“辛……化妝師,沒事兒,就是只猴。”

猴?猴子就不可怕嗎?更何況這猴還在他身上爬來竄去,要是一爪子探進他的眼珠子,他能不瞎?

辛辭簡直是要抓狂,想伸手把猴給抓扔出去,剛碰到溫乎乎皮毛,渾身止不住汗毛倒豎,又是一聲怪叫。

終于有人說了句能聽的話:“這猴是想吃餅幹吧?你把餅幹給扔了,別死攥着啦!”

我靠,餅幹!

辛辭急擡手,把半筒餅幹遠遠扔了出去,這招果然奏效,餅幹脫手的同時,肩頸也是一輕:那猴已經猱身竄追出去了。

圍觀的諸人一陣哄笑,就跟看了場多找樂的戲似的,辛辭惱羞成怒,又不敢攆過去,只得怒氣沖沖瞪視着那猴。

居然是只小猴,小白猴,說它豺狗大小都是擡舉它了,這身量,連半米都還沒到,一根小細尾巴在身後翹起,轉啊轉的。

這猴先前被餅幹的香味吸引,一時間忘了別的,只顧着上來抓搶,而今如願以償,剛揪起那半筒餅幹,忽見這麽多人圍上來,似是大夢初醒,渾身一個激靈,吓住了。

過了會,它抱住餅幹,轉過身去,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努力拱起身子,把後背展示給大家。

有個山戶眼尖:“字!字!它背上有個‘人’字!”

這可稀罕了,有七八個人立刻湊了上去,圍着那猴左看右看,一會拿手電細照,一會又用手搓撚猴毛、查看這字是新寫的還是陳年色跡。

那猴抖得更厲害了,幾乎縮成一團,但仍堅持着不走不躲,只是用力把後背外拱、再外拱。

過了會,人群自發讓出一條道來,供孟勁松來看。

孟勁松遠遠瞧見那字,臉上已有了笑意,又蹲下來細看了會,這才說了句:“孟小姐到下頭了,一切平安,另外兩個人也在,跟她一道兒,這趟截止目前沒傷亡,是祖宗奶奶佑護了。大家打起精神來,應付眼前的事。”

人群靜了有一兩秒,然後爆出一陣歡呼,四下散去時,個個喜氣洋洋、紅光滿面。

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這個“人”字是什麽意思,不過孟勁松既這麽說,那是絕沒錯的了。

人是散了,那猴卻還立着不動,過了會,似是覺得人聲遠了,怯生生探頭出來看——說來也怪,有人時它慌,沒人時,居然也着急——瞥到辛辭還癱坐在一邊,忙連蹿帶跳地過來,背對着他而蹲,後背一拱,給他看上頭的字。

辛辭沒好氣:“給我看幹什麽?我又看不懂。”

末了,還是孟勁松過來,他在猴子身前蹲下,擡手拈起它一只前爪,跟握手似的,連晃了三下,又回頭吩咐不遠處的一個山戶:“給它拿點堅果面包什麽的。”

那猴經他這一握手,登時如釋重負,也不拱背展示了,喜滋滋去對付那半筒餅幹,抓了一片在嘴裏嚼——先時搶得倒是帶勁,現在大概是覺得不過爾爾,又很快興味索然扔到了一邊,過了會,向着那個拿了吃食過來招引它的山戶一路過去,後背上的那個“人”字随着它的躍動竄走,一會橫長,一會豎扁。

辛辭這才回過味來,好奇地問孟勁松:“老孟,怎麽就一個‘人’字,你看出這麽多信息來?”

孟勁松不想多說:“這是我和千姿之間的暗語,說了你也不懂。”

切!

辛辭悻悻,又想起自己剛剛那麽狼狽,孟勁松只在邊上冷眼瞧着,沒見關心過一聲,心頭頓起反感。

他冷冷說了句:“你和千姿?還暗語?保持距離啊老孟。”

孟勁松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什麽意思?我對千姿還能有什麽想法?說這種瓜田李下的話,是想給誰添堵呢?”

辛辭話一出口,就知道說得不妥了,又見孟勁松拉下了臉,趕緊嘻嘻笑着去搭他的肩膀以作補救:“我這也是關心你啊老孟,你都二婚了,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千姿身邊,嫂子難免有想法,到時候跟你離了,你想再三婚,就困難了……”

這特麽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孟勁松哭笑不得,肩膀一沉甩脫辛辭的手,正想說什麽,不遠處忽然一陣攪嚷。

擡頭看時,是邱棟氣喘籲籲地過來,說話都有點氣不順:“孟助理,山腸,下頭發現了……是有山腸。”

孟勁松心頭一凜,搶上兩步:“白水潇呢,是不是跑了?”

邱棟面色有異:“不是,她……她還在裏頭,柳哥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孟助理,你自己去看吧。”

++++

休整之後,又補充了些水糧,孟千姿一行重又上路,三人各懷心事,反冷了場。

江煉是因為那個夢,總覺得精神疲憊,仿佛剛剛不是在做夢,是真的筋疲力盡奔跑過,那種滿心惶恐又滿懷感傷的感覺,自夢裏延伸至現實,披覆全身,一時惰了心念,也啞了喉舌。

孟千姿是因為聽到了江煉的夢話,覺得也許是自己“五媽七媽”引發的一連串說辭勾起了他某些不太好的回憶,但這種事屬于個人隐私,不好問也不能問。

三人之中,以神棍的心事最為單純:他很擔心那只猴,生怕大水沖了龍王廟,那猴還沒到崖上,就讓那條巨蛇給吞了。

所以他最先打破沉默,把自己的擔憂向孟千姿講了,孟千姿說他:“一蛇一猴,身上都帶了我的符印,你說會不會自家人打自家人?問這種問題……”

這口氣,嫌棄滿滿。

神棍一陣慚愧,默默落到了後面:這麽簡單的道理,自己都沒想到,身為三重蓮瓣,實在不應該。

不過這一問一答,倒是提醒了江煉,他緊走兩步趕上孟千姿:“孟小姐,你寫的那個‘人’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孟千姿回了句:“不能說。”

江煉嗯了一聲,不問了。

然而孟千姿是想說的,習慣性賣關子而已,仿佛東西輕易就被拿走,會顯得不那麽金貴,非一番磨纏,方顯身價——見他說不問就不問了,又憋得難受,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找話問他:“你是怎麽想的?”

江煉說:“我想的是,你們是不是有本暗語字典,一個字就能代表很複雜的意思……又覺得,這樣太笨了些,記憶量也太大……”

孟千姿說:“當然不是,其實吧,這個就跟魔術一樣,說穿了一點都不稀奇……”

江煉提醒她:“不是不能說嗎?”

孟千姿硬生生把話頭給剎住了,半天才回了句:“那你憋着吧。”

她沒好氣,大踏步往前走,哪知身後腳步聲緊,江煉又跟了上來:“我想了一下,大概還是可以說的,只不過是問第一遍時不說——長了嘴就是要提要求的,這我記住了,現在看來,提一遍還不行。”

孟千姿差點被他氣笑了,不過還是硬沉了一張臉:“很多事,本來就得多嘗試幾次。”

江煉嗯了一聲:“我懂,你這跟‘好女怕郎纏’一個意思,凡事多纏問幾次,總能有收獲;但我覺得,好男不纏女,人要知情識趣,人家不願意,那就算了——所以孟小姐,你寫的那個‘人’”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既然聽者受教,也沒必要再賣關子。

她回頭瞥了眼神棍,壓低聲音:“那個字,是給勁松看的,山鬼的規矩,不養閑人,人人都還得入個行——勁松祖上,是入估衣行的,就是回收二手衣服、大戶人家的舊衣服,拆洗縫補了,再支個攤子挂出來叫賣。”

這個倒是新鮮,江煉靜靜聽着。

“一般賣這種舊衣服,是可以砍價的,有個叫價,有個底價,叫價大多是底價的兩倍再加個整十,比如叫價七十,底價三十,你還價五十——他一翻底價,知道還有得賺,假裝抱怨幾句虧了本,就賣給你了。”

江煉想笑,現在做買賣,不還是這理嗎,永不過時。

“但衣服太多,沒人能記得每一件的底價,都記在本子上,翻查起來又麻煩,他們就會用暗碼兒,把底價寫在底襟上,記不住的時候,會翻出來看看。”

江煉心中一動:“‘人’字,是個代表數字的暗碼兒?”

孟千姿點頭:“定暗碼兒,各家有各家的規則,勁松祖上,是以‘出頭’定數,比如‘田’字不出頭,代表零;‘申’字上下出頭,代表二;‘王’字出六頭,代表六……”

江煉一下子反應過來:“‘人’字出……三頭,代表三?”

孟千姿嗯了一聲:“勁松從小熟悉這個,當數字來玩,也教了我。”

“現在上下失聯,你在猴身上寫一句‘我們都平安’上去,他也不能肯定真的是你寫的、還是別人寫了冒充以混淆視線的——寫個‘人’字,他就知道寫字的一定是我了,這個字又代表三,我們這頭下來了三個人,所以他一看就明白了。”

确實跟魔術似的,沒揭秘時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揭秘了也不過爾爾,江煉想了想,覺得真是一行有一行的學問:“字出幾個頭就代表是幾,也是挺會想的……”

孟千姿還沒反應過來,神棍已經急吼吼湊上來:“什麽頭?什麽幾個頭?哇……真是,好多頭啊……”

江煉一愣,循向看去。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進了峰林。

近處看,那些峰頭的輪廓更像人頭了——一個個都像斜接頸上、低了下颌,用看不見的巨眼,盯着三個蝼蟻般渺小的闖入者。

又走了一會,孟千姿小跑着沖向右前方的一座石峰。

這石峰目測得有兩百多米高,峰頭上因為長了不少樹木,郁郁蔥蔥,密簇成影,乍看上去,像女子頂着濃密發髻,确實比其它光禿禿的峰頭更像美人頭。

孟千姿在石峰前數米處停住,調整頭燈的方向,照向石壁上的一處,指給兩人看:“那兒,有字。”

江煉擡頭看去,只能辨出是兩個字,但是字形複雜,壓根認不出是什麽字。

孟千姿說:“山膽就懸在這個石峰裏,據說這是‘膽氣’兩個字,有說是蒼颉造的字,有說是甲骨文的。”

神棍插了句:“應該是蒼颉造字,我以前研究過一段時間的甲骨文,甲骨文的‘氣’字,跟‘三’形似,像一陣刮過的風,不是這麽寫的。”

這人還研究過甲骨文,孟千姿看了神棍一眼,腦子裏忽然冒出個念頭:神棍做她的三重蓮瓣,倒也并不是那麽名不副實——幾百年來,三重蓮瓣都是主“武”的,來個“文”的,其實也不錯。

江煉仰頭看石峰:“懸在裏頭……高處是有洞口,通向某個隐秘的洞穴裏嗎?”

孟千姿搖頭:“沒有,沒有洞。”

江煉沒聽明白。

孟千姿解釋:“這就是一塊巨石,沒有什麽山洞,也沒有山腸通進去。”

江煉覺得她說話自相矛盾:“你剛剛還說,山膽就是懸在這個石峰裏。”

孟千姿答非所問:“你有沒有聽過,在漢朝的時候,發生過這麽一件詭異的事兒?”

她自顧自說下去:“有一群勞工鑿山采石,山石被一塊一塊慢慢鑿走,忽然之間,一錘砸下去,破出一個洞來。”

“洞裏有個人,已經死了,只剩屍骨,腳踝上還纏着焊死在山石上的鐵鏈。”

江煉問她:“是有人被鎖禁在了山洞中,洞口又拿石頭封死了?”

孟千姿搖頭:“不是,就是一整塊石頭,石頭不是實心的,裏頭有個洞——類似于制造玻璃時,工藝不精準,玻璃裏出現了一個氣泡。”

江煉失笑:“山石在形成時,腹內天然就有一塊是空心的,這有可能。但你說裏頭還鎖着個人,這就太離譜了:一整塊石頭,沒有縫隙,也沒有山腸,人是怎麽進去的呢?”

孟千姿的回答讓他遍體生涼:“是我們關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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