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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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煦,束手吧。”
燕煦天真道:“我若說不,你要殺我嗎舅舅?”
寧永忻搖了搖頭:“此番我會親自出面拿下你,便是希望陛下能看在我與小妹的最後一絲薄面上,留你性命,放過你。”
燕煦嗤笑:“那還真是委屈你了。”
沈遷眉峰一皺,上前道:“大局已定,殿下,你收手吧。”
燕煦轉眸看向沈遷,眼神随之變得淩厲起來。
“當初你也是這樣,背棄了自己的兄長?”
沈遷聞言一震,無奈道:“很多時候,是命運在決定人生,天意如此。”
燕煦哂笑一聲,看着沈遷,全身散發着狠冽無情的氣息。
“若真有天意存在,能和它鬥上一場,方算不枉此生。”
沈遷一聽此言,在凝目一看燕煦,不由頭皮一麻。曾經,他的大哥也以這樣的眼神,對他說過同樣的話語。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太過渺小,又豈能與天鬥之?”沈遷搖頭,看着燕煦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了憐憫的神态,“今日你是拿不下大殿下的,我跟你舅舅之所以會選擇親自出面,就是希望你能束手就擒,不要反抗。”
燕煦憤怒,燕煦也同樣痛心:“你們沒有資格阻止我。”
月西沉,黎明将至。
寧永忻看着燕煦,終是無奈一嘆:“陛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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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內大戰方歇,只餘下滿地幹戈寥落,烽煙焚燼。
影衛正在安置傷員,處理死者。
宜安殿內,燕煦獨對啓帝。
“利用秦項君向燕辰告密,讓辰兒有所準備,而事先命方肖出動,控制你明面上的全部籌碼,也就是你所吸收的寧王勢力,并監控皇城,而實際上方肖是你的人,如此一來,等同你的人馬控制了皇城,但阿尋手上還有玄鷹,精兵作戰,玄鷹所向睥睨,所以你派人炸毀百花樓,煙火大會這一日,我記得同時也是百花樓的花魁大選,樓中群英荟萃,辰兒不可能放任不管,禁衛軍因你之故不能擅動,那便只有玄鷹出馬了,這一招,着實叫人難窺破綻,妙哉。”啓帝坐着,看着燕煦,将他的算計一一道出,甚為感慨。
“可您還是看出來了,也是,在您面前帶兵,無異于關公面前舞大刀,在您的眼裏又有何人是無破綻的呢?我本以為置之死地之後便可獲得轉機。”漆黑長發掩去大半面容,燕煦眼簾阖,長眉斜,幾分肅殺淩厲直透發絲射出,有血順着他的衣袖滴在地上,“可最後我還是沒有機會。”
“你知道你輸在哪裏嗎?”啓帝的語氣很平很淡,沒有質問,沒有責難,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燕煦,靜靜的詢問。
“輸?我輸了嗎?人生之中有那麽多避無可避之事,譬如生死,譬如情之所鐘,為心之所求而拼盡全力,這最後我确實是敗了,可我并沒有輸,父親。”後面幾個字,燕煦說得很重,也很慢。
啓帝痛心搖頭:“自誤至此,你竟還不悔過?”
悔過?哈,燕煦心下一嘲,他怎能不悔?但他又怎能後悔,他不能回頭,他什麽都沒有了,沒了父親沒了兄長,若在放下這一份執念那他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最少我已為自己所求努力過,我不悔。”頓了頓,燕煦再道,“絕不!”
啓帝:“沒有足夠的能力,所謂追求不過空談,況且你所求的東西,也并非可靠能力取得,不屬于你的,他終究不屬于你。”
燕煦望着啓帝溝壑深邃的面孔,內心不斷墜落,最後消失在雲山霧海之間。
“原來你都知道了。”燕煦緩緩垂下眼,問道,“姚尋告訴你的?”
啓帝點頭:“阿尋他希望你能迷途知返。”
甫聽這話,燕煦目中戾氣驟聚,殺氣大盛。
“讓我迷途知返?他姚淩雲以何臉面要我迷途知返?憑什麽他可以我卻不可以?”
啓帝神态未變,眉眼剛毅堅定,出口的話擲地有聲:“因為你們是兄弟!”
“我們不是!”難以面對的現實,翻攪着燕煦內心那些難以壓抑的情緒,憤怒而出的四個字,是宣洩,亦是悲恨。
“燕煦,你可知你自己在說些什麽?”
“母妃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還想瞞我?”
“在朕的眼裏,你一直是我的兒子”
“你不用再假惺惺了!”燕煦憤怒!
失去了,永遠都失去了,而他不需要憐憫。
“假的!所有的一起都是假的,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你也根本就沒有當我是你的兒子,所以燕昱敗了,你就冊封燕辰為太子,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皇位傳給我,就因為我不是你的兒子。”
燕湛起身,大步走近燕煦,擡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難道我說錯了?”燕煦更大聲的吼回去,“若非你防着我,這最後一着我又怎麽會輸?我所布下的局,幾近完美,破綻唯有方肖,他曾經是沈崇的部将,你知道這一點,所以你知道我找上了他,所以你才能料事機先,你在防我。”
啓帝也不遮掩,直接道:“這點朕不否認,從你布局算計昱兒開始,朕就有所防備,一個人不可能突然轉變,除非他身上發生了重大的變故。”
燕煦一怔,哂笑道:“你以為我知道了一切?”
“你也确實知道了。”
“那是數月前母親告知的。”
啓帝沉默:“所以你争奪皇位,算計昱兒,只是因為辰兒?”
燕煦:“是,我想要的,就會傾盡一切去奪取。”
“所以朕才不願将皇位交于你。”
燕煦看着啓帝,一雙眼在夜幕裏亮的吓人。
啓帝視若無睹,說道:“你能忍而不願忍,做事僅憑自己一身喜好,如此縱情任性豈堪大任?”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在朝堂,不管坐着哪個位子,行事都要遵守法度。”
“朕冊封辰兒為太子,是因為他擔得了大任,朕不給你機會,是你沒有成為皇者的覺悟,只有能理解民為貴的君,才是我們天下的王,而你還沒有這覺悟。”
“借口!這不過是個冠冕談話的借口,你不過是想要傳位給自己的子嗣,我不會再受你欺瞞了,你休想在騙我……”燕煦起初的反應很激烈,可是說着說着,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最後在啓帝的目光下別開臉收了聲。
燕煦很讨厭燕湛現在看他的目光,他光是這樣看着他,明明沒有任何表情,可燕煦卻偏偏窺破了他眼中的傷懷。
幾個字,傷人傷己的幾個字,在燕煦的舌尖溜了一圈,然最終還是沒能掙脫牙齒的牢籠。
以愛為名而鑄就牢籠,是這世上最牢固的囚籠,因為它所摧毀的是被囚禁着的身與心。
自己一直是他最寵愛的孩子。
這二十年來,他對他的好,他怎能無視?
啓帝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聲音卻低沉得仿佛幽深的夜空,含蘊着難以想象的威威嚴。
“阿煦,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應肩負多大的責任,而責任便意味着付出,你有能力可你生來不懂付出,所以無論是朕,還是你母親你舅舅,甚至你大哥二哥,我們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能在我們的羽翼之下,無憂無慮的成長,無論我們這麽做的理由為何,但至少為了你好這一點都是一樣的。”
“決定天下命運的人,若是走上錯誤的軌道,失的是初心教義,毀的是千年基業,欠的是蒼生天下,大襄朝堂之上,其他的人都可以擇錯道,信錯人,唯有皇帝不可以。”
聽着啓帝的話,燕煦笑了起來,然後突然開始咳嗽,房間裏回蕩着的沙啞咳嗽聲,過了很長的時間才停了下,燕煦有些疲憊地說道:“您要教化我嗎父皇?但是現在說這些有還有什麽意義?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浪啊,事到如今,我們都回不去了。”
一陣沉默。
良久,啓帝一嘆:“罷了,進來吧。”
寧永忻推門進入。
“押回四皇子府,從現在起,沒有大殿手谕,皇子燕煦永世不得踏出府邸一步。”
“諾。”寧永忻看向燕煦,眼神示意,他不想對他動手。
“不用押送,既已一敗塗地,就是走我也會自己走回去。”說完,燕煦擡步走出。
寧永忻對啓帝行一大禮,而後跟上。
跨出大門後,燕煦直挺的背脊遂然彎了下來,拖沓的雙足,落步虛浮,一身狂蕩傲氣散盡無存,僅存一個迂緩偻行的背影。
☆、信任
晨光熹微,一抹亮白緩緩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
四皇子府邸。
與以往門庭若市的景象完全不同,眼下,皇府的大門緊閉,唯有兩只火紅色的燈籠在風裏搖搖晃晃,流露着幾分蕭瑟的味道。
府裏和府外并沒什麽太大的區別,都是一樣的空空蕩蕩。幽深安靜,偌大的府邸,鮮少有人在內中走動,絲毫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吵雜。
燕煦在靜谧中孤坐,他已太久太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安靜了,這無邊的靜默竟莫名的為他帶來了些許安寧的錯覺,仿佛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還是那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四皇子,諸事未有分際,懸而未決,沒有結論。
可這樣的安心也終究只是種假象而已。待他回過神後,寂寞已侵蝕周身,可他卻不願反抗,任由這越來越深的寂寞擁住了自己。
燕煦最近時常在想,當執着的一切都消失了,舉目漫然無依,那這世間還有什麽是值得眷戀的?
他還沒有想通。
可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一份诏書。
是禁足令。
四皇子燕煦,從即日起,一步也不得踏出府邸,一旦踏出,當場格殺。
當然不僅如此,他不能出去,外面的人未得太子允許也不可随意進入見他。
太子,是啊,燕辰已經是太子了。
他們在外面接受天下人的朝拜,而自己卻在這一方天地裏生根潰爛。
就在這一瞬間,失了目标的燕煦,突然找到了新的目标。
但他仍是什麽也沒有做。
此後幾日,他更深地放任自己在這無邊的孤寂茫然中流連。
徘徊在變色的過去之中,這種世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怎能不讓人崩潰瘋狂?
每多呆一天,燕煦身上的滄桑感便多了一分,寂寞也随之多了一寸,終有一天他會被這無盡的寂寥剜骨噬心,吞噬殆盡。
芳菲殿和左相府曾得恩準數次派人前來探視,所看到的都是這樣一個即将崩潰的燕煦。
就在所有人都在為他擔心的時候,燕煦有了動作。
他将于慶源派了出去,去往芳菲殿,去往左相府,為他,向他的母妃和舅舅帶去他的忏悔和乞求,乞求他們去向太子求情,饒他性命,還他自由。
因為他害怕死亡,害怕孤獨。
突然間,格外清晰的腳步聲傳來,打破眼前沉寂。
是于慶源拿着封信從屋外沖沖走進:“殿下,這是左相讓我給您帶來的信。”
燕煦頭也沒擡道:“打開觀視。”
“喏。”于慶源打開信封,一路看下來後,不由大喜,“左相說,他和娘娘二人已求得恩典,殿下您不會有事了,過幾年,等再過幾年,時局穩定了,到時候您就是要出府也是無妨的。”
燕煦低低地嗯了一聲。
“殿下,您……”于慶源詫異,對于如今的殿下而言,這已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對方看起來卻絲毫不見欣喜。
惱恨,厭棄,茫然,燕煦的語調因種種情緒地堆疊而帶着微妙的神經質,他說:“你很高興?”
晨光落在他的臉上,晨風輕拂着的衣袂,說不出的從容淡定,可細細一看,那雙眼,死氣沉沉,全無生氣。
“殿下,之前您不是囑咐我去說動娘娘和左相,讓他們定要為您去找大殿求情的嗎?”
于慶源不解,他越來越不懂眼前這個小皇子了,尤其是從他被圈禁以後,更是變得喜怒無常、性情反複。
燕煦纖細秀美的手指無節奏地輕叩桌面,黑中泛青的烏木桌,白皙修長的手指,映在一起,不經意掃過也是觸目驚心。
确實是他讓于慶源去找母妃和舅舅,讓他們去找大哥求情的,但那只不過是他加重在燕辰身上的一份重量而已。
他此舉所為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生死和自由。
對他而言,有的事比之生死,比之自由要更加重要。
這短短數個月的時間,那些悔,那些恨,以及不能傳達的怨思悲情,随着時間的沉埋越發沉重,他絕不坐以待斃,他還要反擊,而這一次,必要一擊功成。
燕煦擡起眼,看着于慶源,那目光含着笑,卻比月更冷,比霜劍更寒。
于慶源見之一顫,可他轉不開視線,他被他的目光鎖定了,避無可避,全身籠罩,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氣息。
燕煦說:“慶源,我不想要活了。”
果然如此。
四個字,在于慶源聞言的當下立即冒了出來,以至于慶源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他瞪大了雙眼:“殿下您胡說什麽呢?娘娘和左相不會讓您一輩子受禁的,他們會想法子讓您出去。”
“然後呢?出去以後又如何?”
晨霧還沒有散去,天邊的一輪紅日,在霧色中觀來,極像是紗絹上所落下的一滴朱砂,紅的惹眼,燕煦蒼白的面容經此一照,看起來有了一些溫度,卻始終掩不住從內裏散發出來的那股死氣。
“在沒有确定時局真正穩定之前,他們是不會放我出去,等我再出之時,大局已定,無力回天。”
于慶源沉默,良久,他道:“殿下,您為何就不能照着貴妃娘娘的期望好好活下去?”
燕煦輕勾了下嘴角,反問道:“還記得你當初為什麽會跟我走嗎?”
那年在雪地裏饑寒交迫的自己,為什麽會跟他走?
因為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麽碌碌無為一世,不甘心就這麽看着同父異母的兄弟踩在他的頭上安穩度日,不甘心他的母親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去,他要讓那群人刮目相看,他要讓他的父母死後同穴。
這一切都因為跟着眼前這個人而做到了。
看着于慶源乍變的臉色,燕煦垂下視線,漫聲說道:“因為我渴望太陽啊,可內心又隐藏着的一份見不得光的感情,也就注定了我此生都無法按照母妃的意願生活。”
于慶源張了張嘴,但他到底什麽也沒有說,這一瞬間,于慶源仿佛在燕煦的眼中看見九天風雲變幻,一瞬千端,他便知曉自己的勸阻是沒有用的。
“但在死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情。”
于慶源感到燕煦将緩緩垂落的視線再度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也同樣看着燕煦,看着那深切的,刻骨的仿佛要拖着一切一同走入地獄的眼神。
這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于慶源視之如己出,可現在他的孩子變成了這般模樣。
于慶源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唯有成全。
他垂下視線,躬身一禮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燕煦遞出一塊玉佩和一封信:“去望花樓,找到慕容淮,然後将這封信交給他,他便會給你我想要的東西。”
于慶源道:“據聞慕容公子數月前就離開京師去往塞北,眼下并不在東都。”
“你去便是,将這玉佩交給掌櫃的,自有人會帶你去見他。”
“諾。”
于慶源颔首應下,卻沒有離去,斟酌了半晌,他問道:“慕容淮,此人還能相信?”
燕煦聞言,先是一怔,然後神色突然就飛揚了起來,連眼睛都亮了。
“能,當然能。”
燕煦不是傻子,他不僅不是傻子,還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聰明人,像他這樣的人,自然看得出慕容淮對他的心思。對方不提,他便也不去點破,他們就這樣默契地維持着安寧表象。
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對于他們這一類人來說,利用本身就是一種包含了信任的情感。
因為要做所做的事情都太過危險了,所以利用的同時也等同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了出去。
慕容淮對他賦以真情,他回饋給慕容淮的是全身心的信任,如此這般,豈非也算是以真心換得了一顆真心?
見他如此篤定,于慶源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身離去。
可走出數步的于慶源突然又頓步回身,再問道:“殿下也不怕我背叛你嗎?”
“你不會的,相交為友,人難免會彼此了解進而變得相像,你不會背叛我,就如同我不會背叛你一樣。”
“我們是朋友?”
“我們當然是朋友。”燕煦一嘆,“再說了,除了你,我已經沒有其他的人可以托付信任了,便是你真的背叛我了又如何?左右不過一條性命。”
于慶源笑了一笑:“我不會背叛你的,從那個雪夜開始我們就是生命共同體。”
于慶源離開後,室內又恢複了冷寂。
處在燕煦這個年紀,正是大好青春時,平生最厭惡的當屬是寂寞,可燕煦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心有所求,他人他物皆入不了眼,如此性情,寂寞也是該然,他的年紀還很輕,可他的眼底卻已有了霜雪。
沒人說話的四周很安靜,唯有呼嘯的風吹着屋外的樹木,發出瘆人的聲響。
初陽漸漸升高,橙紅的天際随之漸漸褪去了濃烈的色彩,天光大亮,照得燕煦的目之所及更加悄寂。因為失勢,原本便為數不多的下人也跟着懈怠起來,臺階邊上雜草重重卻無人去除,也有些因為驟變的天氣耷拉下了葉片,一眼看去全無生機。
燕煦是不甘心的,他已一敗塗地,最後所得到的是這祈求而來的卑微生機,讓他怎能甘心。
機關算盡,功虧一篑。
你既然不肯愛我,那又何必留下我,你既然不肯恨我,又為何不殺我,無論燕辰是愛是恨,他都不該活着,他無法忍受燕辰就這麽平平靜靜地對待自己,仿佛他只是他大襄萬千子民中的一個。
“大哥啊大哥,我是不會允許你就這麽随意地對待我的。”
燕煦喃喃自語,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帶着種類似情人低語時的甜蜜感,可又非常陰森,仿佛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
☆、尾聲(上)
“公子有你的信。”
右相府中,姚淩雲接過信件打開,一時怔住。
沉吟良久,他道:“準備一下,我要出府。”
“是。”
當姚淩雲跨出相府大門時,連天水霧撲面而至,雨竟在不知不覺間下了起來。
緣起于幾片烏雲,一聲雷鳴之後,幕色自天際撕開,天邊泛起白光,茫茫雨絲,霎時鋪滿了視線。
暴雨忽至,猝不及防。
雨下得很大。
一滴一滴,仿佛要把這世間所有的罪惡不平都一一洗盡一般。
看着這漫天的雨,姚淩雲突然起了徒步的打算,他遣散坐轎,接過下人遞上的油紙傘,起手撐開後,便獨身走入雨幕之中。
不大不小的傘,剛剛好只有遮下一個人的位置,雨勢很大,以致姚淩雲的身畔盡是割不開的雨幕。驀然風起,斜飛的雨霧當即撲面,沾濕了姚淩雲的衣衫眼睫,這樣的一把傘其實根本什麽也擋不住,可他卻渾不在意,依舊在雨中踽踽前行着。
走過長街,拐過幾個彎,姚淩雲來到一座府邸面前。
站定,仰頭看去。
朱紅色的大門半掩着,門前牌匾恢弘依舊,兩只大紅紗燈高高懸挂在門額上,大門兩側的石獅避邪納祥威武莊嚴,牌匾上禦筆親題的“四皇子府”幾個字更昭示着其主人曾經的無比榮寵。
雨突然有漸漸轉小的趨勢。
姚淩雲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站在門前的于慶源身上。
于慶源俯身一禮,道:“大人裏邊請。”
姚淩雲聞言,短暫的躊躇過後,起步向前,随人進入府邸。
外表上看着死氣沉沉的四皇子府,進入後更是一片凄冷,姚淩雲一路走來,連個巡夜的下人都沒有見到不一個,只剩下廊上挂着的不多的燈籠,在夜風凄雨裏搖搖晃晃。
潇潇雨中有一亭。
許是為了擋雨,亭子的四周籠有紗簾,內裏影影綽綽映出一個人來。
姚淩雲在于慶源的示意下,緩步向亭子走去。
驀然風起,掀開紗簾的一角,清冽酒香混檀香穿透稀疏雨幕,飄進姚淩雲的鼻腔之內。
亭中的少年着一身雪緞,瑩白的指尖自衣袖中伸出,竟比那衣上顏色還要瑩潤三分,他的手中正捏往一雙木筷,悠悠地往面前的小火爐裏增添木炭。
青梅泥爐,紫檀香薰,煮酒聽雨,風雅之意頓生。
微風吹拂不止,掀起帷幕飄飄蕩蕩,燕煦擡眸,借着四周黯淡的燈光,堪堪對上姚淩雲的視線。
随即他笑了起來,蒸騰而起的霧氣模糊了他的顏容,便連那望來的眸光都似乎多了幾分溫柔缱绻的意味,滿目柔光消去夜雨凄涼,出口的聲音更是溫潤如玉:“居然真敢來啊,你就不怕我在四周安排了人手,準備暗殺你?”
姚淩雲大步向前,撩開紗簾進入,收起雨傘擱在一邊,在燕煦的對面坐下,篤定道:“你不會。”
“哦?”燕煦把玩着手中竹筷,挑了挑眉,幹淨而秀氣的臉給人一種無害的感覺。
對方雖然表現的很淡定,但姚淩雲知道,燕煦的內心并不平靜。
果然,一會兒的時間,見姚淩雲沒有說話,燕煦又開口問道:“願聞其詳。”
姚淩雲也沒打算再試探對方,直接說道:“那些被你籠絡的寧王勢力,終究是異己,你必然無法全然信任他們,所以我相信你不會放任這些人随你至此。”
燕煦眨了眨眼,雙目開合間,眼睫随之上下抖動,臉上的神色不起絲毫變化,漫不經心道:“繼續。”
攤牌這種事,一方若是不急,那另一方就急不得,也不得急。
姚淩雲緩緩放下語速,慢慢說道:“因利相合的關系,彼此之間都會有所防備,再者寧王的玄鷹現今全在我的手下,話已至此,我認為沒有必要再繼續分析了。”
燕煦長長呼一口氣,喟嘆道:“姚尋啊姚尋,這世間明明已經有我了,可為何還要有你?”
“殿下你我完全不同,不能用來對比。”頓了頓,姚淩雲再道,“阿辰他一直相信你只是一時迷途,他願意等你回頭。”
燕煦原本漫不經心的臉上有微瀾漾起:“來路不堪回首,回頭,便等于抛下過往所有的執着,那是對自己一生所為的否定。”
姚淩雲:“即便這條路再走下去,你将一無所有?”
燕煦不答反問:“古往今來,詩文著作不知凡幾,格言名句更是多如牦牛,你可知我最不喜歡的是哪一句?”
姚淩雲不解其意,卻仍是問道:“哪一句?”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燕煦嘴角的笑紋加深,言語間也莫名帶起一股瘋狂之意,“我若是那魚兒,便是一死,也不要相忘。”
姚淩雲不由搖頭:“何苦執着啊。”
“人這一生,若沒了這一份固執,何其失味。”
“你的布局,所賭的不過是他對你的不忍。”
“對,我所憑仗的就是他對我的不忍,若非他的容忍,我怎麽能事成?”燕煦話裏帶笑,透着嘲諷,帶着不屑,侃侃而談,“最後若不是父皇出手,我早就成功了,你在他身邊有什麽用?你根本無能影響他,也無法改變他,天下第一才子,呵,笑話!”
有風吹過,紗簾翻卷。
一陣沉寂後,姚淩雲開口道:“暗影,在陛下決定冊封太子之時便交到了阿辰的手裏。”
低低一嘆,姚淩雲出口的語調尤為輕柔,就像三月的春風,甚至帶着點淡淡的水意,落入燕煦的耳中,卻生生的讓他嘴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你說什麽?”
雨停了。
沙沙聲響停滞,四周一片寂靜。
姚淩雲也沒有在說話,并非不忍打破寂靜,而是因為燕煦的眼神。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傷心的眼神,絕望到只是看着也會覺得心被刺穿。
半晌,燕煦說:“所以方肖的叛變,你們早就知情?”
姚淩雲搖頭:“并不知情,只是做好了相應的防備,二殿下的事情之後,我便與他作下約定,不許再排沒有退路的局。”
“原來是這樣啊,哈。”燕煦嗆然一笑。
“正如你所說的,整合叛黨,一網打盡。”
“那百花樓?”
“早有準備,爆炸之前,蓮姨以觀看煙火為由,将樓中之人請到外面,慕容淮縱有經天緯地之能,要在我們對他早有防備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安排人手炸毀一座百花樓,也是不可能之事。”
“你們明明早已知情,卻順勢而為,所以這一切都在你們的算計。”
“養虎畢竟為患,我們之所以不懼豺狼下口,是因為尚有獵手在暗。”姚淩雲凝視着燕煦,說道,“經此一役,朝中心懷不軌者盡數拔出。”
簡短的回答伴落下,亭臺外,一片枯葉同時随風飄落,于地上的水坑中激蕩起一圈圈細微水痕。
明月出。
圓月當空,照耀人間,多少恩仇在月色下,低吟着一阕哀辭。
燕煦肅殺的影,融在了月光之下。
沉疴不在,腐肉去除,以後的大襄朝堂會有一番全新的光景。
“哈,原來啊。”一聲低喟伴随着諷笑響起,可燕煦卻沒有再多說什麽。
燕煦已無話可說,但并非因為詞窮,而僅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是姚淩雲,不是燕辰。
他對姚淩雲,本就無話可說。
姚淩雲凝目看着燕煦,對方精致的眉眼在燈光月光的照耀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美感。
感受到他的目光,燕煦側眼斜觑,長而翹的眼尾也斂了下來,不再咄咄逼人地挑着,怒容逐漸消去,他伸出蒼白如冰的手,提起面前的酒壺,搖了一搖,再放下,任其繼續燒灼。
“我們認識這麽久,我好想從來沒有請你喝過酒。”
姚淩雲垂目看了看紅泥小火爐上燒着的酒水,沒有話說。
燕煦一笑,道:“怎麽?你怕我下毒?”
這世上有一種人,所說每一句話都有其深意,燕煦就是這種人。
這世上還有另一種人,別人行停坐卧,他都能從中看出文章,碰巧姚淩雲就是這樣的人。
姚淩雲不想再與他糾纏,直接道:“你到底想怎麽樣,你特地差人請過我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請我喝酒?”
“當然不是。”燕煦翻臉像翻書,“請你過來,自然是為了将你碎屍萬段。”
“事道如今,你為什麽就不能把過去放下,好好重新過日子,你如此執迷不悟,只會寒了他心,将他一步步推離。”
“你知道嗎?。”燕煦慢慢道,他甚至能自己聽見自己聲音裏,那道不盡的苦澀之意,“其實我并不是他的弟弟,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關系。”
姚淩雲聞言錯愕,過往訊息在他的腦裏迅速組織,燕辰數次的欲言又止,他無數次讓自己不要追問的真相。
原來,他所隐瞞的,是這事。
“我不是他的小弟,他不用再顧及我了,不,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燕煦澀然一笑,再道,“他根本不在乎我,他願意給燕昱機會,卻對我将計就計。”
說到最後,燕煦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但那當中蘊含着的情感比之杜鵑啼血也毫不相讓,姚淩雲不由為之震動。
“不是這樣的殿下,他也會受傷,也會難過,你不能因為他沒有表現出來,就以為他雲淡風輕。”
燕煦茫然看向姚淩雲。
姚淩雲目色堅定,神色冷峻,同燕煦的茫然,形成鮮明的對比。
“對于他所鐘愛的人,他一直都懷持着真摯而長久的感情,他只是鮮少表達,你不能因為他的不動聲色,就認定他沒有受到傷害。”
燕煦的目光開始放散,他的靈魂像是随着姚淩雲的話語脫離了現實一般,眼前的一切都短暫的消失了,他被猝不及防的拽進時光的亂流裏面,無可抗拒的随着回憶回溯而上,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事。
明明是少時的事情,竟清晰得好像發生在昨天一般,鮮活的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燕辰抱着他,将寒風和熱焰盡數擋在他那是并不健碩的身軀之外,輕輕的對他笑了,那麽明亮,那麽溫暖,讓他即使在那樣危險的情況下也感受到無比的溫暖。
自那時侯起,他的心中多了一份見不得光的願望。
薰香盡了,香爐上不再有白霧冒出。
清雅的香氣,不出半刻的功夫便随着微風消散殆盡。
此時燕煦再次擡手,提起酒壺,晃了晃,不過這次他沒有在放下,而是起手倒酒。
一壺酒經火溫煮蒸騰後,只剩下這麽一杯,剛剛八分滿的一杯酒。
酒水悉數落入杯中,燕煦放下手中酒壺,緩緩地勾起嘴角,蒼白的臉随之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含笑溫和的臉,一開一合的嘴,輕吐雷霆之言。
“你的話令雖我感動,但你的毒已入肺腹。”
在燕煦說話之前,姚淩雲便已察覺不适,
不曾防備的劇痛和強烈的眩暈感突然而至,令他搖搖欲墜,沒能抑住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