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媽懷着我嫁給了我爸爸,沒多久,我就出生了。聽說因為我在夏天出生,本來應該叫許夏,可許秋不喜歡,她說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給我想名字,起名叫憐霜。我剛懂事,許秋就告訴我她的母親小字‘霜’,憐霜、憐霜,真虧我爸能想得出來,也真虧我媽能接受!”

麻辣燙冷笑:“許秋的媽媽是個美人,和我媽媽不同類型的美人,媽媽是真美,她媽媽的五官其實普通。”她從包裏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張照片扔給我,照片裏的女子一身黑裙,寬幅涼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面前,因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過,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股逼人的奪目讓人立即明白這是一個出衆的女子。

“這是許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聖母院。她母親和她很像,用別人的話說是非常非常有氣質的女子。她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聽說成績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黨,還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她們那個系專出女強人,現在的××就是他們的師姐,聽說許秋的媽媽和她當年關系非常好。”麻辣燙報了一個全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

“我媽媽沒上過大學,更沒留過洋,她初中畢業就參加工作,因為人老實可靠,長得又好看,所以一路做秘書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當然,我爸爸那個時候官階也沒現在高。許秋的媽媽去世後,我媽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在衆人的嫉妒豔羨中,嫁給了我爸爸。可是風光之後的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爸爸總是一副情癡的樣子,至今他的書房裏依舊挂着前妻的照片,給我起名字叫憐霜,逢年過節,不管大風大雪、陰天晴天,必定去給前妻掃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們家裏永遠都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我前幾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給我媽一次機會,她究竟會不會嫁給我爸。不過,現在我連琢磨的興趣都沒有了,我看我媽過得挺自得其樂,也許她自始至終都沒在乎過,她只在乎我爸爸能讓她過她想過的生活。”

麻辣燙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許秋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她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美麗,繼承了她父親的心機手段,可以說她是他們兩個最完美的結晶。我告訴別人,別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許憐霜,你知道嗎?我爸爸一點都不喜歡你媽媽,他永遠愛的都是我媽媽,你媽媽只不過就是我們家的保姆而已。’我媽媽的确也就是一個保姆,她照顧她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顧許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等着看她這個後母的笑話,所以媽媽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可憐兮兮地讨好許秋。人家都是可憐有後母的孩子,卻不知道許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實是那個惡毒的後母,我媽媽才是那個受盡欺淩的灰姑娘。沒有人的時候,她對媽媽呼來喝去,把我媽媽完全當傭人,可只要有人在場,她就裝文靜、扮乖巧,她永遠都是那個善良的、等待別人同情贊美的女孩。沒人的時候,她打我,她甚至故意當着我媽媽的面挑我的錯,可我媽媽不說她,反倒說我不該去打擾姐姐,應該讓着姐姐。她用圓規針刺我,把大頭針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扔掉。”

麻辣燙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一看見她,身體就會發抖,而我媽媽……我媽媽她總是說我要讓着姐姐,我已經躲到牆角裏,甚至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就主動消失,可她仍然不放過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如何讓她。”

“你為什麽不告訴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燙冷笑,“在許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時候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對他來說,許秋才配做許仲晉的女兒,才是他愛的結晶,我只是他沒有控制好自己男人欲望的副産物。”

麻辣燙淡淡地笑着,可讓人覺得她似乎在流淚:“許秋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從不允許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藝彙演,我和爸爸說老師希望家長能去,爸爸答應了,可是第二天許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媽媽要照顧他們。所以,在學校的文藝彙演上,別的小朋友都被家長前簇後擁,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幾個老師都以為我是孤兒。還有一次,媽媽的朋友送我一輛自行車,我就央求爸爸教我,爸爸答應了,許秋說她要一塊兒去,然後許秋摔斷了腿,并且得了‘自行車恐懼症’,爸爸把所有視線範圍內的自行車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嗎?許秋從自行車上摔下去的時候,我真的看到她在沖我笑,眼中全是蔑視,可是連我自己都懷疑是自己眼花了。這樣的例子太多,多得我可以和你說三天三夜。”

麻辣燙向我舉了舉酒杯:“幹杯!”我立即舉起酒杯,陪她喝了一滿杯,“許秋從小到大沒考過第二名,她把壓歲錢省下來,捐給希望工程。她主動給差學生補課,她能歌善舞、能說會道,她是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父親眼中最優秀的女兒。而我呢?我沉默寡言,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學習成績差,我的大學是爸爸動用了關系才能上的,雖然這對爸爸不算什麽,可是我知道他覺得很丢人。許秋在所有人眼中幾乎是個完美的人,只有我知道,她是惡魔,可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是惡魔。如果我告訴別人,別人就會覺得我是嫉妒中傷她,我才是邪惡的魔鬼,竟然傷害那麽善良純潔的許秋,就連我媽媽都不相信我。她一廂情願、可憐兮兮地巴結着許秋、讨好着父親,從不肯相信許秋看她就如看一個傭人!很多時候,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其實許秋從來沒有對我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天天晚上失眠做噩夢,我曾經看過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卻一點用都沒有。可等許秋大學畢業出國後,她走的第一個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十二點,我終于确定我沒有病,我只是怕她,怕得日日不能安睡。蔓蔓,我不管別人是否覺得我冷血,我只知道她讓我沒有了媽媽,沒有了爸爸,讓我失去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我至今仍會夢見她,從噩夢中哭醒。我要用一生去遺忘她給我的傷害,我要很努力才可以擺脫噩夢,讓自己做一個自信快樂的人。我不能原諒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麻辣燙盯着我:“蔓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重重地點頭:“我相信!”

“中國人都喜歡說人死萬事空,你會介意我不原諒許秋嗎?”

“不!但是我希望你最終會遺忘她,沒有刻意的遺忘,無所謂原諒不原諒,只是壓根兒想不起這個人!”

麻辣燙輕輕地抱住我,頭貼着我的脖子,我感覺有濕濕的液體流淌在我的肌膚上,我摟着她,默默地喝着酒。

我雖然知道麻辣燙有一個異樣張揚熱烈的靈魂,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她為了這份張揚、熱烈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陰影,又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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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燙一直伏在我肩頭,我的半個肩膀都已經濕淋淋,她似乎要把她童年、少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我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想着她小時候,躲在角落裏,看許秋和爸爸談笑。無論她如何努力,爸爸都看不到她,她只能轉身去找媽媽,卻發現連媽媽也看不見她,她只能一步步退回自己的小黑屋,小黑屋裏還有許秋給她備好的釘子,随時等着紮她。想到我小時候,媽媽給我做衣服,按照最時新的樣式做,做好後,所有人都以為是買的,她自己舍不得買蕾絲睡衣,可舍得給我買蕾絲裙子。爸爸給我用破輪胎做橡皮筋,我有了一條全班最酷的橡皮筋,每次下課,我都大喊“誰要跳皮筋”,所有女生都圍着我嚷“我玩”,我得意快樂地笑着。可這麽愛我的人竟然一個已經去世,一個正在被病魔折磨。

不知道是憐惜她,還是憐惜自己。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掉眼淚,兩個人抱着頭,淚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掉。

哭了很久後,我問出了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麻辣燙,你能給我講一下你是怎麽第一次見到宋翊的嗎?”

麻辣燙已經有七分醉,聽我提到宋翊,她笑了:“五年前,不對,已經快六年了。六年前,我的腎髒出了問題,只能等待器官移植,卻一直沒有等到合适的器官。爸爸年輕的時候,在西藏工作受過傷,不能捐獻器官。媽媽想給我一個腎,可醫生說她身體不好,手術危險太大,我也堅決不同意,我和媽媽的關系就是在這個時候緩和了一點。後來我的腎髒漸漸衰竭,血壓上升,壓迫視網膜,我的視力逐漸弱化,到後來近乎完全失明,卻仍然沒有合适的腎髒。媽媽再次提出她要給我一個腎,爸爸沒有辦法,只能帶我們去美國,看美國的醫療技術能否進行安全的手術。美國的醫生檢查完媽媽的身體後,也反對進行手術,本來已經絕望,沒想到,我運氣很好,在美國,我等到了合适的腎髒。”

“你就是那段時間遇見宋翊的?”

“嗯!那段時間,我非常悲觀和絕望,我不明白老天讓我來世上一趟究竟是什麽用意,我從沒有快樂過,本以為許秋離開中國,我獲得了新生,可老天又讓我生病,似乎老天就是要不停地折磨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自己的黑暗中,和誰都不說話。我有整整三個月,一句話不說,不管媽媽如何哭求我,我都不說話。後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人在哭。我從沒聽過一個男人能哭得那麽傷心,哭得我都想和他一起哭,我終于從自己的黑暗中探出了一個觸角,我問他:‘你為什麽哭?’他居然聽得懂中文,停止了哭聲,似乎很驚訝角落裏除了他還躲着一個人,大概他看到我眼睛上的紗布,就問我:‘你的眼睛怎麽了?’我告訴他:‘因為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上帝要懲罰我,所以讓我變成瞎子。’他說:‘不是的,上帝只是為了讓你今後的色彩比別人更絢爛,所以現在給你黑暗。’後來我又在那個秘密角落裏碰見過他,他給我讀書,陪我說話,他給我的黑暗世界中投入最燦爛的陽光。他真是我的天使,就在我遇到他的第三天,醫生告訴我有了合适的腎髒,我激動地要護士推我到秘密角落,想把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他,可我卻再沒見過他。我問媽媽和護士,沒有一個人說見過這樣一個人,他就好像是我幻想出來的天使,牽着我的手走過最黑暗的日子,等我見到陽光時,他卻消失在陽光下。”

麻辣燙唇齒不清地問我:“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愛守護自己的天使?”

麻辣燙終于醉暈過去,我也渾身發軟,給大姐打電話,請她來接我們。

大姐和老板兩個人才把麻辣燙和我塞進車裏,麻辣燙醉夢裏又是笑、又是哭,一時叫媽媽,一時又叫爸爸,一會兒叫我的名字,一會兒叫陸勵成的名字,一會兒又叫宋翊的名字。

我突然拍車門,大叫:“我要下車。”

大姐氣結:“你還想幹什麽?”

我搖搖晃晃地爬下車,招手攔計程車:“我要去見一個人。”

大姐要拉,沒拉住,我已經鑽進計程車,報上了地址。大姐無奈,只能給司機一張一百元,囑咐他送我到目的地。

我頭重腳輕地走着,等晃到門口,一邊拍門,一邊身子往下滑。宋翊一開門,我就整個人趴到了地板上。

他忙把我抱進去,放到沙發上,又想給我去泡茶,我拽住他:“宋翊,你究竟愛不愛麻辣燙?”

他淡淡說:“你喝醉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他想起身,我一把圈住他的腰,阻止他離開:“我很清醒,從沒有過的清醒。你告訴我,你究竟愛的是麻辣燙,還是愛她體內許秋的腎髒?”

他本來正在拉開我的手,聞言,身體劇烈一震,臉色剎那間就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好一會兒後,他才失魂落魄地問:“她知道了?”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笑:“沒有!你們都瞞得如此辛苦,我怎麽敢讓她知道?”

他緩緩地彎下身子,坐在了地板上。我躺在沙發上,恰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睛中全是哀傷,沉重得似乎下一刻就會壓垮他,而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面?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我去遮他的眼睛:“不要這樣看着我,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掌心裏一片冰涼,他的聲音從我的指縫間傳出,低沉得我要凝神,才能捕捉到。

“我到美國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許秋。她太光彩照人,沒有人能無視她,她對我似乎也青眼有加,我約她,她沒有拒絕。所以,我們就開始約會,水到渠成地成為了男女朋友,周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祝福我們,說我們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天造地設的一對。許秋比我早畢業,早工作,她的性格很好強,工作上肯定壓力很大,有時候脾氣會有點暴躁,我那個時候年輕氣盛,不但幫不上她,還不能包容她,常常和她吵架。後來,我們決定遠離都市,好好談一談,我們坐飛機到鹽湖城,然後從那裏租車去黃石公園,我的原意是想借着山水,兩個人好好溝通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她氣得大叫:‘我們分手!’當時我們前面有一輛房車,開得很慢,我心頭憋着火,看是虛黃線,允許越道超車,就猛踩油門,開到了對面車道上,想要超車。我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麽話,只記得我也非常生氣,就沖她大叫:‘你想分手,那我們就分手!我也永不想再見你!’聽到她的驚叫聲,我看到一輛吉普車飛速地開向我們,我劇烈地打方向盤,可是已經晚了,和吉普車相撞後,我只感覺車在不停地翻滾,然後我就失去知覺。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的腿骨折斷,她卻仍在重危病房。我不停地向上帝祈求,希望他能原諒我,可他還是帶走了許秋。許秋的爸爸在許秋彌留的三天內,頭發足足白了一圈,許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要當場殺了我。他不停地罵我是兇手,質問老天為什麽帶走的不是我,而是許秋。他不知道,我真的寧可撞死的是我,我寧願活着的是許秋。”

難怪他會如此理解我的父親,原來他們有類似的經歷,我當時就該想到的,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理解。

我的掌心中有濡濕的液體,沿着我的指縫,冰涼地滴落。

“我總是想着車禍前,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那好,我們就分手!我也永不想再見你。’如果這世上有時光倒流,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去挽回我所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我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很痛,他的淚水似乎全變成了尖銳的刺,刺在我心上。

“你愛麻辣燙嗎?”

他回答不出來。

我又問:“那你愛我嗎?”

他轉過了頭,眼睛看着別處,清晰地說:“我愛許秋。”

我的身子無法克制地抖着。

他站起來,拉遠了和我的距離,就如在我和他之間劃下天塹:“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來就能回去。”我歪歪扭扭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卻又轉身看向他,“麻辣燙值得一個男人全身心愛她,而不是一個人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工具。”

我暈暈乎乎地走出大廈,一出大廈,我的眼淚就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開始瘋狂地墜落。如果我愛的人愛的是一個活人,我可以比她更美麗、比她更溫柔、比她更體貼,可誰能告訴我,如果我愛的人愛着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該如何去争取?

死亡将美麗凝固,将醜陋淡化,将內疚擴大,将瞬時變成永恒。不管麻辣燙的母親有多美麗溫柔,麻辣燙的父親仍然用一生去懷念亡妻。在許秋已經凝固的美麗前,我微賤如草芥。

我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深夜的街頭并不安全,三個喝醉的人經過我身邊時,攔住了我,“小姐,不要一個人喝酒呀!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

我低着頭,想繞過他們,他們卻幾個人散開,将我圍起來:“哭什麽?我請你去喝酒,要哭哥把肩膀借給你。”男子一邊說,一邊來拉我,我哭叫起來:“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他們哄笑:“警察叔叔要來了,我們好怕呀!”

“放開她!”宋翊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後。

三個男的看宋翊衣冠楚楚的樣子,大笑起來:“就你小子還想替人出頭?都不夠我們一個打的。”一邊說着,一邊把我又往他們身邊拽。

拽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砰”的一記上勾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他下巴上,他踉跄着向後退去,宋翊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回身就連着一腳一拳踢打在另一個人小腹上,那人痛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起不來。第三個人此時才擺好打架的姿勢,怒吼了一聲“操你媽的”沖上來。

我撿起他們丢在地上的啤酒瓶,他剛沖到宋翊面前,我一啤酒瓶子砸到他後腦勺上,他搖搖晃晃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着我們:“你丫的夠狠……”昏倒在地上。

起先被打到臉的人,已經緩過勁來,正想和同伴前後夾擊宋翊,同伴卻突然被我砸昏,他落了空。宋翊回頭,甩了甩手,看着他問:“還要打嗎?”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他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

宋翊拽住我的胳膊就走,走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我手上還有半個玻璃瓶子,左右看看,沒有垃圾筒,只好仍拿在手裏。

他不說話,一直大步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能跟着他走。走了很久後,我小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仍然走着,我堅持了一會兒,大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仍然不理會我,我吼出來:“我走不動了!”

他終于停住腳步,看向我,我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別以為你幫我打了一次架,我就欠了你人情。

他招手攔計程車,所有的車遠遠看見我們時,逐漸放慢速度,等到近處,看清楚我們時,卻忽地一下加快速度,跑掉了,明顯就是拒載我們。

宋翊和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弱質纖纖,怎麽看都不會是被拒載的對象呀!宋翊突然盯着我的手問:“你拿着半個破瓶子做什麽?還想打架嗎?”

我反應過來,可憐兮兮地說:“沒有垃圾筒。”

他呆了一下,爆笑出來:“你砸人的時候,可不像個好市民。”

他拿過我手中的破瓶子,打量了一下四周想扔,可看路面幹淨,沒能下手,就又塞回給我:“你還是拿着吧!”

我沒忍住,也笑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藏起瓶子。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還在一直笑。我說:“你打人可真夠狠的,說出手就出手,一聲招呼都不打,還專往人薄弱部位招呼。”

他抿着唇角笑:“你也沒客氣,前一秒還哭得梨花帶雨,一轉眼就掄着啤酒瓶往人腦袋上招呼。”

我們相對大笑,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彼此都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計程車上的玻璃一層水汽,我無意識地寫着字,等驚覺時,發現全是宋翊的名字。霓虹閃爍中,無數個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忽清楚忽黯淡。我的淚,又盈上了睫毛。我努力地眨眼睛,将眼淚眨掉,又伸手去抹他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塗掉。玻璃漸漸幹淨透明,可我知道他刻在我心上的名字,我沒有任何辦法擦去。

等擦幹淨所有他的名字,側頭時,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從幹淨的玻璃窗上緩緩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睛深黑得靛藍,如荒野中燃燒着的火焰,燒着他、也燒着我。他忍不住地俯過身子,我急促地喘着氣,也向他靠近,明知道投身火焰是焚身之痛也顧不得了。

計程車突然停住,我們倆的身子都是一震,他的腦袋猛地一偏,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對不起!”

我緊緊地抱住他,明白他這聲“對不起”是拒絕、也是告別,眼淚終于沒忍住地再次滑落,他也緊緊地擁着我,胸膛急劇地起伏着,可一瞬後,他用力推開了我。

我緩緩将手從他手中抽離,他的手漸漸松開,卻在最後一瞬,又握住我的指尖。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放開,替我打開車門:“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挺直背脊,不敢回頭地走着,一進大廈門,愣住了。

大姐的這棟大廈,一樓的一角擺着幾組沙發,有自動咖啡售賣機,旁邊是小噴泉和高大的綠色盆栽,是一個很不錯的說話聊天的地方。此時,陸勵成和大姐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外面的路燈亮過室內的幽暗燈光,從他們坐的位置,恰能清楚看到外面。

大姐的面色很震驚,一直盯着我,陸勵成卻是淡淡地吸着煙,氤氲缭繞的煙霧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走過去,坐到他們對面。

大姐問:“你醉糊塗了,對嗎?”

“現在是清醒的。”

大姐不知道能說什麽,只用眼神表示着不贊同。

陸勵成的聲音冷冷地從煙霧中飛出來:“你臉上的傷才好不久,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現在心內只有悲哀和絕望,對他的嘲諷沒有任何感覺。

“大姐,我想和陸勵成單獨說會兒話。”

大姐點了下頭,站起來,陸勵成也立即站起來,笑着和大姐握手告別。可等大姐一離開,他的臉色立即寒若冰霜。

我低下了頭,不去看他,只想将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之前我一直覺得宋翊是麻辣燙的良配,可現在我不這麽覺得。我知道我沒有權力幹涉任何人的感情,但是我仍想說,如果你喜歡麻辣燙,請去追求她。”

陸勵成狠狠地吸着煙,将最後的煙蒂用力按滅在煙灰缸中:“你覺得宋翊是你的良配了?”

“不!”我悲傷地搖頭,“就在剛才,他再次清晰明确地告訴了我他不會愛我。”

“那他的表達方式可真夠特別。”

“陸勵成!”我警告地盯向他,“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你現在已經大占上風,也許過幾日宋翊連MG的工作都會丢掉,何必表現得如此沒有君子風度!”

他低着頭,取出一根煙要點,卻點了幾次都沒點着。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于點燃後,他連吸了兩口,擡頭看向我,微笑着說:“宋翊是很有君子之風,所以你送上門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我只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腦袋裏沖,立即站起來,轉身就走。

進了屋子,臉仍是紫脹,大姐擔心地問:“怎麽了?”

我搖頭:“沒事,麻辣燙呢?”

“在屋子裏睡覺,剛回來的時候吐過一次,又哭又笑,一會兒找你,一會兒又要給宋翊打電話。沒人接,就給陸勵成打電話,在電話裏又哭又喊。陸勵成以為你們出事了,吓得立即跑過來,等人過來,她卻已經睡安穩了。”

“麻煩你了。”

“互相幫助,下次我醉酒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就可以了。”大姐将泡好的玫瑰花水遞給我,“我今天算是真正服了陸勵成,難得他已經大獲全勝,卻仍不驕不躁、不卑不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宋翊一句是非,自問自己,我是完全做不到。宋翊的精神狀态如何?”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個問題,真正折磨宋翊的不是MG的勝敗得失:“他還好。”

“那就好,畢竟這次的挫折很大,不管別人怎麽議論,他要首先能過自己那一關。”大姐向屋子裏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嗯。”

我沒回自己房間,去了客房,摸着黑爬到麻辣燙身邊躺下。她皺着眉頭,喃喃說着什麽,睡得很是不安穩,我輕拍着她的背,如安撫做了噩夢的嬰兒。她往我身邊靠了靠,頭緊緊地挨着我的肩膀,唇角含了微笑。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只願你永遠都不知道。”

麻辣燙的手機響起來,是宋翊的電話號碼,想必他回家後發現麻辣燙找過他,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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