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往事已随歲月塵封,卻在心上留下永不能抹去的苦痛,不知何去何從。

早晨,走近父親病房時,聽見裏面一陣陣的說笑聲,推門看見宋翊和麻辣燙竟然都在。麻辣燙緊張地看着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着說:“你們怎麽來得這麽早?這不是成心在我爸面前襯托我懶嗎?”

麻辣燙神色一松,可眉眼間的尴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着口罩,擔心地問:“你感冒了?”

我忙說:“沒有。”正為難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門被推開,一盆嬌姿豔态的杏花映入眼簾。花開得很繁密,花後的人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繁花麗色,讓人驚覺春天已到。

病房裏有了這麽一大盆生機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覺中淡去。陸勵成一邊擦手,一邊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問我:“臉上的劃傷還疼嗎?挑了半天,結果還沒要那盆,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樣。”

麻辣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立即搖頭:“不疼了,看着吓人,實際劃得很淺。”

爸爸心疼地說:“這丫頭,挑個花也能弄傷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我服侍爸爸吃完早飯,護士來推爸爸去做治療,他們一走,屋子裏立即安靜下來。

麻辣燙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這段時間就和瘋子一樣,看到宋翊的留言說有急事先回北京,讓我也盡快趕回北京,我沒有思考究竟是什麽急事,反倒覺得好似自己被人抛棄了,飛機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們……”

我打斷了她的話:“是我錯在先,如果……”如果我沒有刻意回避你,我早應該給你打電話,那就不會有後來的誤會,可是我又怎麽可能不回避你?我沒有辦法同時面對你和宋翊。這是一個不知道如何解開的死結,我苦笑着,握了握麻辣燙的手:“沒有關系的。”

麻辣燙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後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釋前嫌。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鴻溝正在越來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燙,她應該指着我的鼻子質問我為什麽發生這麽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訴她,她會寒着臉問我究竟有沒有當她姐妹,她會嬉皮笑臉地拿着我的手讓我打回她一巴掌。她會臭罵我,然後再陪着我一塊哭泣。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禮貌地說:“我已經和媽媽說過了,她說她會幫我聯系北京最好的癌症專家。”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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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的氣氛安靜地古怪,我小心地說:“我爸的治療時間會很長,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會兒說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翊和麻辣燙起身告辭,麻辣燙站在門口看着我,一直不走,卻也一直不說話,我心裏難受得想哭,很想抱着她說:“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寧願被你罵、被你訓。”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終于,她笑了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和叔叔。”

宋翊看着我和陸勵成,眸中的黑色越來越重,低下了頭,随着麻辣燙一起離去。

陸勵成看他們走遠了,問我:“你需要辦什麽事?需要我送你嗎?”

“早上接到中介的電話,有人來看房,我坐地鐵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煩你了。”

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指指他的花:“謝謝你了。”

他笑:“別說‘謝謝’,我惦記着你‘以後為我赴湯蹈火’呢!”

我被他一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剛說過這話沒多久,昨兒晚上就沖着他大發雷霆。

他看我面紅耳赤的,就沒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幫爸爸把病房收拾幹淨,給護士打了招呼,回家帶人去看房子。

來看房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好像是幫女兒買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還是為了壓價,一直不停地說着房子的缺點。

當年怎麽裝修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為什麽還把衛生間搞那麽大?為什麽裝這麽大的浴缸?為什麽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顏色和式樣也難看。

我保持着一張木然的臉,沉默地聽着。這個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塊兒去挑的,父女倆幾乎跑遍北京城,才尋到這款喜歡的浴缸。勞累一天後,在這裏面泡一個熱水澡,舒服得讓人不願意起來,雖然因為這個讓房間面積變小了,可我認為大大的值得。

她又開始批評我的牆紙,怎麽只有一面牆貼牆紙?怎麽就黑白二色?這到底畫的什麽東西?不倫不類!如果買了房子,她得把整面牆都重新弄過……中介都不安起來,一遍遍朝我抱歉地笑,我卻只是木然地聽着。想起來,很早很早以前,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我和媽媽在這裏刷牆壁,貼牆紙,兩個人頭頂上戴着一頂報紙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房頂又刷牆……”

門口一個聲音,冷冰冰地說:“中國水墨畫就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會欣賞,趁早走人。”

婦人勃然大怒,瞪向門口的人,可看門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兒女裝,手中提着LV的最新款皮包,氣質冰冷,眼神銳利,她只能把脾氣撒向我:“你究竟賣不賣房子,賣房子還容不得人批評嗎?”

我還沒說話,大姐就笑着說:“賣是要賣,不過不打算賣給你。請走!”大姐在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婦人想發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觸碰,又立即蔫下來,最後嘴裏一邊嘟囔一邊走了。

我只能對中介說“對不起”,中介小聲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紹個好的買家。”安撫完我,又趕忙去追中年婦人,安撫另一個客戶。

大姐“砰”的一聲摔上門:“非賣房子不可嗎?”

“嗯,我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工作。”

“也是,做我們這行,忙的時候一天做足十二個小時,你若上了班,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更別說跑醫院了。賣就賣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後再買好的。可你賣了房子,住哪兒?”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坐到我的電腦椅上:“蘇蔓,我和你商量個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間有的是,就我一個人住,你搬過來,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沒好氣地說:“你別忙着拒絕,你聽我把話說完,一個月租金一千五。你別覺得租金便宜,我條件還沒說完,你只要在家裏做飯,就要也給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膩了飯店的飯,請保姆又不放心,誰知道她會不會給菜裏吐口水。”

我沉默着,沒有說話,大姐又說:“蘇蔓,搬過來吧!也許我的确有幫你的意思,可你也會幫到我,我們算是互助互利。有時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曠安靜得能聽見我走路的回音,我很早前就考慮過找個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時候,能說幾句話。可我的身份在那裏擺着,若我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個公司的笑話?何況我也不敢随便找個人來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的書房裏又有很多文件是絕對不能外洩的。你搬過來住,我這些擔憂都沒有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落個幫助他人的美名聲,我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說得心動起來,畢竟賣房子是必須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須的事情,可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卻非常難。

大姐有幾分生氣:“蘇蔓,我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在那裏裝什麽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飯的時候,給你順帶做一份沒問題。不過,我要把這個屋子裏的家具都搬過去。”

大姐皺着眉頭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面色沉痛地說:“行!”

可是牆紙、浴缸、洗臉池這些東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過,關于它們的記憶,我會永遠帶在心裏。

和大姐商定搬家事宜後,她說讓我安心照顧父親。搬家的事情,她來負責,保證把我的一針一線全都安穩運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醫院裏陪父親,陸勵成突然出現,把我抓到一邊,氣急敗壞地問:“我剛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東西,你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你現在住哪裏?”

我說:“還沒賣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板家去住。我上次帶人看了一次房子,發現自己的心髒實在不夠堅強,而且也太花費時間,所以索性眼不見為淨,決定等我搬出去後,直接把鑰匙交給中介,随他們看,回頭我直接簽合同就行了。”

陸勵成還沒說話,剛到的宋翊失聲驚問:“你要賣房子?”

我忙對他做了一個輕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讓我父親知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這麽大驚小怪,那個房子那麽小,我現在不賣,将來也會賣。”

陸勵成對宋翊說:“我沒本事勸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說完,他扔下我和宋翊,走過去陪我父親說話,我也想立即走,宋翊拽住我:“蔓蔓。”

我輕聲說:“以後請叫我蘇小姐,或者蘇蔓。”

他的手一僵,松開了我,我立即跑向父親。爸爸看看遠處的宋翊,再看看近處的陸勵成,眼中有擔憂。

我們三個人陪着父親玩彈子棋,麻辣燙的公司已經開始上班,所以下班後才過來,來了後,也加入戰局。

下這個棋的關鍵就是自己盡量快走、讓別人盡量慢走。五個人下,棋盤上亂成一團,幾乎堆滿了棋子,走都走不動。爸爸和以前一樣,自己盡量快,但是也不會害我,有時候自己跳完後,還會給我搭一下路,讓我也走幾步。

宋翊明顯地在給麻辣燙讓路,看着要堵死麻辣燙的棋,他總是寧可自己少走幾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會堵我的路,有時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讓我走得最慢,可他會避開,裝做沒看見那一步棋。

我不想領他的情,他讓的路,我裝做沒發現,一概不走,寧可自己重新搭路。

陸勵成最是心無牽挂,利用我們這些人的顧忌,給自己鋪橋搭路,見空跳棋,見人害人,數他走得最快。

五個人糾纏了很久,最後才分出勝負,陸勵成第一,父親第二,麻辣燙第三,我第四,宋翊第五。

下完棋,父親面上已有倦色,他們都陸續告辭。我安頓父親睡下,本以為他已經睡着,沒想到父親突然問:“宋翊是許憐霜的男朋友嗎?”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國的時候。”

我想要多解釋兩句,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父親再沒說話,我又坐了很久,看他真睡着了,才收拾東西回大姐那邊。

宋翊和陸勵成都已經開始上班,我本以為日子會清靜一些,不想早晨一起來就接到一個電話。

“請問是蘇蔓小姐嗎?”

“我是。”

“我姓王,我是許憐霜的媽媽,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說:“王阿姨,您好。”

“冒昧給你打電話。是這樣的,憐霜告訴我你的事情了,本來早就該和你聯系,可這方面最好的專家陳教授在國外開會,所以一直等到今天,過一會兒陳教授會和幾個專家一塊兒去醫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嗎?”

“方便!方便!只是……”我開始猶豫,該如何對張醫生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擔心,陳教授算是張醫生的師叔,張醫生不會介意陳教授去診斷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經和院長打過電話,他非常歡迎,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醫術交流機會,畢竟這一次去的幾個專家很少一起會診的。”

麻辣燙的母親竟然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擔憂盡去,只餘感激:“阿姨,謝謝您!”

“不用客氣,我們過一會兒在醫院見。”

我匆匆吃了些東西,趕往醫院。沒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着一個頭發已白的教授走進病房,早已經等在病房的院長和張醫生都站起來。我看氣氛融洽,一顆心放下,這才有工夫和旁邊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嗎?”

“是的,蘇蔓?”

“我是。”

“我們出去坐坐吧,醫生和護士會照顧好你爸爸的。”

“好的。”

她領着我到醫院樓下,兩人叫了兩杯茶,坐下來喝。她可真是一位美婦人,麻辣燙長得已是很美,可是和她比,卻仍是差了一截子,倒不是五官,而是氣韻。

“阿姨,您真漂亮!”

“啊?是嗎?謝謝。”她笑起來,“其實我早知道你了,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憐霜。”

“沒有!其實是她一直在照顧我。”

她掌心輕觸着茶杯,沉默地微笑着,我也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她專程到醫院一趟,不太可能只是為了陪陳教授過來看我爸爸。

“你是憐霜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阿姨請講。”

“憐霜有多……喜歡……宋翊?”她的語氣很是艱澀,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這個字眼對她有些敏感,還是“宋翊”這個名字對她有難以承受的沉重。

我呆了一下,回答道:“很喜歡,非常喜歡。”

她眼睛中有悲哀,但是仍然克制得很好,微笑着問:“她為什麽不喜歡陸勵成呢?我和她爸爸都對陸勵成印象很好,憐霜之前對他很不錯的。我問她,她也說喜歡,為什麽突然就和宋翊約會了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微笑着說:“我知道這些問題,我應該直接去問自己的女兒,可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飾着眼中的悲傷,“她很少和我談心事,每次我想和她談,她都會不耐煩。如果說得太多,我們就會吵架,我是個非常失敗的母親。”

我想了想說:“憐霜之前就喜歡宋翊的,她說她在五六年前就喜歡上了他,不是突然。”

“什麽?”王阿姨臉色煞白,“不可能!她六年前根本看不見任何人!”

“她說她沒有見過宋翊,她只聽過宋翊的聲音,可她就是喜歡上了這個聲音。”

王阿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睛裏都是不可置信,她的神情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悲痛和無助。我努力鎮靜地說:“她非常喜歡宋翊,宋翊也很喜歡她。不過,她告訴我說您和伯伯都喜歡陸勵成,所以才一直瞞着你們,阿姨盡量成全他們吧!”

“宋翊喜歡憐霜?宋翊喜歡憐霜?”王阿姨悲涼地冷笑起來,“他這個騙子!”王阿姨力持克制自己,可手卻簌簌地抖着,“我不會同意!她爸爸更不會同意!她絕對不能和宋翊在一起。宋翊他害了我們一個女兒不夠,難道還要害另一個嗎?”

她從出現到剛才,說話舉動都非常有分寸,可此時竟然失态至此,而我被她的話語震住,半晌腦袋裏都反應不過來她究竟說了什麽。

“阿姨,您……您說……麻辣燙……憐霜她有一個姐妹?”

王阿姨看到我的樣子,哀傷地問:“憐霜從來沒告訴你她有一個姐姐嗎?”

我搖頭:“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沒有,我是獨生子女,她說她也是。”

阿姨輕聲說:“你原諒她,好嗎?她不是有意騙你的,從她的內心深處,也許她真的一直都認為就她一個人,這些全是我的錯。”

我的腦袋裏完全消化不了這些信息,可我不能讓一個母親如此低聲下氣地對我道歉,只能胡亂地答應着:“我不怪她。”

“謝謝你!這幾年憐霜和你在一起,有了從沒有過的快樂,人變得開朗積極,我和她爸爸雖然不好意思當面謝謝你,可心裏一直都很感激你。現在,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答應。”

“什麽事?”

“憐霜的爸爸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知道後肯定會震怒,我們絕對不會讓憐霜和宋翊在一起。到時候,憐霜只怕和我們的關系會更緊張,也許要麻煩你多開導一下她。”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可以和宋翊在一起?阿姨,我認識宋翊已經很多年,我可以用性命保證,宋翊是個好人。”我的情緒也起了波動,語聲有些失控。

“絕對不可能!”她堅決地搖頭,“憐霜的爸爸絕不會原諒他!宋翊也絕不是因為喜歡憐霜才和憐霜在一起,他只是為了他自己,憐霜這丫頭太天真了!”

她的态度非常決絕,無論我說什麽,她都再不肯多說,只說讓我多陪陪憐霜,多開解她。我挂慮着父親,想着幾位專家的會診結果應該出來了,所以只能和她道別。

回到病房,父親還沒回來,又等了一個小時,護士才推着父親進來。大概因為今天醫生的陣容吓到了她,她雖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聖,但是至少肯定能請動這麽多國手大師彙聚一堂的人不一般,所以對我和父親異樣地和藹周到,我坦然地将她的和藹周到照單全收,表現得似乎我也的确是個人物,護士更是小心謹慎起來。

住院治病是一場磨難,不僅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這個我在五年前已經深刻體會過,我現在只希望,不論以何種方式,父親在未來住院的日子,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顧。至于所欠的人情,我願意做牛做馬去報答。

陳教授和張醫生一起對我詳細分析父親的病情,陳教授制訂了新的醫療計劃,他新加了一些藥,有些藥中國還沒批準進口,不過他可以通過做醫療研究的名義開給我父親。

我毫不猶豫地簽署了同意書,畢竟這是這麽多天以來,我聽到的第一線希望。

回到病房,父親精神還好,我也心情比較振奮。

一個護士來給我們送熱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打的,她離開前又客氣地說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随時找她們。

父親笑着和我說:“我家蔓蔓出息了,爸爸也跟着沾光了。”

我搖着他的胳膊說:“你家蔓蔓花見花開、人見人愛,朋友都願意幫她。”

老爸摸着我的頭笑,一會兒後,眼中憂色又浮現出來,“蔓蔓,你……宋翊……”他終是不忍說下去,輕聲一嘆,轉移了話題,“陸勵成這小夥子看着也不錯,這段時間多虧他幫忙。”

我笑了笑,抱着他胳膊,擠到他身邊,和他躺在一起:“爸爸,給我講故事吧!我想聽你年輕時候的故事,還有,你怎麽認識……媽媽的。”我猶豫了一下,吐出了我在爸爸面前許久未提的媽媽。

爸爸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縫:“那都好久了,你媽媽……”爸爸看我一眼,嘆氣,“你可真不如你媽媽長得模樣俊俏,你的額頭像爸爸,不好看!”

我哼哼唧唧地不肯答應:“我讓你給我講你如何認識媽媽的,你幹嗎說我壞話?你要再說我壞話,我可生氣了。”

“好,好!我就講,那時候,我是貨車司機,不拉人的。那天,你媽有急事,要進城,聽人說我正好要去城裏拉貨,就跑來請我帶她一程。我剛開始也沒留意她長什麽樣子,就記得她兩條辮子甩來甩去,甩得我眼睛都花了,她的頭發可真香,車廂裏一股槐花的清香……”

父親的笑容沒有平常的勉強,幸福得十分真實,如同回到了那個冬日的午後,他緊張地帶着一個少女奔馳在路上,車廂裏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清香。他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我靠在父親肩頭,也快活地笑着。他們曾經那麽幸福過,而這幸福,只要有記憶,就不會走遠。宋翊沒有說錯,對父親而言,他很願意談論母親,因為那是他的快樂和幸福,她從不曾離去,她永永遠遠都活在他心中。

我每天的生活單調而忙碌,早上起來給父親做早飯,然後去醫院陪父親。等他治療的時候,我把髒衣服帶回家洗了,做中飯,再去醫院看父親,陪他吃中飯,和他聊天、下棋、散步,再一起吃晚飯。

我們在一起聊很多事情,爸爸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講他和媽媽的每一件小事,也給我講我的姥爺姥姥的故事,常常聊得忘了時間,護士要來趕我走。

父親的身體被化療折磨得越來越差,頭發逐漸全掉光,副作用大的時候,他疼得身子蜷縮成一團,我卻無能為力,只能袖手旁觀着父親的痛苦。常常是他疼完了,我就沖到衛生間,躲起來大哭一場。哭完後,我又回去膩在父親身邊,讓他給我講故事。

積蓄已經快要花完,我打電話給中介,問房子究竟賣得如何。中介語氣興奮地說:“先不要着急。現在有兩家都看上你的房子,我正和兩邊擡價錢,已經比我們預期的價錢多了六萬。”

我不解:“怎麽回事?”

“剛開始一個女的來看房,說是買來投資用,看這個地段很容易出租,又說房子維護得好,直接就答應了你要的價格六十萬。我們正要簽約,另一個看房的老太太,看着挺有錢的樣子,也喜歡你的房子,尤其對牆上的畫贊不絕口。聽說已經有人要買,就加了一萬,我們和原來的那家一說,那家加了兩萬,我們就再告訴老太太,老太太一口氣就又加了三萬,現在是六十六萬了,我們正打算給另一家打電話,看她是加價,還是放棄。”

我心內算了算賬,刨除我欠銀行的錢和給中介的手續費,我大概能淨落三十萬,已經高過我的預期。

“真麻煩你們了,我現在着急用錢,麻煩你盡量在下周前幫我賣掉。”

“好,沒問題,我們一定幫你争取最好的價格。”

“多謝!”這點我的确不用擔心,中介按比例抽傭金,價格賣得越好,他們拿得越多。

大姐在廚房喝我留給她的湯,聽到我和中介的對話,神色一寬,低聲說:“還好,還好!雖然着急出手,但價格賣得還不錯。”

我說:“那個房子是爸爸當年幫我挑的,本來我想買另一套更便宜的,可爸爸說這個地段好,雖然貴一點,但是将來好賣,看來,老爸雖然不懂金融,眼光卻很好。”

大姐端着碗坐到我身旁:“蘇蔓,這段日子你見過宋翊嗎?”

“偶爾,他有時候下班後會去看一下我爸爸,陪我爸爸下盤棋。”

“他可好?”

我不明白地看着大姐:“他應該不好嗎?”

大姐點頭:“他最近的日子應該不好過。”

“為什麽?”

“我也沒看明白。感覺上,似乎是他在國內的人際關系沒處理好。幾個大企業的一把手們都不太待見他,原本他負責的客戶全部移交給陸勵成負責了。別的客戶也跑了不少,如今就幾個外企在中國的分公司還是他在做,但那個業務量很少。我聽說,他已經被架空。這事對MG的沖擊很大,有流言說,紐約的老頭子們對他很失望,搞不好,宋翊會離開MG。可他這個樣子,不管他業務能力再好,如果不能維系客戶,在中國的任何一個投行都不敢要他,也許,他只能返回美國。”大姐滿臉困惑,“我現在都不明白,究竟是宋翊太弱,還是陸勵成太強,怎麽局勢突然就明朗了?我本來還期待着他們大戰三百回合呢!太反常了!你見到宋翊,他就沒一點異樣?”

我搖頭,我壓根兒沒仔細看過他,的确不知道他有沒有異樣。何況,他的心事總是藏得很深,即使有異樣,我也看不出來。

“陸勵成呢?我有一次去醫院接你,看到他也在醫院,他應該不止去了那一次吧?”

我想了想,也搖頭:“他和以前一樣,沒什麽特別。”

大姐咕咕地笑:“蘇蔓,你的桃花運似乎很旺,老實招供,到底喜歡哪個?”

“神經病!宋翊來看我爸爸的時候,都是和麻辣燙一塊兒來的,陸勵成也是別有原因。何況,你都去看過我爸爸,就不能允許陸勵成和我是朋友,也去看我爸爸?”

大姐徹底無視了別的話,只震驚地問:“宋翊和許憐霜在一起?”

我點點頭。

大姐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那個……那個不可能!許憐霜……”她看着我,閉上了嘴巴。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許憐霜的父親是許仲晉。”

大姐終于可以一吐為快:“是啊!你終于知道了!宋翊有這麽一棵參天大樹,他怎麽可能搞不好客戶關系?不用搞,客戶都會巴結他。”

“這棵大樹很不喜歡宋翊,我想他在逼宋翊離開中國,宋翊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大姐目瞪口呆,又開始替宋翊打抱不平:“宋翊哪裏不好了?我們清華的校草級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他家的許憐霜又沒長得比別人多兩只眼睛,他憑什麽這麽欺負人?”

“我以為你是向着陸勵成的。”

大姐赧然:“我是向着陸勵成,我和陸勵成一樣是土鼈,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的拼搏,獲得成功,卻因為這些外企不公平的用人策略,讓我們不能爬到金字塔最頂端,我當然向着他,巴不得他能趕走宋翊。可是,畢竟我、宋翊、陸勵成都是靠雙手打天下的人,不比許憐霜這些特權階級,我們辛苦努力的一切,只因為某個人不喜歡你,竟然說被摧毀就被摧毀,我心裏覺得憋悶!覺得難受!覺得太不公平!”

我不吭聲,這世界上有什麽是公平的?為什麽媽媽會死?為什麽爸爸要生病?為什麽我愛的人卻愛別人?似乎這世上,幸福、成功、快樂都從來和公平沒有關系。

“蘇蔓,你說一句話呀!”

我站起來,走向自己屋子:“我要給麻辣燙打個電話。”

撥通了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現在有幾分陌生的電話,電話鈴剛響,麻辣燙就接了。

“蔓蔓?”

“嗯,你現在還好嗎?”

“我很好。”

兩個人沉默着,都不知道說什麽,可又都沒有說要挂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流逝,終于,麻辣燙說:“我挂了。”

我說:“好。”

挂了電話,心裏卻難受得像要爆炸一樣,我打開電腦,登錄QQ,她在。

我不想再假裝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我上次見到你媽媽,你媽媽說你有一個姐姐。”

麻辣燙震驚了很久之後,才給我回複:“在我心中,只有你是我姐妹。”

“你的姐姐在哪裏?”

“她不是我姐姐,她叫許秋。”

“好,那許秋現在在哪裏?”

“她已經死了。”

這次輪到我震驚了很久才給她回複:“怎麽死的?”

“她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留在美國工作,具體細節我沒有關心過,我只知道她和朋友去黃石公園玩,他們越線超車,和對面的車迎頭相撞,她搶救無效身亡。”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疑問在這一刻都串聯到一起,我終于隐隐約約明白了幾分前因後果,明白了宋翊眼中永遠無法消融的哀傷,麻辣燙媽媽眼中無法掩飾的恨怨,明白了宋翊為什麽能那麽理解爸爸的心思。

“和你姐姐一塊兒出去玩的朋友呢?”

“不知道,我不關心,關于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關心。也許你會覺得我冷血,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她生前,我恨她,她死後,我只能說我已經不恨她,但是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對我和媽媽所做的一切,她加于我身上的痛苦,我需要一輩子去遺忘,你讓我如何去原諒她?”

“能告訴我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我想知道。”

“我媽媽跟你說了什麽?”

“她什麽都沒說,她只說在你心中沒有姐姐,全是她的錯。”

麻辣燙發了一個仰天捶地大笑的表情,我不知道能如何安慰她,只能發給她一個擁抱。

她寫道:“好,我告訴你,這些事情我以為已經永遠埋起來了,沒想到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我請你喝酒,老酒吧的老地方。”

我似乎能看到麻辣燙怔怔的表情,我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光顧我們的老地方了?

她錄入了一個“好”字,頭像迅速變暗。我也立即穿起衣服,提起手袋出門。

酒吧的老板看到我和麻辣燙,沒等我們說話,已經給我們倒了兩杯酒:“我請客,慶祝故交重逢,慶祝你們還在。你們這麽久沒來,我以為你們來自人海,又消失于人海了。”

我和麻辣燙舉杯,輕碰一下,一飲而盡後,相視而笑。老板把調好的酒和冰塊放到我們面前,安靜地走開。

我和麻辣燙沒用冰塊,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樣灌下去,麻辣燙喝了三分醉之後,才開始說話。

“我媽媽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許秋是我爸爸和他前妻的女兒,因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許秋。許秋三歲的時候,她媽媽去世,兩年後,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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