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
哈地講述着。
宋翊從不覺得她的語氣有什麽不對,可今日,在她的嘻嘻哈哈下,宋翊卻覺得心酸,要經歷多久的忍耐,才能把徹骨悲傷化作自我調侃?
宋翊快速地輸入了一段話:“上次講到女主角為了能去籃球少年的學校讀書,辛苦考完了GMAT,拿到了一個很好的成績,可是在拿到成績的當晚她知道籃球少年有了女朋友。”
以往蘇蔓的回複總是很快,這一次,卻是過了一會兒,才有回複:“嗯嗯,的确是講到這裏了。”
“女主角還打算出國嗎?”
“因為這個女主角比較一根筋,她不但沒有放棄,反倒越發拼命地學習,想要一個更好的成績,想要出國,她不是想做什麽,也許只是想遠遠地看着他,也許只是想讓自己死心。有時候,人不親眼看到,總不會死心。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給你講過,女主角不敢直接接近籃球少年,所以一直在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她和他同宿舍的哥們兒套磁,從人家那裏收集關于籃球少年的點滴消息,還接近和他關系比較好的女生。籃球少年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同系女同學,那個女生當時沒有出國,在國內工作,女主角就老是借故聯系人家。”
宋翊喃喃說:“羅琦琦。”他上大學時,因為壓根兒沒打算談戀愛,所以很少和女生打交道,玩得好的都是男生,羅琦琦是唯一的例外。不僅僅因為這女人根本不像女人,還因為羅琦琦和陳勁是老鄉兼高中校友。陳勁是建築系的,雖然比宋翊高兩屆,可建築系的本科要五年畢業,又因為去香港和歐洲交流,離開了清華,大三再回來時,原來宿舍的床位已經沒有,恰好就和剛入學的宋翊他們分到了一個宿舍。
“一直叫那女生好像不方便,咱們就簡稱L女士吧。”
宋翊苦笑,蘇蔓,你還能再蠢一點嗎?二十六個字母,你就不能換個別的嗎?可就是這麽蠢的蘇蔓,卻也瞞住了他許久,她一點也不擔心他會發現,是不是篤定他從不會留意?要在陰影中被忽視多久,才能有這份自然而然的篤定?宋翊又為她感到心酸。
“女主角一直和L女士拐彎抹角地探聽籃球少年的消息。終于有一天,L女士大發慈悲,竟然發了一張籃球少年和他女朋友的照片。看人家美眷如花,琴瑟和鳴,我們悲催的女主角深受刺激,這還不是最悲催的,最悲催的是,女主角第二日要去考托福,結果因為一夜沒睡好,托福考砸了。”
宋翊體內有一種痙攣的疼痛,不知道是因為那張他能回憶起的美眷如花的照片,還是因為蘇蔓口氣中的自我調侃。
宋翊靜默地等着下文,蘇蔓卻遲遲沒有回複。
宋翊問:“她放棄出國了?”
電腦前的蘇蔓眼中有晶瑩的淚光,沒有,她沒有放棄!她傷心了一段日子後,決定去考第二次托福!可是,當她報完名的那個周末,媽媽打電話叫她回家,告訴她爸爸得了癌症。
那一夜,她哭着把托福報名單和GMAT的考試成績單全撕掉了。她知道他一直在遠航,她本想追着他的腳步走遍萬水千山,可現在她必須為她的父母收攏起風帆,變作一個固定的房屋,為他們遮風擋雨,她要守護她的親人了。
Advertisement
蘇蔓一邊落淚,一邊對着屏幕敲字:“沒錯,咱們悲催的女主角終于心就如風中的落花,碎了一地,她放棄了出國的想法。雖然偶爾她還是會以四十五度角凝望秋風落葉,一半憂傷,另一半也還憂傷,但那時已經是大四了,再沉重的悲傷也抵不過兇惡的現實,她必須要養家糊口了。所以,悲傷憂郁統統地滾蛋,在畢業生的人海中擠進鑽出,去尋覓一份工作。”
蘇蔓趴在了電腦前,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的噩夢,一直暗戀的人有了女朋友,爸爸重病,家庭經濟陷入困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咬着牙撐了過來。所幸一切都已過去,她找到了工作,爸爸的病好了,她還遇見了最好的姐妹麻辣燙。
半晌後,蘇蔓抹去眼淚,擡起頭,看到電腦屏幕上,宋翊的話:“後來呢?”
蘇蔓發過去一個龇着牙大笑的笑臉,“後來,當然是老天爺都覺得這女主也太他姥姥地悲催了,沒了愛情,當然要給她賞賜一份好工作了。”
宋翊松了口氣,可又覺得蘇蔓沒說真話,雖然她的口氣和以前一樣,嬉笑調侃,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她今夜情緒很低落,每一次的回複都很慢,在這段故事中,她一定隐瞞了什麽。
蘇蔓說:“今晚的一千零一夜講完了,要知後文,且聽下回分解。”
“你明天還要去父母家,早點休息。”
“好,那我下了,晚安。”
宋翊的晚安還沒發送,那邊又來了一句,“你也早點休息。”
宋翊微笑着,“好的,晚安。”
大概因為休息得好,蘇蔓周一走進辦公室時,神清氣爽,連陸勵成的冷臉也視而不見。宋翊卻看在眼裏,雖然覺得以陸勵成的脾氣應該不會為難蘇蔓,可終是怕她吃虧,把她叫進了辦公室,寬慰她陸勵成并不是針對她,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在保護公司整體的利益。明面上能說的話都說了後,終是忍不住加了句,“如果……如果他私下找你,你有什麽不方便處理的,可以告訴我。”
蘇蔓剎那就綻放了笑顏,眼波盈盈地看着宋翊。
宋翊避開了她的視線,淡淡地說:“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也聽到了她帶着幾分期盼的“謝謝你”,可是他只能如老僧入定,不讓心內的波瀾有絲毫的洩露。
公司組織籃球賽,宋翊只打算做看客。
當一幫下屬們嚷嚷着他籃球打得好,要他加入比賽時,宋翊以為他們瞎起哄,“誰說我籃球打得好?”
“是她!”
順着衆人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蘇蔓。
蘇蔓的臉色有些發白,笑容搖搖欲墜,雖然目光沒有閃避,卻忐忑不安地說着:“我猜的,你身高這麽高,大學裏肯定不會被籃球隊放過。”
Peter他們都圍到了宋翊身邊,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宋翊上場。
宋翊沒有真正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麽,眼中只有蘇蔓,她緊張企盼地看着他,他清楚地記得“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女主角一直去看籃球少年打籃球,卻從未為他大聲歡呼過,每一次她都為他買了飲料,可每一次那罐被掌心捂得溫熱的飲料都是女主角獨自一人默默地喝完。
蘇蔓總喜歡調侃地說悲催的女主角啊!
宋翊對Peter他們點了頭,這場籃球賽,是他欠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女主角的。
因為是為她而戰,所以,當投進第一個球時,他立即下意識地去看臺上搜尋蘇蔓。
她雀躍歡呼,揮舞着拳頭,好似恨不得把十一年的沉默都喊叫出來。
宋翊愣住了,本應該裝作無意地一掃而過,卻變成了凝視,蘇蔓也凝視着他,眼中有淡淡的淚光,還有絲毫不加掩飾的欣悅和歡喜。
第一次,宋翊懂得了,原來最深重的喜歡會讓一個女孩子連視線都能吶喊着:我喜歡你!
那一刻,宋翊忘記了一切,只有純粹的歡喜,從心底深處汩汩地湧出,浸透四肢百骸,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滿場的掌聲響起,Peter氣急敗壞地叫着“Alex”,宋翊才如夢初醒,也是第一次,他相信了那些文學作品中的話,愛情能讓人神魂颠倒,忘記一切!
蘇蔓對他握拳頭,宋翊禁不住朝她笑,女王陛下,我會為你贏得勝利!
他在籃球場上,全身心地贏取勝利,每一次進球後,總能看到她為他歡呼,因為她的笑容,原本贏球的快樂瞬間就翻倍。
縱使陸勵成突然加入比賽,讓比賽變得艱難,依舊無法折損宋翊的快樂。因為他知道看臺上那位又跳又叫,毫無形象,恨不得長出八只手腳來歡呼的女王陛下巴不得他遇到對手,好讓比賽更精彩。
暫停休息時,雖然沒有當年校園時的盛況,依舊有不少女生圍了過來送飲料,他卻一直等待着另一個人的飲料。
害怕這種等待太過明顯,洩露了心事,他彎下身去解開了一點沒松的鞋帶,裝作要系鞋帶,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看着她,她拿着飲料向他走過來,卻停住,好像要後退,正當宋翊想起身,她又毫不猶豫地大步走了過來。
宋翊迅速地系好鞋帶,站起,像當年一樣,微笑着對衆位拿着飲料的女士說:“多謝了,我自己有。”徑直離開,卻在轉身間,恰恰朝向了蘇蔓。
蘇蔓握着飲料瓶的手慢慢地伸向他,因為手在發顫,飲料瓶在輕輕地晃着。
宋翊一瞬間竟然不敢去接,因為,那不是一瓶可以用金錢去衡量的飲料,而是一個女子十一年的愛戀。
宋翊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飲料,打開喝了兩口,才意識到兩人剛才的情形有些古怪。衆人都在看着他們,宋翊忙用完全老板對下屬的語氣補救道:“再去搬一箱,放在這裏。”
蘇蔓這小笨蛋,絲毫沒有察覺異樣,大聲應了聲“是”,開心地跑走了。
可也就因為她這副懵懂無知,周圍的人全釋然地移開了目光。但遠處有一人仍舊冷眼看着,宋翊擡眸望去,陸勵成冷眼看着他。顯然,剛才那一幕,能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他。
迎着陸勵成的目光,宋翊含着笑,慢慢喝着飲料,一副了無心事的坦然樣子,心裏卻有些犯愁,他無所謂,卻不得不提防陸勵成拿蘇蔓開刀。
比賽開始,再次上場後,宋翊總覺得陸勵成很奇怪。
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場分外激烈的正常比賽,可只有身處其間的宋翊才明白陸勵成打得格外狠。
今晚的籃球賽是一場同事間打着玩的友誼賽,以他和陸勵成的身份,其實都不應該上場,他參與,是因為有一個人站在看臺上要看,他是為她而戰。
陸勵成呢?
大概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他上場了,所以陸勵成不服輸地要比一比,可宋翊不這麽認為,經過這段日子的競争和合作,宋翊很清楚,陸勵成冷靜理智,根本不是計較小得小失的人。可陸勵成現在這麽狠的打法,顯然是非常看中這場比賽的勝負,如果是往日,宋翊雖會盡力,卻不會盡全力,一場籃球賽而已,讓他贏了又如何?
但今日,他是為蘇蔓而戰,這是一場他欠了她十一年多的球賽,所以,他必須竭盡全力,無論輸贏。
宋翊盡了全力去打,最終以一分之利,險勝陸勵成。
當衆人高舉着宋翊,歡慶勝利時,他看到蘇蔓站在人群後,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他說不清楚心裏的感受,酸甜苦辣交雜,心底深處,有隐秘的強烈沖動,想要把她擁入懷中,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
為了能和她多待一會兒,聽到她和Karen商量一起打車回家時,宋翊主動說:“加上我,更加确保你們的安全。”
他是Karen的老板,Karen當然不會也不敢反對他的任何提議,蘇蔓眉眼含笑,以喜悅的沉默表示了同意。
Karen和蘇蔓争着先送對方回去,宋翊沉默地聽着,他知道Karen是客氣,蘇蔓卻是為了他,心內有陣陣牽動的隐秘喜悅,怕她們看出,只得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乍一眼看過去,和紐約街頭很相像,突然間,他惶恐了,他已經不是那個球場上飛揚奔跑的快樂少年,他背負着沉重的過往,他不配得到快樂,更配不上蘇蔓,她應該得到更好的。
宋翊突然開口,打斷了一場蘇蔓即将獲得勝利的争讓,“先送Armanda吧!”
他的舉動看似随意,其實是很明白地表露着他對蘇蔓無任何特殊的好感,雖然蘇蔓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依舊和Helen說笑着,可他知道她的難過。
他沉默地凝望着窗外,用恰如其分的微笑掩蓋住內心的痛苦。
蘇蔓下車後,和他們禮貌地道別,當計程車開出後,宋翊忍不住回頭,清楚地看到她的肩膀垮了下來,沮喪地垂着頭,就好似一個沖鋒陷陣的勇敢鬥士再也承受不住了。
等送了Karen回家,宋翊立即往家趕,進了門,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錄MSN。
可是,MSN上她的頭像灰着。
明知道,她從來不對他隐身,可他依舊忍不住問:“你在家嗎?”
沒有回複,他等了十來分鐘,忍不住又問:“在嗎?”
還是沒有回複,他等了幾分鐘,再次問:“在不在?”
依舊沒有回複,這一次,他等了将近二十分鐘,焦急地說:“如果上線,請和我聯系。”
沒有回複。
宋翊默默地坐在電腦前,凝視着灰暗的頭像。
她去了哪裏?
宋翊匆匆去拿手機,想給她打電話。
如果是許秋,他大概會認為她在賭氣,故意讓他難過,可對蘇蔓,他清楚地知道,她此時不在家,因為不管她再生氣,只怕都舍不得讓他擔心焦急。
宋翊已經按了接通,卻因為腦海內閃過的這個念頭,又猛地按了結束通話鍵,把手機扔到了桌子上。
他猶如困獸般地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圈,站定在窗戶前,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他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宋翊,你個混賬!你不能對不起許秋!她是因為你死的!她是因為你死的!她是因為你死的……”
宋翊一遍遍地吼着,好似要把這句話牢牢地刻進心裏,直到聲嘶力竭,他終于再次被沉重的負罪感壓垮,頭貼着落地玻璃窗,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喃喃低語,“宋翊,你不配,你給不了她幸福!”
MSN上的消息提示音滴滴地響着,半晌後,宋翊才擡起了頭,看了眼牆上的表,走到電腦前,坐下,看到對話框裏蘇蔓說:“不好意思,剛回家,有事嗎?”
宋翊先敲了,“現在很晚了。”剛想發送,又覺得不妥,在前面輸入了,“沒事。”才按了回車鍵。
“晚上有活動,活動結束後,我又去酒吧喝了點酒。”
“一個人?”
“一個人。”
“開心的酒,不開心的酒?”
“既開心,也不開心。開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麽樣子,我仍然愛他,不開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麽樣子,他依然不愛我。”
宋翊眼中有濃墨般的絕望,想輸入,卻總是頻頻按錯鍵,半晌後,才總算把一句話錄入完整了,“為什麽不放棄他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三步之內必有蘭芝。”
蘇蔓很久都沒有回複,宋翊認真地敲打鍵盤,在輸入框裏慢慢地出現了一段話:“滄海可以變桑田,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遠,包括你的愛情。”
沒有點擊發送,宋翊點燃了一支煙,一支煙快吸完時,滴滴的消息提示音中,蘇蔓的回複到了:“放棄他,如同放棄我所有的夢想和勇氣,永不!”
煙蒂已經燙到指頭,可肉體的疼痛根本比不上這句話給他心內帶來的疼痛,宋翊都顧不上扔掉煙頭,很用力地按下了回車鍵,似乎怕晚了一點,就會沒有勇氣。
“三步之內必有蘭芝,如果你願意充當這個蘭芝,我就考慮放棄他,怎麽樣?”
宋翊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回複,反應了一會兒,才故作輕松地說:“?,我是個內裏已經腐爛的木頭,不過,我知道很多蘭芝,可以随時介紹給你。”
“多謝,多謝!把你的蘭芝替我留着點,等我老媽拿着刀逼我嫁的時候,我來找你。”
顯然蘇蔓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開始聊她喜歡的籃球明星,宋翊害怕蘇蔓察覺到他知道是她,不敢立即下網,只能若無其事地陪着她閑聊。
蘇蔓的快樂很明顯,直到十二點多,她才道晚安。
宋翊躺在床上,難以入睡。
輾轉反側後,他撥通了陳勁的電話,“希望你那邊的時差不是半夜。”
在悠揚的大提琴聲中,陳勁的笑意朗朗,“是不是我的不要緊,現在是你的深夜。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所為何事?說來聽聽!”
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能抱着電話傾訴心事,男人卻不管再沉重的事,都是要半醉之後,才能吐露幾句,宋翊沉默半晌後,說:“沒什麽大事,我挂了!”
“你遇到了一個女人。”陳勁簡短的話從手機中傳來,卻讓宋翊半晌動彈不得。
陳勁嘆氣,“已經很多年了,不要說許秋的死并不完全算是你的錯,就算你有錯,也自我懲罰夠了。你的生命中不僅僅只有她,你還有父母雙親。難道你真要用一輩子為許秋陪葬?”
宋翊說:“許秋不會高興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你的感覺是對的!”陳勁的聲音有點冷,“我不想用假話勸慰你,說什麽死去的人也希望你得到幸福,真正的愛情會為對方的笑顏而歡笑,許秋卻是個異類……”
“陳勁!”宋翊的聲音猛地提高。
“我閉嘴!”陳勁幹脆利落地說。在宋翊打算和許秋分手時,陳勁還和他一邊喝酒,一邊聊了幾句許秋,宋翊平心靜氣地聽着陳勁對許秋不太友善的評價。可當許秋死後,宋翊卻絕不允許他人說一句許秋的壞話。
電話兩頭的人都沉默着,只有低沉悅耳的大提琴曲在鳴奏,半晌後,宋翊說:“我以為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也這麽認為,以你的道德标準和自我約束力,許秋死的那天,你就已經給自己的心宣判了無期徒刑,監獄的設計方案是茫茫大海中、孤島上、絕壁懸崖頂端、一個擎天高塔,沒有窗戶,沒有門,四周有噴火的巨龍看守。從建築學的角度來說,劫獄不可能,從你的意願來說,越獄也不可能。”
不多的幾個知情人在宋翊面前一直絕口回避提起許秋,陳勁卻和別人相反,逮住機會就說許秋,也從不避諱死亡的字眼,好像一直要說得他麻木,不把這事當事。宋翊無奈地說:“沒想到天才也有認知錯誤時。”
“不是我認知錯誤,而是你太沒文化,顯然缺乏童年教育,童話書都沒看過。這種絕境,只在童話中絕處逢生。會有一位少女,身穿铠甲,手持巨劍,騎着白色的天馬,飛過茫茫大海,尋覓到孤島,不怕流血地踏過懸崖上的荊棘,不怕死亡地揮舞着巨劍砍殺了噴火巨龍,最後解救出被囚禁在高塔上的王子。”
伴随着低沉悠揚的大提琴聲,陳勁說話時帶着惡作劇般的強烈笑意,宋翊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童話故事不是不會在現實中發生,只是概率低得可以忽略。作為嚴謹的學者,我已經忽略,但沒想到你居然有這狗屎運,碰到一位願意為你披荊斬棘砍殺巨龍的少女。”陳勁的語氣陡然一變,嚴肅了起來,“宋翊,我不能肯定你是否會放下心結接受她,但我十分肯定,如果你放棄她,會犯下你這輩子最大的錯誤,絕對比許秋的死更大的錯誤。”
宋翊的聲音中終于洩露了痛苦,“我知道她很好,好得我承受不起,我給不了她幸福。”
陳勁很清楚宋翊的心結在許秋身上,可是,許秋已經死了,一個已經消失的結,聰明如陳勁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這個結。陳勁輕嘆了一聲,“就算愛因斯坦複生也幫不到你,唯一能幫到你的人就是你自己。不過,能讓你發神經地給我半夜打電話,可見許秋給你的桎梏已經被屠龍少女打出了裂痕。”
“不是……”
宋翊想否認,但陳勁壓根兒不給他機會,“宋翊,這不是考試,兩個小時內必須要填寫好所有答案,給自己一些時間,別逼着自己非要立即在許秋和屠龍少女中做一個選擇。你身在黑暗的沼澤中,看不到出路,可也許那個屠龍少女像燈塔,能指引你走出去。”
宋翊說:“不說了,挂電話了。”
“好,但不管怎樣,都必須要你肯邁出第一步。”陳勁說完,幹脆地挂斷了電話。
宋翊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不管他如何否認,他心底很清楚,自己愛上了蘇蔓,準确地說自己愛上了蘇蔓和“最美時光”。他本以為籃球場上他是為她而戰,可後來才發覺,不是的,是她用愛鼓勵着他為他自己而戰。奔跑、搶奪、歡呼……那些久違的單純快樂,似乎自從和許秋确定了戀愛關系後,似乎随着踏入社會開始工作,就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遺落了,蘇蔓讓他重新擁有了一切,雖然只是短短一個小時。
可是,他也無法放下許秋。因為他沒有好好愛許秋,許秋死了,這輩子他都不得不背負着他對自己的恨、對許秋的愧疚。他沒有辦法全心去愛蘇蔓,那是對許秋的背叛。
對蘇蔓,他無法抗拒,對許秋,他無法釋然,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才有了突發神經的半夜電話。
現在,他依舊不知道該怎麽辦,但也許的确如陳勁所說,這不是考試,非要立即交出答案。
宋翊沒有想到,沒有過多久,“最美時光”要求将網絡上的交往延伸到現實中,是蘇蔓在追要一個答案了。
宋翊在進與退之間掙紮,不管進與退都會傷害到蘇蔓。進,他怕把蘇蔓也帶入自己的痛苦沼澤中;退,他敲碎的是蘇蔓捧到他面前的一顆心。
在進進退退的掙紮中,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蘇蔓的提議。
雖然答應了蘇蔓要見面,可宋翊并不是真的想面對。陸勵成提議派蘇蔓去紐約出差,問他是否反對時,他幾乎想握住陸勵成的手,說謝謝!不是不知道他現在的行為是多麽懦弱,可在他無法進也無法退時,暫時的逃避只能是唯一的選擇。
只是,勇敢的蘇蔓沒有給他懦弱的機會。
那個晚上,他們如往常一樣聊着天。因為長時間蘇蔓沒有回複,他以為她在收拾行禮,不禁走到窗前去看雪,突然想到這個時候的紐約比北京還冷,下雪時寒風真能把人的耳朵刮掉,看蘇蔓平時上班從沒戴過帽子和圍巾,他穿好大衣,準備去附近的商場轉一圈,幫她買帽子和圍巾。
剛要出門,MSN突然響了,他顧不上脫鞋,立即回身去看。
“能到窗戶前一下嗎?我在樓下的路燈下,如果你生氣了,我完全理解,我會安靜地離開。”
宋翊覺得焦急、茫然、害怕,就好像小時候,老師宣布時間到,必須交卷了,可他還沒有寫答案。
他在電腦前呆呆地站着,久到他覺得世界已經停止了運行,久到他覺得她已安靜離去。
他僵硬地走到窗戶前,大雪紛飛中,她站在公寓樓下,幾乎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很像是一個雪人,孤單倔犟地對抗着風雪,有一種要與天地共毀滅的姿态。
宋翊痛苦地說:“蘇蔓,我不值得!”
理智猶在掙紮,可是胸腔內那顆急急跳動的心已經迫不及待,他沖出了公寓,向着她飛奔而去。那一刻,他竟然是快樂的!
宋翊把蘇蔓帶回公寓時,理智總算恢複了幾分。
給了蘇蔓一杯伏特加,他也很需要一杯。他無比清晰地肯定,他愛蘇蔓,可是,愛是希望對方過得幸福,是希望看到對方的笑顏。
蘇蔓放下了酒杯,宋翊的心一滞,沒有擡頭,似乎完全沒有看她,可他幾乎屏着呼吸,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靜靜地窺伺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一邊哆哆嗦嗦地說着話,一邊哆哆嗦嗦地向外走去,當她從他身邊經過,每一微米的遠離,都在眼前放大。
就在最後一微米,他抓住了她,本就顫顫巍巍的她倒在了他懷裏。也許因為太渴望,一切都自然而然,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
蘇蔓的身體冰冷,但宋翊覺得他抱住的是一個火爐,溫暖着他,讓他冰冷的心在歡喜溫柔地跳動。
也許,真如陳勁所說,蘇蔓能帶着他走出痛苦黑暗的沼澤。也許,真如陳勁所說,不管怎麽樣,都需要他先跨出第一步。
曾經,他不知道怎麽才能跨出第一步,現在,他明白了,朝着蘇蔓的方向走去。
他自然而然地叫她“蔓蔓”,她并不奇怪,反應是自然而然。
那個晚上,宋翊和她坐在沙發上,室內漆黑寧靜,窗外雪花紛飛,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如同已經認識了一生一世。對于這樣的默契和自然,她肯定不會奇怪,因為在她的記憶中,他一直都在。她不知道的是其實她也一直在他的記憶裏。
下班後,宋翊去找蘇蔓,她明天就要飛紐約,宋翊打算兩人吃過晚飯後,帶她去買足夠抵擋紐約寒冷的帽子和圍巾。
到蘇蔓的公寓時,地上堆滿了蘋果,宋翊只能坐在桌子上,看她收拾行李。也許是因為屋內堆積了太多的蘋果,宋翊總覺得心內有萦繞的香甜。
可當他聽到電話裏,蘇蔓和母親的對話時,那份香甜變成了苦澀。
蘇蔓的母親急切地盼着女兒找個好丈夫,盡快結婚生子,而他顯然不會是任何母親心中女兒的好丈夫。
宋翊開始覺得他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在耽誤蔓蔓?
宋翊想放手,蘇蔓卻抓得更緊。
在一場蘇蔓壓根兒不知道緣由的拉鋸中,蘇蔓再次用牛一般的固執,堅定不移地告訴了宋翊,我不會放棄,不許你退縮!
對這樣的蔓蔓,宋翊也只能再次握住她的手。
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蘇蔓賊頭賊腦地問宋翊,她離開後,他會不會想她,宋翊的回答是給了她腦門一個爆栗子。
當蘇蔓去紐約後,宋翊很清楚地知道了答案,他很想念她。
走進辦公室時,視線總會掃向她的座位,看到幹淨空落的座位,他會想她。
走在路上,碰到相擁走過的戀人時,他會想她。
回到家中,看到MSN上灰色的頭像時,他會想她。
去超市時,看到蘋果,他會想她。
風起時,他會想她,不知道她是否适應紐約的天氣。
下雪時,他會想她,不知道她有沒有穿得足夠暖和。
他離開紐約時,曾以為自己再不會回到這座城市,因為這裏有太多他不想面對的記憶,可因為無數的想念,他竟然再次回到了紐約,竟然如十幾歲的少年一般,捧着大捧的玫瑰花,站在寒風中,等待着心愛的姑娘,任由着來往的人帶着善意嘲笑他。
當隔着紛飛的雪花,她飛奔向他時,他覺得一切的沖動傻氣都是值得的。
她捧着玫瑰花歡笑,卻不知道,她的笑顏比玫瑰花更美麗。
他刻意挑選了一個沒有許秋記憶的地方用晚餐,因為他想給予蘇蔓的是最純粹的。
可是,老天似乎總是在刁難他。
那麽大的城市,那麽多的人,他居然碰到了許秋的朋友。King Takahashi的一句“這是你的新女朋友嗎”如最鋒利的匕首,瞬間刺得他鮮血淋漓,讓他再次跌回了黑暗的沼澤中。
他已沒有資格擁有幸福,不應該拖着蘇蔓也走進他的黑暗世界中。
他想放棄,想逃離,逃離這座到處都是許秋的城市,逃離蘇蔓。
蘇蔓再一次緊緊抓住了他,她的手不停地在顫抖,但是指間的力量絲毫不弱:“我想去中央公園滑冰。很早前,我看過一部電影,我都忘記叫什麽名字了,只記得男子和女子在平安夜的商場一見鐘情,然後他們去中央公園滑冰,雪花飄着,他們在冰面上起舞,我覺得好浪漫。後來,我經常去清華的荷塘看你滑冰,可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和你說話。工作後,冬天的周末,我有時候會一個人去清華,坐在荷塘邊上,看男孩牽着女孩的手滑冰,經常一坐就是一天。”
因為蘇蔓的請求,宋翊帶她去中央公園滑冰。
剛開始,他還滿腦子雜七雜八的念頭,可他想讓蘇蔓歡笑,所以他盡力忘記一切,只想讓蘇蔓笑。漸漸地,在蘇蔓的笑聲中,他真的忘記了一切。
光潔的冰面,好似沒有任何阻力,他帶着她自由飛翔。雖然身上依舊有無法愈合的傷口,但因為蘇蔓溫暖的手,他再次在黑暗的沼澤中站了起來。
一次次,他退縮跌倒時,蘇蔓都沒有放棄他,她就如一直伫立的燈塔,指引着迷失于黑暗中的船只歸于光明。
宋翊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黑暗的沼澤,但當蘇蔓哈哈笑着說:“明年聖誕,我們去清華荷塘滑冰吧!”他第一次确信,他一定會走出去。
蘇蔓在網上說感謝老天讓他還在那裏,她不知道他也在感激老天讓她還在那裏。曾經,他是蘇蔓記憶中的珍珠,被她細心呵護,小心收藏,從今往後,她也會是他記憶中的珍珠,被他細心呵護,小心收藏。
番外二 緣聚
不能确定的答案終于揭曉,而你我,終于在花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