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憤怒

十二月十日, 天氣:陰。

京都第一場雪已經降下,天氣肅冷,飄飄散散的雪花像是鹽粒一般灑下, 地上積下一層薄薄的雪,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高家的院子此時裹上白霜,幾支白蠟燭在角落裏搖曳, 幽幽燭光忽明忽暗。

門口幾輛車停下,車輪上帶着防滑鏈, 鎖鏈壓在地上深痕醒目。

高間的妻子站在門口, 一身肅穆的黑,胸前帶着一朵白花, 見到來人後輕輕颔首。

江瑜車停下之後往裏面走, 一旁有人迎上來,盤中放着一束白花, 他垂手接過別在胸前, 接着走向靈堂。

高間的葬禮不算隆重, 但該有的皆有,花床上的人身上蓋着一層薄被, 經過入殓師修整的臉色看着比常人泛着一些白,雙目緊閉,像是陷入了一場醒不來的夢裏。

現在來客陸陸續續的到, 等到客人來齊後, 舉行向遺體告別儀式後就開車去火葬場。

江瑜到的時間不算遲,他年紀輕, 穿着一身黑後幾乎融入了這場黑色盛宴中。

他與別人寒暄幾句, 找了個僻靜之處, 掃過去來客裏幾乎都是臉熟, 瞥見陳覆盎後對方向他走來。

陳覆盎臉上出現一些混不吝的神色:“這廳長......死得挺妙的。”

這大概都是在場人的心裏活動,之前以為能拔出蘿蔔帶出泥的人,突然就心髒病死了,好端端的一條路結果以一種荒謬的方式截斷。

江瑜道:“生死有命,只能讓親屬節哀順變了。”

他臉上神色倒是挺正經,淡淡地開口,神情平靜。

陳覆盎有點想笑,但礙于這個場合又覺得笑不合适,畢竟是死人的事,他便努力壓住唇角,和江瑜這低聲開口:“高間死了反倒是一了百了,108和吉慶新區的事還沒着落。”

陳覆盎口中的108和吉慶新區其實是一個地方。

吉慶新區是在北方省縣城劃定的區域 ,原本計劃是要建造一個開發新區,标志性建築就是108層的寫字樓,帶動周邊輻射整個區域拉動經濟發展,項目做了半年左右後銀根縮進,108的開發商攜款跑到了加拿大,整個資金鏈斷裂,108成了爛尾樓,連帶着吉慶新區也擱置下來,成了一潭爛泥的存在。

這事牽連挺廣,當時高間還在國土局。

陳覆盎目光淡淡地掃過閉着眼睛的屍體,視線沒什麽溫度,轉到江瑜身上時突然一笑:“要不,我們江總把108的坑填了?”

寫字樓成本本來就高,以一個地級市來算,不算地皮成本普通住宅每平方米建築費用一千到一千二百元,但寫字樓的建造成本能達到七千到九千每平方米,這還不算後期維護成本。

地産項目中住宅——公寓——別墅——寫字樓——商區,五大項目從易到難,一般開發商做到別墅已經是極限。

以108層建築來算,層極越高成本越大,打個比方一到四十層可能每平方米花費七千元,四十到九十層每平方米可能會達到九千,至于九十層以上可能每平方米建築成本就能達到五位數,就算單層為800平方米,光一棟毛坯空架子的建築成本就能達到六七十億,再加上車庫、人防、防水、地下、電梯、牆壁、消防等一系列投入,一棟大樓從開工到竣工再到投入使用,花費能達到兩百多億。

江瑜笑笑:“這事你惦記我?”

108不單是成本問題,還要涉及各方面因素考慮,比如銀行投資已經失敗一次,能不能再貸款,當地財政政策國土政策環保政策,以及各方面政.治因素。

陳覆盎明白要是真的嚴查108,那地方由上到下一半得重新洗牌,他也悄悄笑笑:“投資越大回報越高啊江總。”

江瑜不置可否。

就算銀行能低息貸款,投入最少也得近百億,竣工之後就算每年收入十幾億,想要回本也得十年,第十一年才能産生收入,十年時間變化太大,先不說通貨膨脹,就算能回報,他有百億投資另一個風險更低的豈不是更好。

商人都趨利避害,這種夾雜着風險的未來回報相當于天空的月亮,基本是能看不能碰。

江瑜神色謙虛:“這事至關重要,我們江盛難擔重任,還請陳法官另請高明。”

他臉上神情十分正經,仿佛真的是在某個會議現場的發言,陳覆盎看到這樣就樂。

兩人也就是說着玩,108指派人這事輪不到江瑜和陳覆盎。

兩人在這低聲交談着,突然傳來了一道女聲:“老陳?”脆生生的。

陳覆盎轉頭去看,發現歐陽雪穿着一身黑站在一邊,臉上表情挺新奇的。

歐陽雪是當時負責沈起案子的法官,陳覆盎口中的千金小姐,不過這位小姐沒一點千金的架子,性子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沙子。

陳覆盎同樣壓低了聲音:“歐陽法官。”

歐陽雪大大咧咧地往兩人面前走,陳覆盎給兩人介紹:“這是江盛的江總。”

他視線又放在歐陽雪身上:“這是我們院裏的歐陽法官。”

江瑜笑笑:“歐陽法官你好。”

打了招呼後三人就站在一塊,雪還飄着,灑在空中和鹽粒似的,冷風呼呼往臉上刮。

好在這地方還稍微避風,院裏有個噴泉建築,呈同心圓模樣,如今倒是沒有開噴泉,只大理石砌成的內層裏沉着一灣水,刺骨冰涼。

三人正說着話,突然前方一陣騷亂,擡眼去看發現門口一輛越野車停下,車門打開,一雙漆皮面的皮鞋出現,緊接着一道身影從上面下來,身姿颀長。

這輛越野車在一衆奧迪裏看着十分乍眼,但當看清人影後那長相明顯更吸睛,陳覆盎一頓後看向江瑜,目光中還有調侃:“這位太子爺怎麽來了,莫不是因為你?”

他可現在還記得,當時一起吃飯時那位主可是直接開口,說是要追求某人。

江瑜嗓音溫沉:“應該是替晏書記來的。”

雖然晏沉說追求,但兩人都清楚這不過是一場游戲罷了,彼此互相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某種界限。

晏沉似乎是看到了他,目光在這裏一頓後移開,和一旁的人說着話。

他神色不算熱絡,旁邊的人倒是笑得熱烈,要不是氣氛不适合,身邊人能笑成一朵花。

陳覆盎看着看着,轉頭對江瑜道:“這主不像是來向遺體告別的,倒像是砸場子的。”

江瑜聞言去看,看清表情後自己也笑了。

晏沉那張臉向來是沒什麽好臉色,唇幾乎是抿在一起,眉間壓着不耐和倨傲,整個人看起來都陰郁,滿臉寫着‘老子好煩’。

仿佛下一瞬就能暴起,把靈堂掀翻了都不意外。

就在幾人身後,一道憤怒的視線落在歐陽雪身上。

高明宇袖子上帶着一黑色袖箍,他如今才上初中,眉間都是難以掩蓋的怒色。

他還記得他爸死的那段日子,他爸幾乎是不停的打電話發信息,可是接通的少說話的就更少,那間卧室幾乎是煙霧缭繞,焦黃的煙蒂落了滿地。

他爸滿眼都是紅血絲,眼中帶着的情緒近乎癫狂。

壓死他爸的是最後一個電話,那個女聲用公事公辦的嗓音開口:高廳長,下午的時候我們會來高家檢查,希望你能配合。

那通電話被挂斷後,他爸就喃喃地開口說完了,手機滾落在地上,接着大口大口地呼氣,鼻息裏氣體不斷地湧入,旋即就歪頭倒向一邊的椅子上,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接着母親就走了進來,一愣之後臉上出現一抹古怪的神情,這情緒太過怪異,接着就大哭起來,家裏頃刻間就變了天。

那好像是陷入了一場噩夢中,寒冬季節裏,仿佛那些窗戶與牆壁都不存在,而他墜入了冰窖中,從頭到腳都是冰涼。

高明軒以為家裏會變天,可是,當他父親死了,一切卻沒有發生。

沒有檢查的人,沒有打不通的電話,一切好像都恢複了正常。

像是心髒重回了軀殼,四肢百骸重新有了溫度,人總是貪心的,過去了一個坎,總會想更多的事。

高明軒就開始不斷的想:要是我爸沒死呢?沒死的話該多好!我們家什麽事也沒有啊!

他把心裏的想法告訴母親,母親微微一怔之後也喃喃:要是他沒死……

語調太過低微,說了什麽他沒有聽清。

可是那則電話像是烙印一樣刻在他心上,就像是滿腔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宣洩口,他胸腔裏的沸水嘩啦一下洩出來,腦中昏然有一個念頭:是那通電話害死我父親的!

那通電話是歐陽雪打來的。

高明軒心想,他一定要報複回去。

他怨毒的視線掃過歐陽雪,目光在身後桌子上一頓,接着慢慢地向幾人走去。

地上薄雪被踩的泥濘,人走在上面不小心就會打滑,歐陽雪突然看見了一個帶着孝字袖箍的半大孩子,那孩子猛地向她跑來,接着就是伸手大力推她。

歐陽雪猝不及防,猛的被狠狠推了一把,接着身形不穩向一邊栽去,她看到那凸起的尖銳桌角心裏只有念頭:要是後腦勺磕在上面,應該能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了吧。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預想而來的疼痛沒有襲來,反而頭觸到了冰涼的衣服上,她擡眼去看,卻發現不知何時,江瑜站在了桌子前面,伸手拽着她手臂,而自己的頭觸在對方衣服上,免了一場血光之災。

歐陽雪一怔,桌子上尖銳的角正好磕在對方背部,也不知道撞得怎樣,她着急地起身站穩:“對不起對不起,江總你沒事吧?”

江瑜後腰那裏傳來鈍痛。

這幾天人雖然穿的比較厚,但實木桌子一角撞在腰上滲透衣物的感覺仍是火辣辣的,不用想可能青了一片。

他忍住痛意,面上沒有顯露出異色:“沒有事,歐陽法官不用擔心。”

這事怪不了歐陽雪,對方也不是故意,他方才離得近,眼睜睜看着有人血濺當場也做不到,他這傷頂多就是肌肉青一塊,真換成了歐陽雪對方昏多久也說不定。

陳覆昂眉頭皺起來,目光落在高明軒身上,語氣很沖:“你剛才為什麽要推歐陽法官?”

高明軒也被吓了一跳。

他是想推歐陽雪沒錯,但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推江瑜,如今他看着神情淡淡的江瑜,心裏隐約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他下意識地想溜,拔腿就要往後院跑去,身邊卻突然伸出來一支手,拎小雞一樣把人拎起來。

晏沉神色難看,直接拽着高明軒走向噴泉。

衆人就看到這位陰鸷的太子爺伸手按住高明軒後頸,接着用力将頭按在噴泉冷水裏,看着那不斷撲騰的人語氣冷冷道:“想去陪你老子?我成全你。”

衆人被這變故驚呆了。

碩大的靈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唯獨陳覆昂小聲開口,對着江瑜道:“我沒說錯吧。”

江瑜:……

作者有話要說:

陳覆昂:看吧,我就說他來砸場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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