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宣化鎮的金鳳凰

甘大娘拎着從曲邑鎮買回來的緋羅緞子,跟做賊似的小心繞着煙橫街七巷的葉家院子走。

閨女跟中邪了一樣對葉家那窮小子芳心暗許,可誰不知道葉令儀雖說起了個斯文名字,爹娘卻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不是她瞧不起做農活的,但自家閨女嫁過去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她花了不知道多少嘴皮子勸阻自家女兒別撞那注定窮困操勞的南牆,才讓她們家好阿芳松口,另尋一戶更好的人家托付終生。

如今這事兒成了一半,萬一那小子看見她想起阿芳來,這時候吃個回馬槍,對她家姑娘起什麽心思,那甘大娘鐵定就此功虧一篑,不如兩眼一閉不活了。

她小心謹慎的走到半路,瞅見坊市的西南角那塊兒圍了不少人。甘大娘好奇心重,這地方又離着那窮小子家有點距離,她沒忍住腳下拐了個彎兒,去湊個不要銀錢的熱鬧。

“仙師,您看我有沒有緣法?”說話的是個大嗓門的,一旦張嘴百米以內無聾子,一聽就知道是李屠夫家耳朵不好使的小兒子李光。

把布料先小心疊好放進懷裏,甘大娘才放心的拿出臨冬在坊市裏搶蔬果的氣勢來左鑽右擠,試圖在人堆裏占一個圍觀的好位置。

“嘿,別推我啊!”

“對不住,對不住。”

米鋪門前穿藏青道袍的是個面白無須的青年人,面目倒也算得上端正,只是顴骨稍顯突出。看起來說不上多麽氣度不凡,然而聽李光對他的稱呼來看,這位先生竟是個能通大道的修者!

甘大娘頓時肅然起敬。她雖對所謂修者能通鬼神、修為高深者能移山填海一說有所懷疑,畢竟她從沒親眼見過。但如今戰亂四起,國境時有邊軍來犯,宣化鎮正處汴州與涠州交界,若不是修者幫扶救助,死傷怕是不計其數。

要知道,一個修者無論修為如何,都可以以一己之力保下數個平民性命。

漢元國的兵力大多都在青江河以東,所屬四州裏只有汴州的一角在西岸,與邺安國的涠州只隔了半個山頭,所以常有敵國戍邊軍越過國境燒殺搶掠。宣化鎮只是臨近邊境的一個小小村落,說是窮鄉僻壤也不為過,青江河湍急的水流是守護邊境的天然屏障,漢元無需派過多邊境軍駐紮,村民卻更無處可去。

于是能救人性命的修者在宣化鎮幾乎可以比作救世的聖人,也不為過。

就說葉家那對夫妻,聽說便是被一個路過的修者救下來的,還給尚是嬰孩的葉令儀取了名字,真是菩薩心腸。

不然那葉令儀的爹娘不過農戶而已,大字不識,怎能取出這樣好聽又文雅的名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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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人都期盼的看着那青袍道人,萬一他們村子裏也能有個出息的沾上些許仙緣,那可是事關整個村子的大福分大造化。李光若能登上仙途,那宣化鎮的人也能挺直背脊,以此警示邺安國人,莫要欺人太甚。

那仙師脾氣甚好,頗為平易近人,見村民們圍住他央求詢問,也不拒絕。

他從腰間的儲物袋中掏出一塊巴掌大的白色石頭,通體光滑,隐隐透着玉石光輝,顯然不是凡物。

當然,對道人來說,也只是一塊用來測靈根的玉清石罷了。

眼見着或許真有機會能夠踏足大道,李光緊張的手心直冒汗,略顯局促的在褲子上擦了好幾回,才鄭重其事甚至可以說是虔誠的把手放在了玉清石上。

過了半晌,那塊石頭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青袍道人也不見有什麽意外,語氣平和的安慰瞬間沮喪的李光:“如今仙道沒落,有靈根者萬中無一。既無仙緣,也無需失落,不必強求。”

之後又陸續有幾個少年甚至青年上前測試靈根,均無所獲。甘大娘的心随着提起來又沉沉掉落下去,反複幾次,好不難受。

眼見着一晃太陽都要落山,村裏大多正處青壯年的男女都測過一回,道人嘆了口氣,顯是也有些遺憾。

他手腕翻轉,正要将玉清石收起時,一道清亮好聽的少年音響起:“不知仙師能否讓在下試上一試?”

不知為何,道人心裏一動,動作也随之停了下來。

他擡眼看去,不由眼前一亮。原因無他,這少年郎生的極為好看,雖生于市井凡廊,卻擁有仙客皮囊。

眉目如畫,如松如柏,也就是如此了。

他心下贊嘆,本就無意離去,此時便笑着複又攤開手來:“但試無妨。”

少年伸出手來,玉白皓腕,五指青蔥。随着他的手落在玉清石上,幾乎是轉瞬間,便有清澈而明亮的溫潤綠光從玉石上氤氲蔓延,霎時光芒大放。

道人一驚,險些把玉清石摔落在地。

“這是……天道在上,這是木系天靈根啊!”

自打見了葉令儀之後便躲進人群裏的甘大娘此刻什麽都忘了,她先是跟周圍其他遲遲不肯離去的街坊鄰居一樣傻愣了半天,才失聲叫道:“什麽?!”

本來一片安靜的衆人都下意識轉過頭看向甘大娘,她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只覺得耳朵根都燒得慌。

葉令儀也循聲望過來。他收回手,沖着她高興地笑了一下:“甘大娘,您也在啊?我聽說阿芳要出嫁了,這些年多少攢了一點兒積蓄,賀禮肯定少不了。”

少年像是一點也不驚訝自己擁有這樣可怕的資質。還是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與人為善。他貧窮的時候攢下些銀錢并不容易,如今能有這般機緣走上大道,也并沒有得意洋洋。

盡管她初衷只是為了要讓她的姑娘過上好一些的日子,看不上葉令儀農戶出身,如今心情倒有些難言。

她說不上來是種什麽感受,最終張了張口,沒有再拒絕這份好意:“那,那就先謝過了。”

方才一直帶着和煦笑容的青袍道士并不關注他們之間的互動,只是眼睛直亮的緊緊盯着葉令儀,愛才之心肉眼可見:“這位小友,你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可願入我山門?”

說完他懊惱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是我莽撞失禮,應該先自報家門才對。”他清了清嗓子,鄭重道:“我是清虛派雲陽真人座下弟子鄭瑾懷,說來慚愧,如今三十有七,也不過開光後期的修為。若你入了我門……”

“開光後期!”他未說完,旁觀的村民裏又是一聲大嗓門,鄭瑾懷還沒有适應李光的說話方式,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幹笑着摸了摸鼻子。

在凡人來看能修到築基的已算半個脫了凡胎的仙人,三十多歲的開光期在小門小派估摸着也能算個可造之材,但擱在能人輩出的清虛派裏,卻是有些不夠看了。

因此他受了村民這許多尊敬崇拜的目光多少有些尴尬,不自在的咳了兩聲,怪不好意思的。

他頓了一下才接着說:“我派如今正值門派大選,有靈根者皆可前去參加,若有幸入了某位真人的眼,便可拜師入派。小友資質驚人,何不一試?”

鄭瑾懷想過凡人若有機會踏入仙途應該不會拒絕,但沒想到對方這麽痛快:“那便試試。”

還待再勸的鄭瑾懷:“……”

少年郎眉秀似山,笑意盈盈:“我叫葉令儀,凜冬時過的生日,已有十五歲了。不知貴派所在何處,何時大選?”

“說來也巧,我此次下山本是領了山門任務,如今正要往回,倒是可以捎上小友。”鄭瑾懷笑道,“清虛派山門虛無缥缈,我恰好途徑此地怕也是小友仙緣深厚。大選尚有三日之期,我禦劍而行一日可達,小友可要早些出發?”

“那便謝過先生了,”葉令儀自然不會拒絕,“可否請先生等我兩日,我此去或許經年,總要與阿爹阿娘說過,也收拾些家當帶上。”

這要求合情合理,鄭瑾懷也不急在這兩日,便尋了個客棧住下,約定好第三日清晨前往山門。

宣化鎮不過丁點地方,鄰裏街坊間誰家有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何況是這樣轟動的大事。

煙橫街七巷的葉家小子,身負大仙緣,如今要去仙門修仙了!

得知這一消息,衡水街的李屠夫當即宰了一只養的膘肥體壯的小豬崽,選了塊上好的精排拴上繩拎到了葉家;隔壁巷子的林繡娘精挑細選了一塊月白蝶紋料子,連夜趕制了一身體面衣裳給葉令儀送了去;坊市首飾鋪子的劉掌櫃把平日裏用來鎮店的紫雲如意簪裝進木匣子裏,趕不疊的上了葉家的門。

總之整個宣化都與有榮焉,葉家的門檻幾乎要被踏平,村子裏的人恨不得放上幾個爆竹,來慶祝這一大喜事。

他們這樣高興,不光是因為民風淳樸,也實在是被邺安國的邊疆軍禍害怕了。這樣表面上看着風平浪靜的日子每隔幾年便要被打破一回,多少戶人家要麽沒爹沒娘,要麽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半路夭折,那些無辜慘死的人大多都折在邺安邊軍的刀下。

這山溝溝裏的百姓無處可逃,若能有個村子裏的人成了修者,心裏也仿佛能多一層底氣。

如今葉令儀要入仙門,那可是他們整個宣化鎮的金鳳凰啊!

到了第二日晚,葉民和秦素兩口子送走了最後一撥人,總算能坐下來喘口氣,看看他們争氣的閨女。

是的,閨女。十四年前,涠州的邊軍殺了二十二人,其中就有葉令儀的祖母。當時秦素緊緊将女兒抱在懷裏,喝了酒的涠州軍殺興大起,是葉民的娘親擋在她身前,被長刀穿胸而過。

本來孩子也保不住了,是一位白衣道人救了她們。那公子還給孩子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令儀。

豈弟君子,莫不令儀。*

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葉令儀慢慢長開,她生的極好,并不是好事。葉民便要她從小扮作男裝,也是一種保護。

女兒從小就和普通孩子不一樣,她不知從哪學了水墨丹青,甚至常常向劉家秀才讨了筆墨,偷偷畫一幅人像。

秦素曾經看過那張畫,畫的正是救了他們的年輕仙師。那時候葉令儀不過一歲,卻能記得那仙師的模樣。她像是怕自己忘記這個人,于是一遍遍畫着,一畫就是十幾年。

這些年她以劉秀才的名義賣了不少她畫的山水,除了少量用來跟秀才換筆墨,剩下的都補貼家用了。所以葉家雖說是農戶,其實生活并沒有外人想的那麽艱難。

這兩日葉令儀一直陪着他們,秦素雖然舍不得,卻從未想過要将她留在自己身邊。葉令儀說了,她每個月都會寫信,将來學成了法術,定會回來守住這個村子。

第三日的期限到了,宣化鎮的村民都起了個大早,敲鑼打鼓地歡送葉令儀。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人要娶親。

鄭瑾懷哭笑不得,葉令儀倒是适應良好,還笑眯眯地沖村民們揮手:“大家要保重呀!”

一片混亂裏,李光個大嗓門的抽噎聲跟打雷一樣突出。

八尺大漢哭起來,把方圓十裏的孩子都吓得一起哭。

村子裏明裏暗裏喜歡葉令儀的姑娘們也哭,平日裏染了香薰的漂亮帕子如今都被拿來撸鼻子擦眼淚,形象全無。她們都覺得自己沒了如意郎君,今後眼看要找個李光這樣的糙漢過,登時悲從心頭起,看啥都難過。

鄭瑾懷噎了一下,頭大不已。

他匆忙取了自己的靈劍,等劍身延伸到兩人能站立的長度,飛快地跳了上去。

“葉小友,我們啓程?”

葉令儀言笑晏晏,應了一聲,輕輕一躍也上了飛劍。那動作說不出的潇灑俊逸,如同最鋒利的芳心收割機,把姑娘們眼都要看直。

李光又是哇的一聲大哭:“兄弟我會想你的!”

……姑娘們更難過了。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日更~小可愛們聖誕快樂!w

*注:豈弟君子,莫不令儀。——出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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