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滄海遺珠

葉令儀萬萬沒想到,這位邋裏邋遢脾氣很臭的叔輩修士,就是負責教授莫無衣口中“雜而不精”學問的真人。

都說大衆取向決定市場,放到修界也适用。清虛派以劍修聞名天下,門派弟子均心向往之,認為劍修才是修煉正道,其他知識了解個大概便好,不必潛心研究浪費時間。

就好像擅醫藥煉丹的玉灸宗內心看不上一根筋的劍修、和整日神神叨叨裝高深莫測的占星師,星鬥門暗嘲醫修跟民間大夫差不許多、劍修肚子裏少墨水沒多少內涵,三大門派彼此之間都認為自家精修的道法才是最厲害的,如同文人相輕。

放到其他門派,也是一個道理。因此殿內只零零星星坐着幾個弟子,也并不奇怪。

段何求半睜着眼睛懶懶掃過在座的弟子,視線在葉令儀身上頓了頓,也不在意殿內冷清,兩手抄在打着補丁的破袍袖內,籠着手氣定神閑挑眉,直接開講。

他嗓子粗啞的如拉鋸一般,實在稱不上動聽,也不像雲蕪真人授課時那般條理有序,似乎并未有一個明确的主題,想到哪說到哪,極為随心所欲。

原本還算認真聽課的幾個弟子,逐漸開始跟不上段何求的思路,從求知若渴,到茫然如聽天書,只用了半個時辰。

而葉令儀從不以為然,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也只用了半個時辰。

段何求看着不靠譜,所講內容乍一聽雜亂無章,葉令儀卻逐漸聽出些門道,甚至略有所悟。

他不是個好老師,看得出不太會教徒弟,但他确實有點東西。

“道法之間看似不是一個修煉體系,實則都有共通之處。大道終點皆在九天之上,通往飛升的道路數之不清,其實只是走的路線不同而已。”

“就好像凡人跋山涉水,從同一個起點,去往同一個目的地,有的走山路,有的走水路。仔細想來,無論乘馬車還是渡船,又有何不同?”

葉令儀若有所思。段何求言下之意,是不要被思維限制,修煉體系并非真正千差萬別,找到轉換的方法,甚至是能夠共通的。

劍修便只能做劍修嗎?

葉令儀眼神明亮:誰也定不得這樣的規矩。

有弟子聞言似懂非懂,緊鎖眉頭,困惑道:“照真人的意思,難道魔修的功法,也能與佛修共通?可魔修殺人如麻,佛子普度衆生,豈能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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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何求不假思索,眼也不眨地說出石破天驚之話:“功法逆行,如同至善與至惡,本就一線之隔。何況修煉方式只是功法不同,人是善是惡、作何選擇,看的不是功法,是使用功法的人。若只簡單的以功法論善惡,未免太過潦草不堪。”

弟子們聽到這番與正道一貫宗旨相悖的言論,都不由得睜大眼睛,半天回不過神。

一直聽聞魔修生性殘忍,被心魔所惑堕入魔道者乃是道心不堅,必定為禍人間,應逐之殺之。

難道不對嗎?

不管弟子們心緒如何紛亂茫然,于段何求卻仿佛只是回答了一個尋常問題,話頭一轉,便進入正題,興奮道:“那我們今天就先來講一講煉丹之法。”

方才的問題于葉令儀而言并未引起任何震動,于她而言,也只是聽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答案而已。

此刻葉令儀已不像先前那般秉持一定的懷疑态度,全神貫注聽段何求細細講解。

短短半天時間,受益匪淺。

她今日學會了一味基礎丹藥的煉制方法,記下所需靈草成分後,便想着回頭立刻動手試試。

原本這節課若是就停在這裏,應是完美的。

直到段何求一改頹廢,神采奕奕挽着破舊道袍道:“尚有些時間,我便給你們展示一下,這駐顏丹應如何煉制。”

衆弟子聞言精神一振,一錯不錯凝視着段何求的每一個步驟,試圖汲取經驗,避免走彎路。

聽說,煉丹入門時期,任何細微之處掌握不好分寸,是很容易炸爐的。

葉令儀腦海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就見剛剛講解理論知識慷慨激昂、口沫橫飛的段何求,一個手抖——

“啪——!”

丹爐內一聲巨響,狼煙彌漫,段何求原本還能勉強看清五官,此刻只能看見一口大白牙。

……連眼珠子都看不見了,因為被煙霧熏得老半天睜不開眼。

衆弟子:“……”

葉令儀眼角一跳,總覺得好像悟了點什麽。

當場慘遭炸爐的段何求費勁用袖子擦了擦眼,總算是“重獲光明”。他緩緩眨了眨眼,半點不害臊,潇灑一揮袍袖:“方才只是失誤,再來。”

衆弟子:“……”

前排的弟子默默往後偷偷挪了一點距離,看段何求依舊從容,稍稍放下心來,想着方才應該的确是不小心失誤了,這次應該沒問題。

然而接下來,衆弟子便見識到了各種錯誤示範的合集——

金線草放的早了一點點。

啪!炸爐。

火候尚未剛好就放入藥材。

啪!炸爐。

只聽東南角這方偏殿內如同凡間佳節盛會,噼裏啪啦的轟鳴聲不絕于耳。

接連數次失敗後,段何求一抹臉,正要撸起袖子再戰時,被折磨不堪的一名弟子終于虛弱擡手:“真人且慢。”

段何求沉默片刻,試圖再争取一下,篤定道:“這次真的能行。”

該弟子語調沉痛中帶着後怕,聲線顫抖中帶着堅定:“我信。問題在弟子身上,弟子愚鈍,自第一步起便看不懂了,改日定當再來跟真人讨教。”

其餘弟子看着勇敢婉拒、救他們于水火的那名弟子,如同看一位蓋世英雄。

葉令儀:“……”

她徹底悟了。

天才與朽木之間,隔着一個手殘。

真是可悲可嘆,聞者落淚。

段何求聞言終于作罷,揮揮袍袖:“那今日便到此為止,各自散了吧。”

衆弟子:謝天謝地,告辭。

上完這堂,再也不見。

段何求默不作聲用袍袖擦着眼皮上濺到的藥渣,對弟子們實際在想什麽,其實心中有數。

煉一枚基礎丹藥都煉不好,教出來的東西,說不定都是錯的。

誰敢聽啊,怕不是會走火入魔,再不濟也是浪費了修煉的寶貴時間,真學上許久,沒準反倒入了歧途。

理論說的再頭頭是道、天花亂墜,也不敢真聽。

他眼睛被藥渣和灰糊得睜不大開,殿內無聲,想必是弟子們都跑光了。

方才還淡定非常,若無其事的段何求,此刻郁悶懊惱地抓着自己本就亂糟糟的雞窩頭,一臉愁雲慘淡,悲從心生。

反複自閉,四大皆空。

直到腳步聲突然響起,并朝他所在的方向逼近,段何求才猛地睜開眼睛,剛好跟葉令儀的視線對上。

葉令儀言簡意赅:“課很好,明天我還來。”

擔心段何求一蹶不振,葉令儀特來安慰。

話音剛落,只見段何求眼中湧現出一絲晶瑩,被熏得黑漆漆的臉上,赫然流淌下一道淚痕。

葉令儀大驚,震撼半晌才找着合适的措辭:“倒也不必如此感動。”

段何求:“……”

他黑着臉,面無表情擡起手用袍袖狠狠擦了把臉,陰森森道:“感動個屁,爐灰進眼裏了。”

葉令儀頓時長出一口氣:“那就好。”

段何求:“……”

他看着葉令儀磨了磨牙,不知道為什麽拳頭硬了。

葉令儀說完想說的就痛快地走了,段何求站在空無一人的偏殿裏,垂下眼睛看着不成型的藥渣,站了許久才擡頭,唇角久違的挂上一點笑意。

道袍破到透風,段何求快速盤算了一下今天炸爐又耗費了多少靈石,肉痛地嘆了口氣,順手把破了的洞熟練地補上了。

實操能力太廢了,偏偏段何求又不懂得死心,于是這家底一直沒攢下來過,越研究,越虧空。

痛并快樂着。

當天晚上,葉令儀回憶段何求今日所說的丹方,按他教授的采摘方法,在逍遙山上倒真尋到了金線草等材料,有驚無險的完整收集了不少。

不同于段何求一直赤字虧空,葉令儀有一個好師父,什麽都不缺。

儲物戒中修煉所需的靈器法寶一應俱全,丹爐也有兩鼎。葉令儀不由感嘆師父考慮周到,随後聚精會神,按照段何求教授的煉制方法,第一次試着煉制丹藥。

盡管她認為段何求講述的理論應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或許受先天資質所限,實操不行。但她向來謹慎,不會盲目按直覺行事,到底是要先驗證一下再說。

駐顏丹是修界常見的基礎丹藥,所需材料均是随處可見的普通藥材,步驟也并不複雜,的确應是較為容易上手。

葉令儀心無旁骛,呼吸平穩,并不緊張。

煉丹講究的就是精準,首先便是要心緒平穩,時刻維持冷靜。葉令儀心态極好,結印時動作也穩。

火候是最難掌控的,尤其是剛上手,需要摸索到能讓藥材融合恰到好處的平衡點,須得耗費許多心神。

炸過一次丹爐後,葉令儀屏氣凝神再平靜重頭來過。

不知過了多久,煙霧變幻為淡淡的青色,藥香四溢。

葉令儀興奮睜開眼睛:成了。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枚丹藥,懸浮在半空的丹藥周身淡青色霧氣漸漸散去,能看到白色丹藥上的兩道金紋。

葉令儀不清楚自己煉制出來的這枚駐顏丹是什麽品階,只将其收入瓶內,等明日再去蒼雲閣詢問段何求。

如此一來,便算是證實了。段何求教授的內容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受天資所限,理論已摸透,卻極難靠自己完成。

怪不得他滿身怪味,應是煉丹失敗的緣故。

葉令儀不由得沉痛惋惜:這是一枚滄海遺珠。

翌日,葉令儀一早便到了偏殿。

昨日便沒有多少弟子,見證了段何求炸爐之後,今日更是慘淡,依然來聽學的寥寥無幾。

本來認真聽課的也不來了,來的也只坐在角落裏埋頭顧自背丹方,不怎麽聽,顯然是認為段何求不靠譜。

段何求倒是來得很準時,應當是又剛剛嘗試失敗,仍舊是灰頭土臉,道袍上的補丁似乎又多了幾個。

他也不在意,依舊講得起勁。

有弟子聽得打呵欠,在這氣氛昏昏沉沉的偏殿之內,段何求很難不注意到葉令儀。

今日她從偏殿最後改坐到了最前面,只見她兩眼放光,精神抖擻,看着段何求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了。

段何求:“……?”

——她怎麽回事兒?

作者有話說:

小可愛們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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