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藏龍卧虎

每提升一道境界, 雷劫就随之越強。

開光境的雷劫比起築基之時,又顯得可怖了許多。陰雲籠罩在滄海院上空,雲層間隐約可見幽深紫光無聲流淌。

施寄青就守在結界外, 雷雲雖駭人,葉令儀卻奇異的并不多麽緊張。

她召喚出碎紙片,這段時日她埋頭練劍,紙片也極安靜。吞服下的法器需要時間消化, 如今本體雖仍無變化,卻能感覺到威勢上的不同。

沈卿被那雷聲吸引注意, 無心修煉,幹脆一躍踏上飛劍,在殿宇屋檐上坐下來, 凝視着滄海院雷劫道道落下。

這位師妹依然不走正常應劫的方式,倔強的不願平白捱上這雷劈。

靈力流如同飛龍與雷劫硬捍,轟然相撞的力量如海浪擊向礁石,靈力四散形成如霧般的波紋。

進階融合期時, 沈卿渡劫其實也算不得狼狽。但她不需要自己硬抗,掌門早已将重重陣法布下,護她周全。

“阿卿。”

身邊轉瞬多了一道熟悉的氣息, 沈卿頭也不回,應了一聲:“爹,你是不是也想說, 讓我勤加修煉, 別被後入門的師妹趕超修為?”

聽多了李昭師兄的念念叨叨,沈卿耳朵都要長繭, 她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回答, 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坐上這掌門之位已有數百年, 沈君知素日喜怒不形于色,常年緊抿的嘴角日積月累形成向下的淡淡褶皺,此刻弧度卻放松了一些,漆黑眼底多了一絲溫度。

他目光落向遠方:“你與她不同。”

以為沈君知說她天賦不及葉令儀,沈卿雖心知的确如此,卻不樂意聽自家爹誇別的弟子,哼了一聲嘴硬道:“有何不同?我繼承了爹的雷系靈根,娘的火系靈根,雖是雙靈根,卻不見得比葉師妹差些什麽。只是修煉無趣,我志不在此,不願将生命十之七’八的時間,盡皆浪費在虛妄的追逐中。反正如今千年都不見有修士真正飛升上界,就連娘……”

她猛地停住,将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

知道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沈卿懊惱不已,并不敢回頭去看她爹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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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了,沈卿其實更希望她爹不要一直陷在過去裏。想必娘也不會希望看到,曾經君子翩翩,飒然無畏的逍遙劍仙,變得死氣沉沉,畏首畏尾,将過去的自己永遠埋葬在那一天。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誰都沒有率先開口。

沈卿默不作聲,出神地望着那片不透光的雷雲。

六歲那年,沈卿親眼見到,娘在飛升雷劫中,魂飛魄散。

年清瑤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不足三百年便晉境大乘期,鬼蜮之戰沒能帶走她的性命,卻徹底消散在那最後一次雷劫中。

若只是渡劫失敗,本該在身死後重入輪回。即使失去了記憶,出身不同,性格也或許會因經歷不同而有所變化,也仍舊能在某些地方,留下前世的痕跡。然而沈君知尋得星鬥門太上長老,付出巨大代價請其蔔算年清瑤投胎之處,卻一無所獲。

三魂七魄,了無痕跡。

什麽都沒有。

年清瑤神魂已破,再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從那以後,沈君知便再不回與年清瑤同住的滄瀾殿,日複一日待在金石臺上空無一人的青雲大殿中。

劍修本就主要靠自身打磨,師兄師姐知曉師父心神受到了重創,勸過無用後,也不再去打擾師父。只是留出更多的時間陪伴沈卿,教她劍法,督促她不要荒廢修煉。

他們都覺得,沈卿不愛修煉,是因為兒時親眼見到師娘在她面前因雷劫灰飛煙滅。

起初或許的确是出于逃避與隐隐的懼怕,但到了後來,沈卿偶爾會想,修行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想為自己繼續修行,尋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修士雖說長生不老,大多人卻沒有将自己多出來的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築基期修為,能多出數十年壽命,而這多出來的數十年,修士們幾乎盡數花在了閉關修行上。進階失敗,懷着遺憾怨憤死去;進階成功,又再重複這樣的過程。

她想找到一件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要達成的事,再為此去努力修煉。屆時無論是否因此身死道消,都無怨無悔。

而不是回頭去看這青雲路,只是無意義的、迷茫的在攀爬而已。

其實沈卿也不希望沈君知每逢天劫都為自己布下陣法,生怕她受半點傷。

但她能理解爹不想再發生同樣的事失去她,所以一直若無其事地接受,只是不想他一直走不出困境。

人總要向前看的。

無力改變的現實,總歸要學會接受。

沈卿知道沈君知距離大乘期僅一步之遙,卻一直在壓制修為,遲遲不願真正踏入修士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她心裏清楚,沈君知不是害怕像娘一樣飛升不得,魂飛魄散。而是在想一旦他永遠離開這方世界,就沒有人能再一直庇護她。

留在清虛之中,他就可以一直守着沈卿,讓她可以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無人敢傷她分毫。

況且他留在這裏,還能有人一直、一直記得年清瑤。

修士壽命悠長,再厲害的大能,隕落後便會漸漸被人遺忘了。

哪怕年清瑤曾經為這天下征戰四方,那感激之情也只是暫時的。沈卿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沈君知自然也知道,他僅僅是不想接受罷了。

沈卿原本以為自己總也找不到答案了,葉令儀卻來了。

第一次見到葉令儀時,她獨自一人怡然自得的坐在小院子裏,被蔥油餅燙的來回倒手,總是高高興興的。

外門大比,尋常人看法器,看招式,她看熱鬧,還帶一大堆凡界的吃食,将對沈卿來說有些無聊的武鬥切磋變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葉令儀大膽地操控靈力流去硬抗天雷,目不轉睛。

沈卿指着滄海院的方向,輕快地開口:“爹,你說這雷劫,當真是只能接受嗎?天道真的就能随心對修士生殺予奪嗎?”

沈君知沒有說話。

她轉頭看着沈君知,揚起笑容:“我想試試像葉師妹這樣。劍修無畏強橫的對手,天道又有何懼?”

沈君知閉了閉眼,淡淡将方才所說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你與她不同。”

殿宇之上,沈卿的紅衣被風吹起,她擰眉:“有何不同?”

沈君知的目光落在缥缈的遠方,眼眸幽深,平靜道:“星鬥門的太上長老因無法蔔算出你娘的所在,替清虛另算了一卦。她是唯一的變數,是可自由行走于棋盤上的棋子。”

問及為何是自由的棋子,星鬥門的太上長老只說,自棋局外而來的棋子,是不應該出現在棋盤上的、多出來的那個。

天道自會将其視為眼中釘,尋常人所受磨難只因個人選擇,而作為不應存在于此的變數,無論葉令儀選擇哪一條路,都不會有平坦的道路。

機遇中永遠藏着危機與殺意。

他沒有說出最重要的部分。

清虛在不久後,會迎來一場大劫。

沈卿一怔。

沈君知沒有再多說,只是讓沈卿不要再胡思亂想。

不管沈卿思緒如何紛亂不解,此刻葉令儀正全神貫注對抗雷劫。

施寄青留下來的丹藥品階遠超她自己煉制的,就連回靈丹效果也翻了數倍。

然而雷劫也比築基時強橫了許多,因此兩相持平,依然一點都不能放松心神。

力竭之時,碎紙片吞噬了最後一道雷劫。

這一次葉令儀目睹了紙張吞下雷光的過程——

紙張薄如蟬翼,柔如錦緞,那道電光就像被平靜海面上蟄伏的幽深漩渦吸收,掙紮間依然逃脫不了那股詭異的吸力,強行拖入了紙張中。

若是這一幕被外界任何一個修士看到,怕是都要覺得荒唐如夢。

天道是掌握着一方規則的至高所在,而雷劫是天道所降下的意志,力量是同根同源,即使是再厲害的法器,又怎麽可能能與天雷抗衡?

葉令儀強行利用靈力流與天雷對抗的事,在山門中流傳甚廣。然而不少修士的确親眼見到葉令儀選擇對抗,卻沒人真正見過剛剛渡劫完的葉令儀。

誰也不信她會毫發無傷。

同門弟子們只是佩服葉令儀敢與天道對抗,卻沒有人相信她真的能做到。他們都看到天雷因葉令儀的反擊而變得更強,認為葉令儀多半是受了不小的傷,只因師父是松間真人,有無數高階治愈靈藥,很快便恢複了而已。

而清虛之外的人,只當是傳言誇大,沒有人當真。

九重天雷過後,葉令儀感受體內靈力運轉更加順暢自如,靈臺氣海皆擴大了不少,經脈也拓寬許多。

開光境。

她能明顯感覺到,實力比起築基期提升了不止一星半點。花了些時間将境界穩固,她感應到施寄青還在結界之外,指尖幻化出青色蝴蝶,很快振翅向外飛去。

給施寄青傳了一道消息後,葉令儀凝神看向紙張變化。

前段時間吞下的法器已消化大半,方才所吞噬的天雷補足了缺失的力量,終于再次進化。

在浮雲街中得到的那株特殊的山陰,放入耳後中後,便化作了紙片上的一幅畫。

那畫中山陰栩栩如生,與真實的靈植一般無二,甚至隐隐散發着清幽的香氣,如同活物。

葉令儀心念一轉,山陰便從畫中活了過來,化作實物落在她手中。

而羊毫筆上同時也顯現出奇特的紋路,顏色很淡,要極仔細去看才能注意到。

仔細去看,倒是與那山陰有相似之處。

就如葉令儀所想,上一次紙片進化,浮現出來的畫作是“城春草木深”。

而這一次,紙片上同樣緩緩浮現出新的畫卷。

畫中正是一株山陰,形似蘭花般的靈植上,露珠挂在葉片上快要墜落下來,初升的日頭暖意融融,山頂還覆着白雪,山腳下成片的草木已然發芽,新長出來的野草郁郁蔥蔥,被風吹得飄搖。

葉令儀輕聲将那畫卷右側的小字念出來:“春風吹又生。”

這畫作依然是畫工極富韻味,每一道線條勾勒都随性自然,帶着說不出的韻律,玄妙之極。

她腦海中如拓印一般将那幅畫的每一處細節記得清晰,仿佛原本就曾千萬遍畫過這幅畫一般,揮翰成風。

最後一筆落下,那畫墨跡未幹,散發出點點金光。

她念道:“春風吹又生。”

結界內憑空掀起一陣風,葉令儀凝神等待了片刻,卻發現……什麽都沒發生。

而她提前服下了整整兩瓶五品回靈丹,就算是使用“城春草木深”,也能堅持個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了。如今什麽變化都沒發生,體內靈力卻已被抽空的一幹二淨。

葉令儀感受着自己體內空空如也的靈力,微微張口,沉下心來思索這是怎麽回事。

“城春草木深”是攻擊與防禦兩用的術法,至于“春風吹又生”,她原本猜測是與風系術法有關,或是讓靈植快速再生。

然而現在這方地界沒有現成的靈植,卻也沒有新的靈植随着術法出現,而那道風也并不強勁,只是将葉令儀的長發輕輕吹起,就消失殆盡。

根本沒有任何殺傷力。

這紙片中出現的法術,不可能毫無作用。既然什麽變化都沒有,就說明要麽需要配合某種條件,要麽這兩種術法并非一類。

“城春草木深”是木系幻術類術法,“春風吹又生”沒有任何攻擊性,就意味着或許是其他種類的術法。

山陰。

葉令儀想起那時問過浮雲街中的修士,這山陰的效用,是生骨肉,造血,多用作煉制血氣丹,生肌丹。

既然這畫中便是一株山陰,應當與它有關。

難道是治愈術法?

葉令儀想到這個可能,幹脆地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把小刀。

她深吸了口氣,沒舍得對自己下狠手,只在胳膊上劃了輕輕一道。

葉令儀依然是那個怕疼的葉令儀,走了回鬼門關,并沒有讓她對疼痛的容忍度變得更高。

鮮紅的血很快淌下來,滴落在袍袖上。

服下幾顆回靈丹,她手執羊毫筆,飛快低語:“春風吹又生。”

體內靈力驟然一空。

她目光一直落在傷口處,就見話音剛落,瑩瑩光點籠罩住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眨眼之間,先前還在留血的傷口,已然消失的幹幹淨淨。

如果不是袍袖上還沾着一點血跡,葉令儀甚至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不疼了。

一點也不。

葉令儀兩眼一亮,這個術法似乎要有用的多。

只是同樣的問題就是消耗的靈力太大,怕是只有迫不得已時才會使用。

兩個術法如果結合起來,再将修為盡快提升确保有足夠的靈力,應當能算是一張保命的底牌。

得了新的術法,葉令儀心情大好,轉而将視線落在畫像上。

她先前已确認過天海閣中所見過的幾個人,同樣也出現在了畫像上。

那手持金色羅盤的古怪少年,名叫莫星宸。

他當時撞見葉令儀是偶然,因此應當沒有特意隐匿修為。所以葉令儀當時感應到他是築基期,應當是沒錯的。

回到清虛之後,葉令儀也曾确認過,少年的畫像後的确寫着築基初期。

只是今日再看,竟然已然是開光中期——

比葉令儀還要快上一步。

施寄青是大陸聞名的天才,而葉令儀的進階速度連施寄青都驚訝,這天海閣中無意撞見的一名少年,怎麽會就有這般恐怖的資質?

難道真的是偶然,就剛好是天賦驚人嗎?

至于那三名追殺她的天海閣修士,葉令儀并沒有過多關注,因為他們已經被收入九天鎮魂瓶中,交予了掌門。

連谌冶與她修為相差太遠,名字後面自然是“未知”。

她這幾日一直跟師兄在一起,也有問過畫像上的幾個名字,施寄青也沒有聽過。

不過知道名字,自然也是有意義的。她将天海閣中的幾個名字記得滾瓜爛熟,等來年擎塬秘境,勢必會聚集天下修士,屆時自然有打聽的機會。

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日後總有機會查到蛛絲馬跡。

至于吳朝朝的修為,葉令儀本以為如今應該能看到了。沒成想進階開光,吳朝朝名字後面的修為竟然仍是雷打不動的“未知”。

另外,餘鴻之,花簌雪的修為也依然高于她。

葉令儀嘆氣,這山門中藏龍卧虎,她這所謂的天才,竟體會不到一覽衆山小的快意。

馮沅君他們幾個修為提升的速度倒是相對尋常,如今俱是築基中期或末期的境界。

在走出結界之前,葉令儀想起當時留在餘鴻之身上的符箓,又停了下來。

盡管天海閣表面上看,應當與黃金城毫無瓜葛,保險起見還是确認一下的好。

她閉目感知,當時貼在餘鴻之身上的符箓,能夠讓她随時随地感應到他的活動軌跡。

當時給餘鴻之貼上這符箓,是為了防患于未然,順便沒準可以放長線釣大魚。

現在看來,天海閣倒是的确應該與他沒什麽幹系。

這段時間餘鴻之倒是意外的并沒有異常活動,就在山門與蒼雲閣之間兩點一線。

暫時安心下來,葉令儀松了口氣,拍拍道袍往外走。

剛踏出結界,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與施寄青站在一處。

葉令儀先是一怔,随後眼睛一亮:“師父!”

顧恒泊聞聲回頭,展眉一笑。

他負手而立,肩頭上落了海棠花的花瓣,細細打量葉令儀片刻,輕快道:“為師閉關不過數月,竟已是開光境了,萬象長廊果真給我找了個好徒兒。”

作者有話說:

來啦,小可愛們晚安

感謝在2022-01-15 23:11:38~2022-01-16 23:1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目中無人 2瓶;真的不會修水管、星海學院高材生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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