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裏水鄉
水鄉記憶
都說紹興水鄉是一條河,你站在青石的岸邊,想要渡河,只有乘一艘烏篷小船才能抵達。任何一種方式,都不能真正走進水鄉的夢裏。那條承載了江南古韻的河流,會淨洗你煙雲浮動的心境,拂去你身為過客的迷惘,給你一種歸人的暖意。涉水而行,萦繞在水鄉的煙霧裏,鑲嵌在兩岸的風景,會打濕你的衣襟,而後緩緩滲透你的心靈。
船槳劃過紹興古老的記憶,那輕輕蕩漾的水紋,會将你已淡忘塵封的情愫重重開啓。曾經深刻的片段已經朦胧,而模糊的細節反而清晰。古舊的風景封鎖了世間所有的華麗,讓你在苔藓攀附的痕跡裏賞閱另一種雲淡風輕。在這個沒有雕琢、不見修飾,且處處流溢着自然風情的水鄉,許多晦澀的人生,在剎那間濕潤,便有了生動的靈魂。
沿着詩意淡然、清新含蓄的景致層層走進,由遠而近的靈氣如一縷微風撲面而來,從古至今的歷史也似一卷古書徐徐展開。不曾細致地度量水鄉的風物人情,已然跌進河流翻騰的歲月裏,因為只有穿過幾千年的煙雨時光,才能徹底觸摸那些沉澱在紹興水中的故事。
遠去的已然走近,歷史像一面鏽蝕的銅鏡,搖挂在水鄉的窗前,在銳利的時光裏呈現出滄桑的倒影。大禹在此地治水救蒼生,越王勾踐卧薪嘗膽争天下。有過沈園那無言的感傷情結,還有一代文豪魯迅的懷舊之旅。甚至你呼吸的時候,會被王羲之《蘭亭集序》裏流淌的墨香給嗆得不敢放縱思想,那千年水墨為你洗眼淨心,将人氣蒸騰的浮躁過濾,只留下一片明淨的天空。
做一個心智澄澈的人,你便可以在歷史寫意的空間裏雲游,在水鄉秀逸的圖景裏做夢,無須擔憂被繁蕪的世事阻攔,不必計較被酸膩的情感糾纏。你合上睡眼,感受着水鄉醺然困意的美麗,你睜開秀目,那溫柔的春風潛入你的魂靈,告訴你,此刻生命的清新與真實。
烏篷小船順流而下,擡眉與倚窗而望的江南閨秀邂逅,剎那的交集,牽引出被風塵遮掩的青春和夢想。時光似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剪斷青翠的年華,同樣也可以剪斷結痂的記憶,釋放出禁锢的思想。那些被歲月風幹的往事開始潮濕,在絢爛的陽光下,有了年輪的溫度。
你欣賞江南佳人溫婉風姿的時候,又怎能不憶起那位巾帼不讓須眉的紅顏?在那個烏雲遮月的年代,秋瑾以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直指當時的黑暗,至今仍被後人傳誦不忘。身為女子,她行走在革命的前端,驽馬江湖,風雲馳騁。最後血濺軒亭,埋骨西泠,其風雲奔騰的事跡在歷史的天空裏蕩氣回腸。
那沉靜如秋水的魂魄是否看到了新中國的第一縷月明?真正的俠者,劍未出,鋒芒已驚世,這位江南名媛有着乘風萬裏、獨向雲霄的氣魄。當你沉醉于小橋流水的詩意裏,還會有拍岸驚濤落進你的心湖,久久蕩漾不已。
以水的方式流淌,難免會潮濕步履,寒涼心境。選擇登岸,行走在被時光打磨得光潤平滑的石板路上,你擦拭着前人留下的粉塵,而你留下的塵埃,又會有別人來為你掃去。不經意間,總會有幽蘭的露水從窗臺灑落,打濕你的發梢,卻又泛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一滴清雅絕塵的蘭露,像碎墨落于宣紙上,洇開缤紛的記憶。是書聖王羲之将水墨彙聚成蘭溪,以行雲流水的筆鋒書寫一阕《蘭亭集序》,得以遺香千古。昔日的蘭亭,有一場白雲春風的聚會,魏晉名士在此寄情山水,飲酒賦詩,在感嘆不合時宜之際,難免不被這多情的萬物給熏醉。
生命原本有許多種求索,倘若擁有一份淡定從容的心境,頹然也可以明亮,困頓亦可以清醒。用高才求取功名,未必就是一種明智之舉;用雅量容納自然,又何嘗不是一種曠達人生?在你回看過往之時,不知是誰,送來一杯幽蘭的清露,轉身回眸,她已消失在煙雨的石巷中。
柔軟的陽光順着黛色瓦當流淌,你眼睫閃動的瞬間,随處可見迎風飄搖的酒旗,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你那被紹興光陰封存的佳釀。無論你是否禁得起酒香的誘惑,都會不由自主地選擇一處酒家,邁進那舊木門檻,便是醒醉由之了。
屋內彌漫着濃郁的酒香,你不曾品嘗,就已經醉意蒙眬。古木桌椅,圍坐着來自地北天南的酒客,彼此不問來處,不問歸程,一壺花雕,澆醉各自的悲喜人生。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壇塵封的老酒,你借着紹興這剪閑逸的時光開啓,在散淡的日光裏,惺忪着雙眼,回憶自己風雲的昨日。
只是品味一盞酒的過程,往事已經過了十年。酒中的歲月沒有鋒芒,它不會将你追趕,你從日出的清晨,坐到月明之夜,喝到意興闌珊,也會有一盞燈,是為你亮着。當你看到一個穿着破舊長衫的人,誤以為是孔乙己時,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醉了。醒時自己的故事已經結束,醉時別人的故事卻剛剛開始。
假如你是遠方來客,禁不住水鄉古韻的蒸騰,說不定會迷失在某個青煙的巷口,記不清來路。或者被微風遺忘在某座不知名的橋上,不知歸程。此時,你只要尋找水流的地方,在某個停留的渡口,那些戴着烏氈帽搖着烏篷船的船夫,會帶你去任何與紹興相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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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座古橋都是人生的驿站,每一個渡口都是命運的起程,你将擦肩的路人定格在臨水窗前,又将游走的風景寄存在浮雲天邊。你以為遠離了水,就可以腳踩大地,風雨兼程,誰曾知道,輾轉又回到烏篷船上。在這裏,水鄉是河流,你要抵達彼岸,就必定要用流水的方式完成。智性之人,會明白從善如流、柔可克剛的真理,再寬大的胸懷,也抵不過水的遼闊。
順流而下,不去丈量河流的長度,讓已經開啓的歷史沉落水底,讓不曾翻讀的故事漂在水面。在一段結局中尋求新的起點,告訴清風,你要去沈園,尋覓一個宋朝傷情的舊夢。告訴白雲,你要去鄉間,靜看一場年華老去的社戲。
短暫的別離是為了另一段相逢的驚喜,永遠的別離是人生一種無言的美麗。你曾經将水鄉深深追憶,有一天,水鄉也會淡淡記起昨天的你。
相逢沈園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宋陸游《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宋唐婉《釵頭鳳》
沒有一個人走進沈園,會覺得像是風雨歸來,盡管,這裏的景致與故事,早已在你的夢裏重複了千百次。可你終究只是一片游蕩的雲彩,你或許可以認得出沈園當年有過的情懷,卻沒有一草一木是将你等待。如果說是來追憶,追的也只是陸游的記憶;如果說是來尋夢,尋的也只是唐婉的夢境。沈園就像一湖如鏡的春水,能夠清晰地照見往事的背影,可你永遠只是一個旁觀者,而不是那一位可以走進鏡中的人。
縱然只是沈園時光裏一粒飄忽的塵埃,可因為那一段千古絕唱,依舊有如流的過客在園中徘徊。當然,沈園那道曾經關閉的重門,已向所有的人從容敞開。沈園,本是一座江南的沈氏園林,盡管浸潤了宋時明月,又流淌過明清水雲,還漂染着今時煙雨,可這裏的光陰卻始終停留在一首叫《釵頭鳳》的詞中。
是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鳳,也是陸游和唐婉的沈園。他們被酷冷的現實主宰了命運,做了封建禮教的囚徒,而沈園卻給他們制造了另一種命運,讓離別得以傷感的重逢,讓破碎得以殘缺的圓滿。縱然一生不得相依,可他們卻成為沈園裏一道不離不棄的風景,沈園也因為他們的故事,而滋養得這般耐人尋味。
倘若你不想做一個流俗的人,來到沈園,就不要攜帶悲情的色彩,不要含有傷懷的嘆息,亦不要心存酸楚的失落。因為這兒有過動人的相逢,有過清澈的別離,還有過美好的追憶。任何一種無端的糾纏,都是莫名的驚擾,這兒的風景,這兒的故事,不會讓誰無意地錯過,也同樣不會為誰刻意地停留。沿着往事依稀的痕跡,在沈園風雨舊夢裏行走,你可以感動,卻不能悲痛;你可以沉醉,卻不能迷離。
當年的沈園,其實早已湮沒在時光的風煙裏,是懷古的後人為了尋夢,将歷史殘留的遺跡重新修飾,讓世人在可以觸摸的風物中看到當年的情景。沒有人會計較眼前的沈園是否真實如昨,因為你閉着眼,可以聞到花香,可以聽到雨聲,還有微風在園中悄然踱步,這一切都在告訴你,是真的,如夢境一樣真,又真的如夢境。
步入詩境園,只是“詩境”兩個字,就已然讓你忘記剛才真假模糊的思緒。峭然獨立的太湖石,被歲月擦亮,鍍上了光陰的色彩,它用詩意的姿态,告訴你有一個叫陸游的詩人,曾經在此将唐婉寂寞地等待。滄桑的太湖石記載了流逝的過往,盡管被年輪雕琢得千瘡百孔,卻因為一段動人的故事,依舊詩情畫意地與每一雙迷蒙的目光對望。
一縷幽淡的梅香,飄過歷史迢遙的山水緩緩行來。問梅檻是一座仿宋的水榭樓臺,因為那位愛梅詩人,沈園的風景畫廊流溢着寒梅的香跡。倘若你在梅開的時候循香而來,那語笑嫣然的花朵會與你優雅交集。縱然你在別的季節來到沈園,依然可以神往于她清絕冷傲的風采。一聲問梅,牽引出千絲萬縷的情意,那位宛若梅花的佳人,曾經飄逸在你的寒窗下,如今,又被誰,折去天涯?
陸游說: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時光蒼綠,陌上春色如許,陸游獨倚欄杆,将芳菲看盡,卻不見唐婉的倩影香蹤。只有那滿園的寒梅,用她一懷端雅風骨,幾許幽香絕俗,在紅塵蔥茏的岸上,獨自清逸。追憶只是當時的迷惘,便縱有驚世高才,雅量襟懷,也只能在春意如絲的沈園,無聲地叩問一株梅花芳華的過往。
行走在沈園古樸的石橋上,才知道,橋的名字叫“傷心”。杏花煙雨,楊柳石橋,本是江南最溫婉的意境,如今在這清新自然的景致裏,又多了幾分濕潤的記憶。陸游在白發風霜之時重游沈園,伫立于橋畔,那些沉澱了多年不敢觸碰的情思再度湧出,流淌成河,在心底跌宕回旋。他凄切地吟道:“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正是陸游對前緣舊事的回首,在沈園的石橋留下難言的感傷。夢裏驚鴻照影,紅顏依舊,醒來沈園擦亮蒙眬的雙目,她已消失在塵世的光影中。
其實,傷心的不是石橋,不是橋下的春波,而是那位孤獨的高士。這樣明淨的天空,詩意的沈園,這樣墨綠的春風,清潤的石橋,卻給不了他溫柔的牽絆。你只需在橋上停留片會兒,就可以感受他曾經清醒的寂寥。那位白首詩人是如何在沈園的石橋,刻骨地懷想當年鏡中的佳人,清寒地等待那縷遠去的香魂。
就像孤鶴,守着冷暖不同的四季,守着日月更替的光陰,不肯離去。當你走進孤鶴軒,就知道,定要有這樣一座格調清幽的庭軒,才可以栖息高士那孤傲的靈魂。世間風雲變幻,這裏臨水照花,那位曠達又悲涼的愛國詩人,身在江湖,心系河山,情歸沈園。
他是孤鶴,被歷史的硝煙燒灼,被酷冷的命運擺弄,只有回歸沈園,才能洗徹一身的疲憊風塵,遙望紅顏的背影,在庭中獨自撫琴,吟詠千古絕唱。你是孤鶴軒的過客,在流淌的弦音中,在生動的詩韻裏,或許可以明了他的情懷,卻永遠不能知曉他的寒涼。
當你來到那塊刻着《釵頭鳳》的石碑前,會在驀然間不由自主地惆悵。那消瘦的詩行,掩藏了太多的往事悠悠;那千古的遺憾,流經了太多的風雨春秋。他們用十餘載的離別換來短暫的相逢,又用短暫的相逢,換來一生的別離。
多年來,聽過他們故事的人,都以為這樣的換取是值得的,還有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無悔于這樣的換取。如今只剩兩阕瘦詞在寂寥的碑廊上深情對望,一位是紅袖添香的佳人,一位是叱咤風雲的詩客,他們在塵世拭淚強顏,在詞中盡情傷嘆。來過的人,會覺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沈園,都刻着一首《釵頭鳳》,詞中釀造的情懷讓你久久地沉浸,卻又都無關自己。
在無關自己的情境中離去,沒有一片風景會将你挽留。而離去的人,又是否真的可以輕松自若、飄逸灑脫?來此之前,你或許在擔憂自己會墜落沈園的故事裏,不知能不能走出來。
可一踏進這道門檻,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沈園的塵埃,縱然你将這裏的風景看盡,到最後,終究也不過是在門外徘徊。因為,這是陸游的沈園,是唐婉的沈園,從宋朝那滿城春色的一天開始,從那場感傷的相逢開始,從一首《釵頭鳳》開始,直到今朝,直至永遠,都将是他們的。
無論你以怎樣的方式離去,都不重要,你帶得走沈園春天的風采,卻帶不走沈園微雨的情懷。那麽,就在沈園濕潤的春風中淡淡離開,無須辭別,不要回眸,讓沉睡的繼續沉睡,讓清醒的依舊清醒。
行走故土
有這麽一個地方,本是初次相逢,卻讓你覺得是久別多年的故土,一次短暫的邂逅,便再也無法相忘。這就是紹興水鄉,它像一幅遙挂在江南牆上的古畫,裝幀着來往路人的夢想,任憑年輪留下多少痕跡,也不會更改初時的模樣。水鄉是畫,你便是那流淌的點點墨跡,在靜止的風景裏行走一阕詞的韻腳,用自己的風情漂染水鄉,又在水鄉的韻致裏生動自己。
藤蔓攀附着老舊的青磚古牆,炊煙從老屋的黛瓦上彌漫,空氣中飄散着梅幹菜的陳香,眼前的景致,是一張塵封在時光深處的老照片,偶然抖落在眼前,讓你深深陷入懷舊的情結,已經不能自拔。無論你來自哪裏,是否與這裏有過命定的緣分,你都會以為自己是從遠方歸來的隐者,有古老的小橋将你執著等待,有清澈的流水為你洗去風塵,有質樸的烏篷船載着你去生命向往的地方。卸下沉重的行囊,有一個聲音告訴你,這不僅是魯迅的故鄉,不僅是歷史上那許多風雲人物的故鄉,也是你的故鄉,此後靈魂在這裏留宿,再也不會生出身為過客的迷惘。
這兒的石板路也賦予了江南的靈氣,你無須言語,它都會明白你想要去哪裏。每個人踩上去,都誤以為這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然,為何會有一種熟悉的暖意,還有一種久違的清涼拂過心間。那迎面而來的少年,戴着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見了生人怕羞的模樣,分明就是那個叫閏土的少年。
聽說他後來也老了,再後來因為不堪生活所迫,病死了。可為何,他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那烏黑明亮的眼眸一如當年的清澈與明淨。透過閃爍的目光,仿佛看到在皎潔的月光下,他手持一柄鋼叉,一匹猹從他胯下逃走的情景。
時光是這樣的有情有義,它将這個機智勇敢的少年定格在魯迅的筆下,讓每一個來到紹興的旅人,都可以重新翻開那冊被歲月封藏的古書。它給你足夠的時間回憶,而後悄悄将你帶離,你還來不及惆悵,又會有新的景象将你的思緒填滿。
這時的陽光很清淡,它睜開稀疏的雙眼,視所有人為粉塵。你只能透過光和影的縫隙,去尋找雲水往事遺落在這兒的美麗。尋找百草園,是為了給心靈荒漠鑲嵌一片蔥綠,讓沾着露水的青草拂去沉積在心底的塵埃。
走進魯迅故居,一種歲月的陳香和書卷的靈氣撲面而來,古舊的桌椅,老式的花瓶,清涼的地板,雕花的窗格,分明刻滿時光的舊痕,卻又是這樣潔淨無塵。在這個連空氣都彌漫着繁華的年代,懷舊似乎成了一種清新的向往,若不是時光追逐,誰又舍得在這充滿溫情又古舊的夢中醒來。
穿過廊道,就是百草園,逼人的綠意将剛才舊色的心情浩然洗淨,生命裏充盈着草木芬芳,鳥語蟲鳴。腦中浮現出幾個孩童在此玩耍的情景,泛白的記憶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座百草園,在背井離鄉之前,将純樸的童真寄存于此,待到多年後再來回味,依舊散發着稚真的氣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只是走過一座石橋的距離,短暫的過程,已讓時光回流,往事重現。陽光可以将美麗過濾,卻不能将其蒸發;清風可以将舊夢拂醒,卻不能将其湮沒。人生有百味,愛恨情仇、離合悲歡皆于百味之中,品過方知真意。書中有三味,則為經、史、諸子百家味,讀過方知深蘊。
一入門檻,擡眉與堂前“三味書屋”的牌匾相遇,那古舊清涼的味道,似故友重逢,只在剎那間,便攝住你柔軟的心魄,想要逃離,已然太遲。讓你明了,人生許多緣分,都是在不經意間覺察到的,看似平淡的凝眸,卻意味深長。
這是魯迅的三味書屋,還記得舊時私塾的古韻給了新時代孩童無盡幻想,還記得課桌上一個“早”字令莘莘學子相繼效仿,風靡一時。如今得以真切地守望夢中情景,看着猶存的舊跡,又增添了一份對先人的懷想。時光就像一面明鏡,過往是鏡中的影子,它真實地存在,卻又無法觸摸,将懷舊的人永遠鎖在回憶中。
都說過往有情,可有情的究竟是過往,還是追尋過往的人?路過鹹亨酒店,門口那穿着破舊長衫,對着一小碟茴香豆的孔乙己,臉上似乎帶着幾許淡淡的笑意。溫暖的陽光将寒冷的昨天融化,來過的人都走了,只有他堅守着古老店鋪裏陳舊的美麗,是等着過往的路人來心痛嗎?心痛他落魄迂回的命運,心痛他醒醉模糊的人生。抑或是因為他欠下十九錢而不能離開?
真的不知道,這些走進店中的過客看到懸挂在牌子上寫着“孔乙己,欠十九錢,三月六日”這些大字時,會是怎樣一種心情?是幾時,孔乙己欠下的債務成了世人追憶曾經的道具?不然,為何要将一個窮酸之人一生無法還清的債務供來往路人觀賞?分明是在提醒什麽,或是昭示什麽。也許什麽都不是,這樣的風景,看過的人都忘了。這世間又是否會有一種沒有相欠的人生?正因為相欠,才會有無法割舍的緣分。無須再去品嘗一杯歲月的醇釀,在黑白的光陰裏靜坐片刻,你就已經醉了。
醉過才知真味,醒來方覺意濃。在春風沉醉的黃昏裏,搖一艘烏篷船去看一場社戲,是每個來到水鄉的人不可缺失的旅程。就這樣順流而去,将落日抛在身後,趕赴一場溶溶月色編織的戲宴。無論是戲的開幕,還是戲的散場,甚至只能在薄暮中看一座空蕩的戲臺,都要一往情深地循跡而來。
拂去歲月落下的塵埃,臨水的戲臺在月光下閃爍着戲曲紛呈的光影,一艘艘停泊在水中的烏篷船,是否也懂得品嘗戲裏悲喜離合的味道。而臺上的戲子,看慣了客往客來,再也不會為誰悄然等待。只有看戲的人,不小心落入這萬千景象裏,固執地不肯離開。水給你營造一種幻境,你想要走出幻境,就必須劃破平靜的水面,在淩亂的漣漪裏抽身而去,留下月光支離的碎片,為後來者重新組合另一種夢境。
在懦弱中追尋曠達的勇敢,于沉醉裏覓求穎悟的清醒,這樣的人生,算不算殘缺的完美?黑暗中追逐真正的光明,必須點燃心靈的火焰,亮麗的歸程不會遙遠。水上的烏篷船曾經被晨露浸潤,又被霞光裝點,如今披星戴月,在每一個渡口短暫停留,而後繼續在命運的河道往來。當你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光和影的流轉,生命卻不再如當初年輕。在回憶中醒來,面對一份充實的悵惘,你又還會有什麽虛妄的期待?
如果燦爛的相逢,注定會是轉身而過的離散,你是否會後悔這樣一次擁有?如果生命的怒放,換來靈魂的寂寞,你又是否能平靜地享受這份清涼?倘若可以,你便找到了追尋的理由。在這墨色的江南,你從簡單裏悟出深刻,于黑暗中看到明亮,就是人生的希望。
那寫着結局的巷陌,有一條通往開始的路徑。來的時候,你以為找到了故鄉,背上行囊,依舊做回了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