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子
山下送別,尹清風将其餘人等統統哄回寨子裏,只留二當家百事通一人。
百事通道:“不久前西南蜀州神都府發生地震,房屋倒塌,傷亡慘重,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朝廷派下官員和糧食前往赈災。倘若張伏野果真在蜀地活動,以他和官府的不尋常關系,想必也會加入赈災隊伍,在神都府或附近一帶現身。”
尹清風點頭:“我先上神都府找他。”
“雖然那裏險情已過,但務必萬事小心,多保重自己,快去快回。”百事通想了想,又道,“畢竟你是清風寨的大當家,你的命,是整個清風寨的。”
尹清風再點頭:“二叔放心,我省得。”
“離神都府不遠有一座缙山,當年林大當家落難時與那山頭的山大王有些交情。我已提前打發人去送信兒,給他們些好處,算是為你安排了一處落腳點。你到神都府之後,先住在那裏,必要時也可找他們幫忙,不少他們酬勞便是。”
尹清風三點頭:“多謝二叔,還是二叔想得周到。”
“那你聽二叔一聲勸,休再執迷不悟。”百事通嚴肅道,“尋見張伏野,一退婚,二教訓他一頓,斬斷情緣,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尹清風道:“那萬一,他願意跟我回清風寨成親呢?”
百事通恨鐵不成鋼:“絕無可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即使退一萬步講,他後悔了,欲再續前緣,但無論如何,你不可心慈手軟,須得讓他吃些苦頭,長長記性!”
“我會看着辦的。”尹清風企圖蒙混過關。
百事通撚須道:“無妨,你下不去手,自有小六兒幫你。”
尹清風嗔道:“二叔你何必呢?我早說過了,這是我一人之事,我一人承擔,一人處理,無需他人插手。你叫孫小六兒和我同去,我不依。”
“我亦說過,你是清風寨的大當家,你的事兒就是清風寨的事兒。誰都看得出來,你對張伏野那小子不一般,如果無人在你身邊看着,你遲早毀在那小子手上。”
尹清風輕笑道:“哎呦,瞧您說的,我好歹是堂堂清風寨大當家,智勇雙全,天下無敵,從來都是我讓別人吃虧,哪有別人欺負我的時候?”
百事通不理會她的胡話,道:“小六兒在前方路口等你,此次神都府之行,他負責保護你的安全,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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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罷。”尹清風認命道,“清風寨就交給二叔了,二叔也多保重身體。”她扯一扯他的衣袖,如同兒時,“我會想你的,二叔。”
百事通揮一揮手:“去罷,早去早回。”
尹清風出發,與孫楚钰會和,快馬加鞭向西南神都府行進。繞過高山與河流,自秋高氣爽、落葉金黃的北方,進入細雨綿綿、綠樹蓊郁的西南。
每每歇腳時,尹清風總不停念道:“為何他不回清風寨娶我?究竟是為什麽?”
“馮裝窮早已被抄了家定了罪,他還在等什麽?”
“難道他是想殺盡天下貪官後,才成親嗎?那怎麽殺得完?這貪官不是愚公門前的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不是你挖啊挖,挖啊挖,就能移走的。他們更像是愚公的後代,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匮也……”
每當此時,孫楚钰便順從她道:“你說得對,貪官是殺不完的。”
尹清風仿若未聞,接着自言自語:“他是嫌棄我的山賊出身,還是覺得我不夠好?”
孫楚钰道:“不,你很好,錯在他有眼無珠,配不上你。”
尹清風一攥拳,目放兇光,咬牙切齒:“敢嫌棄我是山賊,我便把你也變成山賊!敢嫌棄我不夠好,我定打到你服為止!”
孫楚钰看着她,不再開口。
尹清風瞥他一眼,奇怪道:“你看我作甚?又不能填飽肚子,快吃飯,吃完還得趕路呢。”
甫踏上神都府的土地,景象慘不忍睹。“頹垣敗壁遍荒村,千村能有幾村存?”“幾許伶仃泣路旁,身無歸傍家無主。”落日黃昏,處處生死哀歌,叫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拄杖的老翁背孫行乞,孫楚钰在他手拿的破碗中放下一錠銀子。尹清風卻感傷道:“你給他錢有什麽用?在這兒也買不到吃的喝的東西,快把身上的幹糧和水都給他,你看他們又餓又渴……”
她哽咽不能語。
爺爺疼孫子,明明自己瘦得皮包骨,雙腿蹒跚走不成道兒,還硬撐着将孫子負在背上,孱弱的身子向下彎得厲害,幾乎與地面相平。一見食物,爺爺激動地放下孫子道:“謝謝你們哈,不用給到好多,會被龜兒子搶跑。”
孫楚钰向四周幾位災民分發幹糧。尹清風則陪爺孫倆坐在路邊,看他們吃飽喝足,看爺爺将兩張大餅貼身放于小孫子的懷裏,将孫楚钰給的那一錠銀子塞進小孫子的褲腰帶裏。爺爺長話短說道,家裏人都死在這場地震中,只剩他和孫子兩個僥幸活下來,聽人說神都府城外放糧,還有帳篷住,他準備帶孫子去那裏讨口飯吃。
尹清風問:“離得遠嗎?”
爺爺道:“遠噻,可能要走上個兩日兩夜。”
尹清風氣道:“官府為什麽不來這兒放糧?不管你們嗎?”
爺爺道:“你個女娃兒不曉得,當官兒的都怕死,越大的官兒越怕死。神都府恁個大城,就震了一哈哈,那裏頭最安全,最安逸,官老爺都在神都府放糧。我們這窮山溝溝啥子也沒得,地震硬是兇喃,沒得人敢來。”
爺爺背孫子離開之際,叮囑尹清風切勿多做停留,盡早上路才是,說不準何時再震一次,性命堪憂。
趕在天黑前,尹清風、孫楚钰重新策馬行路,夜深便依老翁所言,歇在空曠處。繁星、火堆、沉重的心情……尹清風道:“這世道如此不好混,做個尋常百姓便那麽難,非得做官或做賊嗎?”
孫楚钰卻道:“在我眼中,只有強者與弱者之分。弱者,做官或做賊一樣難;強者,做民也可霸道、兇悍,無人敢欺。”
尹清風笑道:“那不就成了刁民?唉,刁民不好當,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無權無勢之人,你必須有本事,有氣魄,關鍵時刻拉得下臉,狠得下心。唉,實在辛苦,倒不如做個自由自在的山賊。”
孫楚钰道:“做山賊,同樣是強者,才可自由自在。”
“那照你所說,弱者沒法兒活了。”
“想活的人,自然有法子活下去,便如日間那位爺爺,不論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哪怕慘遭天災人禍。起初不管怨沒怨過,恨沒恨過,到最後一樣接受。”孫楚钰漠然道,“弱者,加諸他身上種種苦難,到最後皆是認命二字。”
尹清風頻頻翻白眼兒,翻了半晌才開口:“請問,孫小六兒,你是所謂的強者,還是弱者?”
“我不确定。”
尹清風既驚且疑。
孫楚钰看她一眼,緩緩道:“有一個人,在她面前,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還稱得上強者。”
“什麽人竟如此厲害,叫我家小六兒都怕!二叔?七姑?三姐?楊小四?你爹,還是你娘?”尹清風幾乎将清風寨裏可能的人物挨個兒數一遍。
孫楚钰垂眼,長睫動人,光影下亦是絕色。他道:“統統不是。”
尹清風心一跳,吞吞吐吐道:“該不會是……”
孫楚钰迅速将視線鎖住她,只見她低頭捂臉,而後分開雙手,自兩手縫隙間露出眼睛和嘴巴,羞道:“不會是我夫君張伏野罷?”
聞聽此言,孫楚钰臉色大變,竭力壓制滿腔怒火道:“時至今日,你還當他是你的夫君?”
尹清風道:“遇見他之前,我平生所願,唯三樣:一是守好清風寨,二是多幫襯清風寨周邊百姓,三是嫁一個讀書人。遇見他之後,我平生所願,還是三樣:一是守好清風寨,二是多幫襯清風寨周邊百姓,這三嘛……嫁給張伏野,嘿嘿……”
“他不會娶你。”
尹清風繼續開懷笑:“你說的,弱者才認命,在他面前,我,必,做,強,者!”
孫楚钰斬釘截鐵道:“我亦然!”
“那大家一塊兒做強者喽。”
缙山,山不在高,勢亦不險,名則名在上山的路極難找,且山上小路奇多,四通八達,不識路者往往被困于其中,猶如鬼打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但尹清風不一般,她往山腳下一站,向山上抱拳道:“并肩子,冀州府清風寨大櫃尹清風,遠道而來,拜見缙山扛把子。”
立時便從那山上山下之樹上樹下蹿出幾名小喽啰,幾經盤道,方帶尹清風與孫楚钰二人上山。
雖然被黑布蒙住雙眼,但尹清風留了個心眼兒,一路上灑下三姑娘華珍珍特制的藥粉做标記。那藥粉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進入眼中可致暫時失明,取名“瞎眼藥”,原是尹清風拿來防身用的。
見過缙山山大王劉充,尹清風方知他是地道的北方人,長相粗犷,絡腮胡,臉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年頭久遠。劉充身材高大,在一衆小喽啰的簇擁下仿若鶴立雞群,着實打眼。當年他在北方殺了人,不得已流落南方,逃跑時的盤纏正是他的同鄉,尹清風的義父,清風寨前任大當家林大沖所贈。劉充始終念這份恩情,因此才同意暫留尹清風二人住在山上。
劉充問道:“尹大當家,你身邊這位是?”
孫楚钰淡漠道:“我是大當家的貼身護衛。”
尹清風笑着看他一眼,并未反駁。
劉充大笑贊道:“尹大當家好福氣,身邊的護衛如此俊俏,絲毫不比當朝太子差!”
尹清風只當他玩笑話,随口道:“劉叔見過太子?”
“豈止見過?來來來,先喝酒,喝高興了,我帶你開開眼!”
尹清風根本對太子毫無興趣,但架不住喝高了的劉充盛情相邀,便随他鑽入一方山洞看熱鬧。同行的另有孫楚钰,一名師爺。
山洞中陰暗潮濕,洞壁上僅插有一支火把照明,洞內巨石兩端延伸出的鐵鏈拴住一個男人。外頭雖是青天白日,洞中卻是極暗。那被鎖的男人雖狼狽得不成樣子,但尹清風還是一眼認出他來——張伏野!
尹清風向劉充确認道:“他是太子?”
劉充得意道:“正是,昨夜抓來的,我打算拿他換糧食。”
尹清風道:“劉叔,我可否同他說幾句話?”
劉充大方點頭。
尹清風走近張玘,蹲下身,撥開他眼前的幾縷散發。張玘亦早早認出她來,眼睛先是一亮,倏地轉暗,他自是十分清楚她的身份。
尹清風問:“你是太子?”
對方答:“是。”
難怪,不是官府中人,卻非要管官府之事;不是太子或三皇子的人,因為他便貴為太子。以此看來,他倒未曾騙過她什麽。只不過,尹清風笑問:“所以,張伏野是個假名字?”
“張伏野”不答。
尹清風卻不必等他親口承認,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連黃口小兒都知,昭朝皇帝一家姓王,不姓張。
“所以,你簽下婚書,只是為了将賬冊騙到手?”
“張伏野”依然不答。
“所以,你從未打算娶我?”尹清風心道:雖然我立下規矩,決不與皇室中人有所牽扯,但我也心知肚明,那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更別說是太子殿下,豈會同一個女山賊成親?
卻見張玘攥緊了拳頭,依然不發一言。
尹清風抿唇看他,道:“你,你,你好……”她話至一半,突然起身,向洞外走去。
不明所以的劉充帶着師爺匆匆跟上去。孫楚钰離開前望張玘一眼,冰冷狠厲。
劉充好奇問尹清風:“尹大當家,你與太子是舊相識?”
“我一個山賊,怎麽會認識太子?”尹清風道,“劉叔,你不妨同我講一講,這太子是如何惹上缙山扛把子的,你又是如何抓到他的。”
劉充回憶道:“這得從官府赈災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