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營救
缙山黑虎堂,房舍建得簡陋,長年泛着潮氣,卻是劉充山賊一夥兒相聚之處。山上無甚規矩,此處可喝酒,可議事,擺龍門陣,或打麻将,全憑大家夥兒高興。當然,貴客遠道而來,自然遣散兄弟,請客人登堂上座。但尹清風自視身為小輩,不敢托大,揀中間的位置坐了,與上首的劉充談條件。
她開門見山道:“劉叔,我要救他。”
“誰?”
“被你鎖在山洞裏的人。”
劉充難以置信道:“你是說太子?”
“正是。”
“你救他幹啥?”劉充端起酒碗大喝一口,繼續道,“難不成你還看上他了?”
尹清風面不改色道:“他是太子,我壓根兒看不上他。但我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劉叔,你說罷,怎樣才肯放他?”
“不放!”劉充又猛灌下一口酒,抹一把胡須,漫不經心道,“沒得商量。”
尹清風道:“山上不是缺糧嗎?我可以出銀子,給你們買糧食。”
劉充橫道:“你個小丫頭片子,不懂規矩,今天我就給你講講。咱們是山賊,不是正經買賣人,幹的那都是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勾當,從來沒有拿錢買東西的道理,說出去也不怕綠林同道笑話!再有,他是太子,是官兒,你是賊,自古官賊不兩立,你還要救他,腦袋瓜子被多少道門給擠了,才能幹出這麽缺心眼兒的事情!”
尹清風臉色一變再變,終究無聲。
劉充自覺有些過分,略帶歉意道:“尹大當家不要往心裏去,我劉充是個大老粗,說話難聽,但話糙理不糙,你将就聽一聽。”
尹清風皮笑肉不笑道:“劉叔說得句句在理,是我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沒想開,提的要求放肆了些,您就當什麽也沒聽見。”
劉充大方道:“我不會跟你一般見識的。”
“多謝劉叔。”尹清風起身施禮,“還要多謝劉叔招待我二人住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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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充道:“不用謝,你義父林老大于我有恩,我見你又是個懂事的孩子,等過兩天用太子換了糧食,我這裏繼續管吃管喝,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謝劉叔,劉叔果真是講義氣又爽快的好漢!”尹清風再次施禮。
劉充仰天大笑。
兩人步出白虎堂,孫楚钰、李寶實分別迎上去,各自詢問聊了些什麽。
劉充道:“瞎聊呗,聊得開心,今晚重新備上好酒好菜,我要與尹大當家一醉方休。”
尹清風則道:“回房再說。”
為尹清風安排的客房也是潮得不行,床上的被褥仿佛能擰出水來。她往桌上一坐,感覺離地面愈遠,周身愈幹燥,身心愈舒坦。孫楚钰正襟坐在離她最近的條凳上,聽她講述自己的打算。
聽完後,孫楚钰道:“他是太子,且騙你那麽狠,你為何還要救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尹清風垂眼抿唇,“就是見不得他難受。”
“你簡直無藥可救。”孫楚钰一腳踹斷另一條凳子。
尹清風道:“你放心,等救他下山後,我立馬同他退婚,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任何瓜葛!”
“好,我幫你這最後一次。”孫楚钰看着她的眼睛,堅定道,“退婚後,立即随我回清風寨,片刻不留!”
尹清風點點頭:“自然是要回去的。”
是夜,尹清風花言巧語将缙山的山賊們灌個酩酊大醉,孫楚钰則潛入後山山洞中釋放張玘。尹清風留下致歉書信一封,并五百兩銀票一張,塞進爛醉如泥的劉充手中,匆匆趕去與孫楚钰會合。三人沿來時的路下山。
這之前,張玘曾服下過量的巴豆粉,将肚子裏的幹貨排了個一幹二淨,而後被帶上山,雖未受刑,但滴水未進,一粒米也沒吃上,幾近虛脫。眼下根本走不動道兒。孫楚钰嫌棄他,不肯近他的身。尹清風則攙起他道:“不如我背你罷。”張玘口幹不能言,只是搖頭。孫楚钰一把接過他,放在自己背上,對尹清風道:“你前面帶路。”
明月黑山,陰風陣陣,吹着人脊背發寒。夜晚山上的濕氣更重,不多時三人的衣裳似水洗過一般,被風一吹,冷進骨子裏。尹清風打着哆嗦,嗅尋藥粉的怪味兒,摸索下山的方向。孫楚钰皺眉身負同樣皺眉的張玘,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張玘嘶啞着嗓子道:“你在找什麽?”
專心探路的尹清風沒聽清楚,回頭問張玘:“你同我說話嗎?”
張玘點頭。
尹清風看孫楚钰一眼。
孫楚钰不甚情願道:“他問你在找什麽。”
尹清風沖張玘笑道:“我上山的時候在路上撒了一種藥粉,有一股獨特的氣味兒。這會兒浸了露水,味道産生些微差異,聞起來倒像發黴的鹹魚。”
張玘仔細嗅一嗅,确實如此,方想稱贊她一句,卻被尹清風開口制止:“你別說話,保護好你的嗓子。”
張玘閉目點頭,再睜開眼時,驟然發現尹清風那一雙大眼睛亮過天上的明月。
孫楚钰不悅道:“非等劉充帶人追上來,才肯快些走嗎?”
話音剛落,三人身後忽然亮起一排火把,随之響起喊打喊殺聲。領頭的并非劉充,卻是師爺李寶實。
尹清風急道:“孫小六兒你個烏鴉嘴!你帶他先走,我殿後!”
孫楚钰道:“你先走,我殿後。”
“你磨叽什麽,快走!”尹清風上腳給孫楚钰一下子,道,“我有法子對付他,再說,我是清風寨的大當家,我義父對劉充有恩,他不會把我怎麽樣。”
孫楚钰沉默,單手大力将尹清風攬進懷裏,緊了緊,而後放開手,迅速向山下奔去。他背上的張玘卻在事後不止一次回想,如果當時他與孫楚钰易地而處,他會舍她而去嗎?
突然被抱的尹清風懵了一下子,很快便鎮定下來,獨自面對強敵,臨危不懼。
白淨斯文的李寶實帶人停在尹清風不遠處,道:“尹大當家,我缙山上下待你是客,禮數周到,你何以忘恩負義,搶走我們的財神爺?”
尹清風道:“我不白搶,我給你們留了五百兩的銀票。”
“區區五百兩便想打發我們?你搶走的可是無價寶!”
“這樣罷,我幫你們算筆賬。”尹清風頭頭是道,“将來你們拿那太子換了糧食,或者換了數不盡的金銀財寶,你們到底肯不肯放他走?若放他走,他與你們結的梁子大了,回去後必然帶兵來攻山,到時你們如何自保?”
李寶實自信道:“到時,只怕他們連上山的路也尋不見。”
“他們根本用不着上山。”尹清風輕描淡寫道,“放一把火,燒光整座山都是有可能的。”
“他們敢!”李寶實怒極。
尹清風道:“人家有什麽不敢的?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得罪的可是太子爺,未來的皇帝,大昭朝的扛把子,官府會輕易饒過你們?像咱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山賊,在那些作威作福的官老爺眼裏就只是小蝦米,平日裏小打小鬧也就算了,人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想着拿錢辦事兒,哪有閑心同咱們計較!可如今呢?你們捅了天大的簍子,你以為官府會心慈手軟,還是你以為官府比山賊仁慈?錯!大錯特錯!論狠勁兒,相信受過欺壓的兄弟們都清楚,誰能比得過當官兒的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他們可統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李寶實及其手下微微動容。
尹清風繼續道:“反過來罷,不放太子走,将他扣留在山上作為質子,官兵是會投鼠忌器,暫時不以武力對付你們。但你們打算養他一輩子嗎?倘若朝廷派下軍隊,與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軍隊相抗衡,你覺得你們能支撐多久?其實,皇帝也不止太子這一個兒子罷,那麽其他的皇子、王爺們呢,是不是都巴不得太子趕緊死,好給自己讓位?所以有人暗中下令,指使軍隊強行攻山也不是沒可能的,斬草除根也不是沒可能的。”
李寶實思前想後,一時也沒什麽好主意,不由問道:“那依尹大當家之意?”
“我建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尹清風道,“五百兩不夠,我再加你們五百兩。若太子平安歸去,想必他們不會趕盡殺絕。太子那裏,我再幫你們說些好話,争取叫他放過你們。但我說話不一定好使,所以你們最好趁早溜,溜得越遠越好。無論如何,神都府絕不能久留!”
李寶實不解道:“敢問尹大當家與太子是何關系?”
“我們有些私人恩怨。”
見尹清風無意詳談,李寶實亦不追問,只拱手道:“太子一事,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了整個缙山兄弟。還請尹大當家在太子面前多美言幾句,再順便拖延些時間。”
尹清風點頭:“我省得。”
二人就此別過。李寶實速回黑虎堂勸劉充棄山逃命,尹清風一轉身與返回接她的孫楚钰撞個正着,他二人重新攜上被丢至半山腰的張玘,順利下山。
俗話說,送佛送到西,但尹清風、孫楚钰不願與官府中人打交道,遂将張玘放在災民營中。分手前,尹清風自懷中取出簽有張伏野之名的婚書,道:“看在你我曾立下婚約的份兒上,我救你一回,也算仁至義盡。然而……”她一度講不下去。也許是在缙山上費了太多的唇舌,精力不濟;也許是思緒紛雜,不知從何提起。最後她只是素手撕毀那一頁紅紙婚書,将碎片還與張玘,笑道:“是我先退婚的。”
那笑容映在張玘眼中,兩相苦澀。
尹清風轉身欲走,張玘艱難開口:“你別……”
忽而尹清風回頭,張玘星眸閃動,卻聽她道:“太子爺,既然人家也沒把你怎麽樣,你便高擡貴手,放他們一馬罷。畢竟,山賊也是人,同樣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伊人既去,明月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