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喜歡”

辰時,顧行知如約而至。

季遙歌站在赤秀宮外的滴水屏前等他,身邊的小木頭人拽緊她的衣袖,雙眸緊緊盯着前方。飛劍停在半空,顧行知輕飄飄落下,劍在空中盤旋一周後自動回鞘,發出清脆的铮鳴。他着青衫,長發齊绾,簪着泛金的烏簪,步伐穩健地行來,客氣抱拳:“季姑娘。”

二者隔着五、六步的距離,季遙歌尚未發話,小小的身影先一步竄出,将這距離縮短。

“顧大哥。”小木頭人仰起臉,晶瑩的眼眸笑如彎月,滿溢的思念和期待,都化在這時隔兩百年的一句招呼裏。

顧行知對這透着熟稔的稱呼卻是一愣,他不認識這個穿粉裙、梳雙辮的小姑娘,她看起來年紀很小且沒有修為,像個孩子,一派天真熱情,這讓他稍稍放下戒心和成見,淡淡笑道:“小姑娘是……”

小木頭人拽拽辮子,怔忪的目光流連在他臉上,季遙歌替她答了句:“她是元仙尊座下侍童,名為小白。”

顧行知颌首,看她的目光沒有變化,只朝季遙歌道:“季姑娘果然信守承諾。現在可否帶顧某去見元仙尊?”季遙歌點點頭,朝着滴水屏洞做了個“請”的手勢,顧行知邁步行去,可肩膀才越過小木頭人,突然間一只小手伸來,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大手。

“顧行知!”小木頭人的語調微揚,他的名字被她用一種略帶嗔怒的語氣喊出。

顧行知心房一顫,只覺得那聲叫喚的語氣異常熟悉,像極許多年前白韻和他吵嘴時的嗔怪。是的,他們也會吵架,在還沒長大的時候,她也會像小姑娘一樣發脾氣,氣急了也不罵人,只會連名帶姓喊他,那是他就知道他需要哄一哄她了。後來,年歲漸增,她越發沉穩,再沒使過性子,他連想哄都找不到機會,她就像牆上供的畫像,端端正正,永遠沒有缺點,可他還是懷念曾經會笑會鬧的她。

這念頭不過瞬息轉過,他錯愕轉頭,只看到剛剛還含笑的眼蓄着哀傷——似乎要哭,但沒有淚。她的手冰涼堅硬,不是人類能有的觸感,他不知為何心軟,擡手想要摸摸小姑娘的腦袋,忽然又覺不妥,便改為将手抽回,只以詢問的眼神望向季遙歌,季遙歌站在屏洞的陰影裏,冷眼旁觀,并無上前阻止的打算,漠然的眼似乎穿越了時光,遙遙望來。

有那麽一瞬間,顧行知浮起荒謬的錯覺——拉住自己的小姑娘像從前的白韻,冷眼旁觀的季遙歌,是後來的白韻。這是個極端可笑的錯覺,因為她們都不是白韻。

季遙歌沒有解圍打算,顧行知也莫名非常,小木頭人的手垂落身側,勉強一笑:“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家仙尊脾氣古怪,你最好順着他的意。”到口的話咽下,她随便想了個理由。

“多謝小白姑娘提醒。”顧行知道過謝,頭也沒回地走了。

小木頭人站在原處,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屏洞陰影裏。

————

屏洞頗深,洞壁上往下滴水,“啪嗒”作響,聲音清晰。最裏是空曠的石洞,地面并不平整,被岩石分層,最高處的石岩外懸,約有。。尺高,一老者盤膝坐在岩上,一邊眼睛蒙着眼罩,在陰影裏透着詭谲莫測的氣息——這與元還在太初門的形象是相符的。渾厚的靈壓充斥整個石洞,那是來自化神期的修士才能擁有的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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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下有少年背靠着石壁雙手環胸,一邊眼睛也纏着布條,餘下的眼眸冷冷打量着來人。顧行知聽到季遙歌介紹:“這位是元仙尊的弟子,阿元道友。”

顧行知聽周靈提過這少年,說他看着年紀小小,卻手段毒辣、修為了得,如果是元還的弟子,倒也不奇怪。他朝少年拱手:“阿元道友,前段時日顧某的師妹對閣下多有得罪,顧某在此替師妹向閣下道歉,還望閣下海涵。”

少年勾唇“哼”了聲,不予理會。顧行知禮數盡到,也不打算低聲下氣要他回應,便退開兩步,朝着岩上老者長揖:“萬仞山無相劍宗大弟子顧行知,拜見元師叔。”

岩上老者只從鼻子裏“哼”了聲算是回應,連眼皮都沒擡,顧行知對他的古怪脾氣早有準備,也不計較,仍道:“數百年前敝宗師祖曾親往太初,與元師叔有過數面之情,回宗後常與衆弟子提及元師叔,道師叔乃是萬華雜家第一人,晚輩敬仰已久,不想今日竟有機緣得見師叔真顏,實乃弟子之幸。”

這話便帶着恭維,被他不亢不卑說得倒像真的一樣。座上老者卻嗤笑出聲:“不愧是謝老怪的徒子徒孫,都這麽虛僞。”

陪在顧行之身邊的季遙歌瞪了眼獨眼少年——你罵的是哪個人?

少年挑眉——罵你怎樣?有膽可以罵回來。

“看來元師叔對師祖有些誤會,師祖他對師叔可是尊敬有加……”就算知道元還脾氣古怪,這樣毫不客氣的嘲罵,也讓顧行知心裏不喜。

“行了。”老者不耐煩地打斷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來謝老怪那套,老夫沒功夫聽你啰嗦。”

顧行知便看向季遙歌,季遙歌會意:“那我先出去了。”那一眼,是疏離,他不想有外人聽去他們的對話。

語落,她離開得毫無猶豫,洞裏只剩下老者與少年,少年對顧行知的暗示視而不行,老者也沒有讓少年離開的打算,因二人是師徒,顧行知便也不多強求。

————

“你怎麽出來了?”小木頭人看到季遙歌,有些驚訝。

“你顧師兄不希望我留在裏面聽他們說話。”季遙歌坐到洞邊,打個響指,指尖燃起簇火焰,她不放過任何修習的機會。

小木頭人踱到她身邊坐下:“他認不出我。我今天穿的是第一次從缈蹤峰下來時,他給我準備的衣裳,可他沒看出來。”

“你确定?”季遙歌瞥了小木頭人一眼,她怎麽沒印象了。

“當然!師兄還誇說我穿這個顏色最好看,辮子都是他教我編的!”小木頭人說着說着,在她的目光下又變得心虛,“好吧,顏色應該是對的,衣裳的樣式我記不住了。”

“你自己都記不住的事,還指望他記得?”季遙歌涼涼道。

小木頭人嘴硬:“就算記不住,至少也不能無動于衷,難道他就一點感覺不出,我是白韻呀!”

季遙歌再度掃了她幾眼——童顏小矮個、平胸扁臀,別說顧行知,連她都不覺得小木頭人有哪裏像白韻的,她從前可是三宗聞名的大美人好嗎?

“看什麽看?”小木頭人抱了胸,朝她怒目,“肯定是百裏晴用妖法迷惑了她,她來自鬼域,必有非常手段。我說,你難道就不打算找百裏晴算賬?把那妖精從顧師兄身邊趕走?”

季遙歌回她個“你瘋了吧”的眼神:“幸好你脫離我的魂魄了,要我為一個男人上萬仞山找百裏晴算賬?我還有命活着回來?”

“那你不準備報奪舍之仇?”小木頭人跳下石頭,正面對着她。

平心而論,對于百裏晴的背叛,季遙歌報仇的欲/望不是那麽強烈,并非因為她早有離開的打算,而是她的心境已經改變——不管是做為白韻,還是做為季遙歌,她的唯一目标就是修煉,在修煉到一個滿意的境界時,她不會為了報仇而報仇,那不是一個修士該有的欲/望。

但是,被背叛的切膚之痛猶存,像場做了兩百年的噩夢,恨是有的,若有合适的機會,她自也不會放過百裏晴。

她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唯一的長處就是,她等得起。

————

屏洞內,老者低頭看着顧行知送過來的,泛着柔和光芒、散發着幽香的次仙丹。

萬華的丹藥有很多種,最普遍的就是靈丹,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每一品又有精雜之區別,中品的靈丹就已價值萬金,上品靈丹就更加難求,至于仙丹,那是上界的東西,屬于飛升以後的世界才能煉制的丹藥,其價值可想而知,有價無市。而次仙丹,指的就是煉藥大能者煉制出的,無限接近仙丹品級的丹藥,在萬華可是人人争搶的至寶。

能舍得次仙丹,謝冷月還真是下了重本。

顧行知站在下方不動聲色觀察“元還”。次仙丹只是誘餌,用來試探與蕭無珩一役中“元還”所受之傷是否好轉,也是示好的意思。雖不知謝冷月到底意欲何為,但他原來求見元還查問靈海的任務,已在前兩天突然改為試探元還,看來宗主和師祖最忌憚的人始終是元還。

老者雖然面無表情,眼睛卻緊緊盯着丹藥,手也不自覺地摩挲木質藥盒,語氣似乎有所軟化:“難為謝仙友還惦記老夫的傷。”連對謝冷月的稱呼也一并改變,“你回去替我轉告他,藥我收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是,元師叔。”顧行知低頭領命。

“好了,你可以走了。”“元還”看着藥,有些急切,開口趕人。

顧行知将老者迫不及待想要服食丹藥卻又無法直言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有了結果,看來十有八、九“元還”的傷勢并未痊愈。

卻不知,他所有的“不動聲色”,全被少年瞧在眼中,只換來少年冷冽的勾唇。

“元師叔,晚輩另有一事相求。”顧行知将拳一抱,忽然跪地。

“還有什麽事?”老者滿臉不耐。

“回師叔,此乃私事,非關宗門。晚輩想求師叔賜碎丹重結之法。”顧行知直挺挺跪着求道。

“碎丹重結?”

“正是。晚輩有一同門兩百年前遇險以至金丹破碎,境界跌落築基,到現在尚無法重結,晚輩知道師叔見識廣博,異術高超,定有辦法幫助晚輩同門,求師叔垂憐。”

老者沉默片刻,方道:“此事倒是不難,不過你這麽了解我,那更應該知道,老夫從來不白白出手的。”

“晚輩知道師叔的規矩,只求師叔明示,要怎樣才能賜法。”

老者思忖道:“也罷,老夫尚缺一味煉器材料戌土靈根,你若能在一個月內替老夫尋來,老夫就幫你這個忙。”

戊土接天地混沌之氣,中正固重,為厚土,本就是五行土靈中難求之物,又要靈根,那就至少是三千年以上的戊土,這樣的靈根,早已成精,別說得到,就是蹤跡都難尋。

一個月內找到戌土靈根,這就是強人所難,元還分明不願出手。

顧行知握緊拳,上面老者摸着藥盒趕人:“快走快走。”

他慢慢起身,行禮告辭,退出洞去。待洞口人影不見,元還才将手中無形靈線一扯,岩上坐的老者飛下,将藥交給他之後頭手皆垂,竟是具真假難辨的傀儡械甲人。

————

“你們跟着我做什麽?”

從屏洞出來,顧行知難得沒有向季遙歌和小木頭人告辭,而是沉着臉徑直離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心裏有氣,偏偏季遙歌和小木頭人不言不語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他回頭冷對二人。

小木頭人小心翼翼地開口:“顧大哥,你生氣了?是洞裏的老壞蛋欺負你了?”

季遙歌望向小木頭人——沒遇上顧行知時,管人家叫元哥哥,現在就變成老壞蛋?不知元還聽見會作何感想……

“小白姑娘,顧某沒有生氣。”顧行知按下脾氣解釋。小白這雙眼總讓他覺得奇怪,似曾相識的感覺,叫他沒來由心軟,那脾氣自然而然消彌。

“顧道友,我聽說三宗試練結束,都撤出啼魚州了,你怎麽還在這裏?”季遙歌纏到他左邊,與小木頭人一左一右夾着他開口。

說着,她不着痕跡看了眼屏洞,元還應該回赤秀宮了,她已經交代過白硯,讓他安排元還見應霜,而她則負責查探三宗之事,這是夜裏商妥的,他們分頭行事。

“季姑娘,這是顧某之事,不勞姑娘操心。”顧行知不吃她這套,召出飛劍躍上,正要禦劍,卻覺劍身發沉,他回頭一看,卻見一大一小兩個人都坐在劍尾上。

“你們給我下去!”顧行知這回真是氣壞,遇上個不按理出牌的妖女,簡直難以理喻。

一大一小齊齊搖頭,很堅定。

“你……”顧行知跳下劍,看着雙腿蕩在半空的兩個人面色發冷,“你們為何纏着我?”

小木頭人眨了眨眼,在季遙歌思考合理借口時先一步開口:“因為我喜歡你啊。”

季遙歌琢磨了一下,這個理由真的非常合理——作為媚門妖女,纏着一個男人,那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是啊,我也喜歡你。”季遙歌也開了口。

被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時“喜歡”的顧行知震驚了,他再度被季遙歌刷新觀念。

小木頭人也震驚了——你不是沒有情魂嗎?怎麽就“喜歡”了?是打算自己和自己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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