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魂盡

靈根在縛靈網中掙紮扭動,發出不成句的聲音,誰也聽不懂,困惑慌亂地看着小木頭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夠她,可那手雖小,卻怎樣也穿不過縛靈網間的格子。

小木頭人怔怔看着顧行知,沒有怨恨,沒有怒火,只有無盡茫然,像迷失在海上的人。若目光能蝕心,顧行知覺得自己已千穿百孔,他攥緊手掌,拎着戊土靈根,愧道:“對不住,我真的需要戊土靈根救我師妹,助她結丹。這條命算顧某欠你的,待此事了結,顧某必向姑娘請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要你的命有什麽用……”小木頭人茫然笑起,她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

裂隙扭曲的金光将人照得光怪陸離,木頭身軀的木紋隐約浮現,這讓她看起來像個缺失靈魂的傀儡,她喃喃了兩句誰也沒聽清的話,驟然出手。

“我不需要你的命,把靈根還來!”伴随着聲嘶力竭的喝聲,小木頭人狠狠抓向他的手。

顧行知退了兩步,閃到裂隙前,不敢再與她對視,怕被愧疚淹沒,也怕會心軟——只是因為她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倉皇而逃的念頭,不戰而敗。

“想走?”細碎如銀鈴般的笑聲響過,季遙歌從裂隙中收回腳,半隐半現的身體再度清晰。

濃厚的白霧頃刻間彌散,将顧行知重重圍裹。

“也罷,始終需要了結,我應承你的事,今日便兌現吧。”季遙歌的聲音從濃霧中傳來,飄忽不定。

兩百三十四年的愛,一百九十九年的分離,她要給自己的幽精一個交代。

————

濃厚的白霧像重重迷障,讓顧行知迷失其中。這霧不論他施什麽法都吹不散,霧氣裏夾着淡淡的盤雲香,那是無相劍宗每日都會點的香,只要三盤,香氣就會萦繞整個山巒。

霧後影影祟祟似有景物,顧行知揮手将撲到面前的霧氣扇開,那霧卻忽然自動散去。千重山巒如刃聳立,放眼望去猶如劍林,雲缥霧缈,萬刃齊沖。他站在缈蹤峰上,觸目所及,便是熟稔至極的景致。

“今天我新學了套劍法,你想看嗎?要不我教你?”少年清潤的聲音如泉水叮咚。

隔着無形的屏障,洞裏少女張嘴,沒有聲音只有唇形,他看得明白,“嗯”了聲拔出劍,在山颠舞起。

顧行知看得分明,那是少年時期的他與白韻。已經有四百多年,他都快想不起他們過去的模樣——她生得真好,像灼灼驕陽,又似皎皎明月,還比他聰明,一套劍法他演示過一遍,她就能記下泰半。

Advertisement

那是被師祖帶回的天之驕女,卻不知為何被囚禁在缈蹤峰上。宗主說她做錯了事,被師祖罰于洞中禁閉,而他則是被派去看守她的人。她每一日的情況,不論是喜是悲是怒是樂,他都要如實記錄,再禀呈師祖。

剛上缈蹤峰時,她并不理會他,偶爾被關得發狂,還會飛撲到屏障之前,像只幼獸,龇牙咧嘴地咆哮示威,然後被屏障反彈之力震飛——宗主說她會發狂,發狂的時候要以熾電鞭壓制,其實他覺得那更像馴服。熾電鞭他只用過兩次,那玩意打在身上,便如雷電過體,會叫人生不如死,她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全身顫抖。他不忍心,站在屏障之外,即使她什麽都聽不見,他也告訴她,要克制心緒,教她平心靜氣的入門心法。

她太聰明了,學得很快,轉眼就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舒服——不能吵,不能鬧,不能發狂,她要乖乖的,這樣每天他呈禀上去的記錄才能給她換來些許優待,比如一罐靈蜜,一壇清露。她學會唇語,學會他教她的入門功法和劍法,隔着屏障舞給他看,他在屏障之外打座修行,不過相視而笑。無聲的日子過了三十年,她的表現終于替她換來每月一次出洞的機會,屏障暫時關閉,她能踏出洞門。

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是帶着羞澀的嘶啞,她披頭散發坐在斷崖前,兩腿晃蕩在空氣裏,他教她編辮子——只是最簡單的麻花辮,複雜的他也不會。她不再發狂,不再沉默,她叽叽喳喳地說話,像個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說,師兄,你真好。

就像萬仞山的普通弟子。

可她畢竟不是普通人,不止修煉的速度異于常人,她還極其敏銳: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她通過他的反應猜測到宗主和師祖希望她做出的改變,她把自己變成他們想要的人,以便換來自由。

五十年,她終于離開缈蹤峰,在萬仞山一戰成名,成了被師祖帶上缈蹤峰秘修的師姐。他輸了她一場劍試,不是因為放水,是真的輸了。

霧色缥渺,山間四季輪轉,歲月恍惚便逝,如指縫漏水,抓不住,留不下。

他與她是無相劍宗風華正茂的師兄師姐,她如他們所要的那樣,一天比一天出色,是衆人交口皆贊的女修——天賦異禀的修士,性情溫厚,大氣端方,卻也含蓄內斂,正氣凜然,與他是絕配。

他夢寐以求的道侶,就是那樣的白韻,她站在謝冷月身邊,宛如驕陽;她站在衆人之間,熠熠生輝;她站在他身邊,恬淡如菊——沒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那個被關在山洞裏掙紮求存的白韻,他不再記起。

“師兄,你真的了解過我嗎?”霧裏有聲音,虛無缥缈。

顧行知回答不出來,只看着時光一年一年流逝,最後終結在第兩百三十年。

萬仞山的景象破碎,換成枯骨洞,百裏晴奪舍的情景再現,顧行知驀然間瞪眼——

那情景如同殘碎的畫卷,定格在某個時間點的記憶上。季遙歌自光芒間走來,穿一襲無相劍宗的衣裙,遙遙問他:“師兄,我才是白韻。你可信我?”

兩百三十年的回憶,通通融在她指尖的幻符中,以本心所化,雖是幻境,卻為真實。

顧行知雙眸猛睜,英氣的眉攏成化不開的結,适才的畫面交替在腦中閃過,擾亂向來堅定的道心,他看着季遙歌,久久不能言語。

季遙歌緩慢地走到他身邊,擡手撫上他的臉頰,指尖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陪在你身邊的白韻,只是百裏晴而已。你真的沒有感覺嗎?師兄。”

“你真的要為一個假的白韻,毀了你我兩百多年的情分?”

“師兄,我回不了萬仞山了,你可願意陪我浪跡天涯?”

她的聲音充滿蠱惑,不是白韻的溫和內斂,顧行知的目光有些渙散,怔怔地看着她,任由她緩緩觸向他的手……

“師兄,離開無相劍宗吧,那并不是你心之所往的光明,也沒有你想追尋的道,跟我走……”

只要他點頭,他們便回歸最初,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可以讓幽精完整回歸不再壓抑。季遙歌靜靜地牽起他的手,緩慢而溫柔。

離開無相劍宗,離開萬仞山?然後呢?顧行知渾噩擡頭,那是他呆了四百多年的宗門,也是他走到至今未曾背離的仙道,她卻要他放棄?

不,不對!

胸口忽有些刺痛,龍玦綻起微弱紅光,直抵元神。

顧行知一個激淩清醒,手狠然一甩,厲喝出聲:“妖女,莫用媚術惑我!”

季遙歌看着他微紅的眼眸,那眼裏有絲魔性,他并不自知。

“這世上有哪一種媚術能夠将兩百三十年的記憶毫無保留的重現?顧行知,你別自欺欺人。”她騰身而起,浮在半空。

“別人我不知道,但是你季遙歌……你可以窺探他人記憶,也曾向我施此媚術,這對你并不是難事!你竊走我的記憶,利用我對師妹的感情迷惑我,手段卑劣至極!還妄圖讓我信任你?”他怒極,眼中紅光愈熾。

“這麽多年,你面對百裏晴就真的那樣信任?你與我重遇,就沒有一點感覺?”季遙歌看着他越來越陌生的眼神,忽然覺得再多的解釋都已無用,“你不是不信我,你只是不敢信而已。不敢相信如今的白韻是個媚門低修,不敢承認我就是白韻,因為你我終究已是殊途。”

“白韻現在就在萬仞山上,你休再胡言亂語!”鈍痛錐心,顧行知忍無可忍,長劍出鞘,徑直刺向季遙歌。

季遙歌沒躲,被嘯鶴劍穿透,化作白霧散去。纖細的身影如蛇般游在顧行知身後,手中薄刃自他手背切過,鮮血如注傾湧,他吃痛松手,緊攥在掌中的縛靈符落地。

“季遙歌!”此番被人窺破心境,顧行知恨極,反手一擊,正扣中她的肩頭。季遙歌手臂酸麻,拈在指間的幻符跟着飄落,被他的青雷燒成灰燼。

白霧消散,眼前清明再現,他們仍舊站在金光幽幽的礦洞中。

季遙歌的身體忽然滑溜似蛇,肩膀微沉,咻地一身從顧行知的掌中滑出,顧行知手如利爪,朝着縛靈符淩空一抓,小靈根吓得瞪大眼驚聲尖叫……

铮!

一劍斬下。

季遙歌站在靈根與顧行知之間,笑得妖邪:“有我在,你便休想将靈根帶走。”

她怎麽可能讓他把靈根帶回去,再讓百裏晴結丹?這仇平時不在眼前就算了,既然遇上,她斷不能成全他們。

“那你就試試。”顧行知盛怒之下再無保留,殺氣四溢,嘯鶴劍在身前浮轉,發出铮铮劍鳴,海潮翻滾聲層層相和。

結丹期的靈壓浩如山巒,他沒有任何猶豫,掐訣施法,劍光四綻,齊攻向季遙歌。季遙歌雙手各扣三枚靈器,六法同時攻出,雖是普通法術,可五花八門的攻擊也叫人眼花缭亂。她看得清楚,要打贏顧行知的可能性為零,所以最快的解決方式就是讓靈根逃走。

如此想着,她分神看了眼小木頭人——小木頭人不再迷茫,已在瞬間明白她的想法,朝靈根跑去,打算解開縛靈符,不過顧行知的劍氣如雨般落下,小木頭人無法靠近縛靈符。

季遙歌咬緊後槽牙,将剩下的那件防禦法寶龜玉甲祭出,附在小木頭人身上,自己則化作一道青影,在劍雨之內逼近顧行知。

————

情勢危急,小木頭人沒有絲毫遲疑,在龜玉甲附身之時就不顧一切地朝戊土靈根沖去。

劍雨利刃割過龜玉甲,玉甲裂開,在木軀之上留下劍痕,小木頭人就地滾了兩圈,靠着季遙歌的掩護,她在龜玉甲被打碎之前沖到靈根面前。

縛靈符只對靈體有效,她是木頭身體,這符箓于她而過不過一張黃符,她伸手便撕。

————

那廂,顧行知眼見小木人靠近靈根,目眦欲裂。

如若此時讓靈根脫逃,他要想再抓住便是難上加難,可季遙歌擋在他身前,他一時之間無法趕去。

所有的事情不過電光火石,差也就差在這幾個呼吸之間。

縛靈符已被撕碎,戊土靈根掙紮着爬出束縛。

顧行知眯了眯眼,翻掌如浪,四周氣息驟然全變,殺氣似乎實化,壓得季遙歌喘不過氣,她看着他掐訣,熟悉的手勢,是他的絕殺之術。

四百三十五年,他們兵戎相見,鋒芒交纏之下是漸行漸遠的過往,他們之間隔着深邃天塹背道而馳,從此便是無歸之路。

無謂愛恨情仇,不過彼此殊途。

————

小木頭人撕毀縛靈符,撲到靈根身前,仰頭看着半空中生死鬥法的兩個人,瞳孔裏倒映出一片刺眼光芒,顧行知的絕殺之術四海潮滅,威力有多大她是知道的。

嘯鶴劍在分作數柄之後驟然聚攏,四海潮滅,萬劍歸宗,巨大威壓讓地面震動不安。

季遙歌目光如刃,不再存有半分舊情,手間扣住姜角獅所煉化的靈器——足可媲美結丹期法術的,青階天賦殺招獅王怒嘯。

嘩——

怒濤拍岸,長劍宛如驚電,直奔季遙歌。

“小……白……”那是小靈根第一次叫對木頭人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

淺粉的衣裳像春日揚起的櫻花,縱身躍入怒濤之間。“嗤”地一聲輕響,早已破損的龜玉甲徹底粉碎,長劍沒入木頭人額間。

瞬息之間,這一幕像被放慢的畫面,分明是迅雷之勢,卻在劍尖穿透木人額間之際,目之所及皆緩慢清晰。顧行知強行收回了嘯鶴劍,震立當場,季遙歌掌中扭動不安的靈器也忽然失去光芒。

木頭人從半空墜落,軀體四散,幻像消失,只剩紋路深重的木雕,其上劍痕累累。

青幽的魂珠自木人額際浮起,飛向季遙歌,卻在她伸指之際,化作粉末。

熒點四起,是不複存在的幽精。

她被自我放逐,也不被所愛之人承認,她是仙途之上的累贅……

她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她和顧行知回不去。

她和季遙歌,也回不去。

回不去了。

季遙歌胸中似被重錘撞開般,空空蕩蕩,魂海掀起濤天巨浪,刺得元神生疼。幽精雖離開已久,但到底為她主魂之一,冥冥之中有所牽絆,如今卻是徹底消失,宛如剜心。

喉間一腥,她張嘴吐出口血,複以手背拭去,那血被擦得散開,将唇染得至妖。

“顧行知,這木人之中,裝的是我主魂幽精,今為你所斬,那便如你所願,從今往後我再不是萬仞白韻,我只是媚門女修,季遙歌。”

語畢,她手一抓,将散落的傀儡軀體收入儲物镯中,不待他回神,便縱身躍離裂隙。小靈根悲戚地遁入砂壁,再不現身,偌大礦洞,只剩顧行知一人。

劍尖微顫,他扼制不住的顫抖。

幽精主情,若她所言非虛,他親手誅滅的,是她存于人世的唯一所愛。

她說過的,她喜歡他。

最終都失去了。

————

盤膝坐于九霄亂曦鬥上的元還忽然睜眼。

他伸指拈下一點浮塵,置于唇邊輕輕一吹。

一百九十九年,終于還是散盡了嗎?

可惜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