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殺陣

耳畔是嘈雜混亂的種種聲音,季遙歌充耳不聞,風卷起枯葉沙石飄飄揚揚落了白硯一身。她抱着他,胸中一片空白,既沒有痛也沒有悲,情緒平靜得讓她覺得自己不像個人。

青玉似的靈骨在半空中旋轉片刻,似受到召喚般徑直往她額間飛去,沒有任何抗拒地沒入她眉間悟眼。元神似被溫泉水包裹,暖且舒坦,魂海變得溫熱,有涓涓細流彙入早已空白的位置。

這是她吸收到的第一根來自人類的靈骨,只是她從沒想過,這根靈骨會來自于白硯。

她順從地閉上眼,腦中忽然疾閃過無數碎片般的畫面——

十二旒冕冠發,玄衣朱裳章紋遍織,一步一山河,她,亦或是他踏過百官朝賀,登上至尊。珠旒之下,是強作威嚴的稚嫩眉眼,幼帝臨危繼位,以七歲稚齡登基,面對國之将破,山河不守的衰敗……

那是白硯的前半生。

“遙歌?!”有人在她肩頭輕輕一拍。

雜亂無章的故事被打散,季遙歌猛然睜眼,看到夜珑執劍站在自己身邊,滿目關切。通過傳送陣趕來的修士已潮擁而至,夜珑與月宵也都已趕到。

“我沒事。”季遙歌應了聲,嗓音竟是出乎意料的沙沉。

“白硯……”夜珑看着倒在她懷裏的人,同門一場,轉眼死別,既唏噓又悲戚。

“三宗的人殺的。”季遙歌将白硯平放在地上,整好他的衣襟鬓發,慢慢站起,指尖打起一簇青焰,輕輕彈到白硯身上。勝雪白衣付之一炬,連帶着那個人,也在青焰裏化作灰燼。熟悉的眉眼被火舌吞噬,關于白硯的一切,只剩回憶可尋。

最後一縷灰燼被風吹散,飄向山林各處,歸于塵土。季遙歌收拾心情,回頭望向出口:“師姐,要走快走吧,再晚便來不及了。”

古峰、顧行知和百裏晴都已逃出出口,出口正在漸漸合攏,幾個修士聚在出口前,正以法術勉強撐開那道縫隙,但也撐不了太久,而靈海正在開啓,謝冷月的絕殺陣馬上就要降下,他必要在靈海正式開啓時收拾了啼魚州的修士,這樣才能獨占靈海。

“那你呢?”夜珑問她。

“我去找元仙尊。”她召出破霞劍一躍而上,朝夜珑抱拳,“夜珑師姐,保重。”這一番大劫,縱然僥幸逃出不死,卻也同門散盡,赤秀不複。

“你也保重。”夜珑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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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電一道,朝天鬼山疾掠而去。

————

一路飛掠,季遙歌再無任何猶豫。行至啼魚州中部時,四周氣息陡然一凝,巨大殺氣由天而降,金網下沉幾分,刺眼金光乍現,像一柄又一柄倒懸的小金劍。絕殺之陣将發,季遙歌眉頭大蹙,加快速度。

空氣中阻力增加,破霞劍被壓得往下沉,季遙歌咬着牙往前,山林裏不時有慘叫聲傳來,是那些初入仙門不久,修為還在煉氣期的低修,劍陣雖未正式降臨,但劍壓已至,他們難以抵禦,只如被巨指碾壓的蝼蟻,逃生無門。

殺戮已經開啓。

季遙歌将所有靈氣都運轉至體外,身體被一層淡淡青光覆蓋,扛着劍壓前行。抵達天鬼山下時,天地絕殺陣徹底啓動,倒懸的金劍如雨般落下,任何在劍網覆蓋下的活物,不管是人是畜,都在攻擊範圍中,山林裏響起成片凄厲慘叫,飛鳥在半空中就被擊殺,血霧四散,走獸被釘入地面,穿成篩子——

她無法想像這個時候還沒逃出去的啼魚州修士會面臨怎樣的境況,那一定極其殘忍。

劍刃從她靈氣所化的護盾上劃過,頃刻間就扯開一道口子,刺骨寒意侵入,幸而身上穿了件顧行知給的龍鯉甲,勉強還能扛下幾道攻擊。

破霞劍被撞得叮當作響,她終于在身上最後一絲靈氣耗盡之前,飛到山谷中。山谷中只剩下寥寥數人,各自施展神通抵禦這可怕劍陣,每個人臉上都凝重非常。元還已從破曦鬥上下來,站在谷中央,身側浮動着七枚星辰般的石頭,季遙歌也辨不出是何物。這七枚石頭組成銀白光盾,将人籠在其中,元還面色如常,未受大陣影響,只一雙眼似刀刃般銳利,緊緊盯着前方。

“元仙尊。”她狼狽地叫了聲。

元還目光微轉,衣袖一動,季遙歌便被柔勁抓到他身邊。他的光盾之中,所有劍壓與殺氣盡數被隔絕,金劍落到光盾之上都消散成光點。

“在我身邊呆好,哪裏也別去。”元還淡淡交代一句,仍舊看着前方。

季遙歌随之望去,這才發現,他所望之物,是堅在谷內的幾面巨鏡,鏡上印出各山情況。修士們的速度各有不同,來不及趕到鷹角山的人散落在去的路上,都是些低修,此刻……

隔着鏡像,她也能嗅到絕望的血腥味。

應霜與嚴遜站在鏡前不遠處,二人皆被一道白光所籠,未受劍陣影響。那白光由元還與……季遙歌看着站在元還對面的人數眼,得到那人挑眉以對。

蕭無珩?

“不——”應霜忽痛苦的撲到兩面巨鏡前,那兩面巨鏡上所現的,一是鷹角山中,夜珑抱着月宵跪在地上,金劍穿透夜珑肩頭,身後是已緊閉的出口;一是鷹角山下,赤秀宮弟子凄慘的模樣,無數張熟稔的面容劃過眼前,姚黃,嬌桃,宗河……

“這就是你一意孤行換來的結果。”嚴遜站在她身後,聲音帶着血,含着痛。

應霜只是緊緊攀着巨鏡,幾乎要将手指摳入其中。

劍網還在下沉,直沉到他們頭上十丈處方停,劍雨也随之暫停,兩道人影飄然而降,落在劍網之上。

季遙歌倏爾睜大眼,往元還身後縮了縮——這麽多年,還能讓她心生恐懼的人,除了謝冷月,不作二人想。

月白法袍上雲鶴齊繞,大袖飄展,襯得他人似谪仙,眉目間含悲帶憫,俯望着山谷中的衆人。

“元兄弟,久違了。”謝冷月朝元還抱拳一揖。

元還并不回禮,緊抿的唇微微一勾:“謝冷月,每次見你都沒好事發生。”

謝冷月不在意他的嘲諷,關切道:“日前托門內弟子帶給元兄弟的仙藥可好用?若是元兄弟不嫌棄,謝某這裏還有幾枚。”

“你說這玩意兒?”元還從儲物袋裏翻出一只木匣擎于掌心,匣蓋打開,裏面華光閃爍,卻被他一掌連匣帶藥全部捏成齑粉,“還你。”

齑粉複被捏成石塊,朝謝冷月飛去,謝冷月腳底一震,将石塊隔空震散。

“謝某以為此藥對元兄弟的傷勢有助益,不想是謝某托大了。”謝冷月涵養極佳,面色如常。

“不勞挂心。”元還笑起,“我的傷勢早已痊愈。”

“哦?”

“不信的話,可以一戰。”元還壓了壓拳骨,仍為少年的眉骨上挂了幾分不羁挑釁。

謝冷月看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劍陣雖布,但傷不到元還,最多只可束縛他片刻,況法器在他手中,若是想進靈海,他們兩少不得要打交道,謝冷月不想與元還為敵,這人太難纏了。

他的目光便從他身上轉到蕭無珩身上,掃了一圈又再轉回:“元兄弟無礙是好事,謝某替元兄弟開心,為何你我要開戰?我以為我二人是朋友。”

“道不同不相為伍,元某從不與厭惡之人為友!”元還回道。

旁邊響起一串震徹山谷的豪邁笑聲,蕭無珩笑得不能自已:“謝老怪,聽到沒有,人家讨厭你,你這是要把臉送過來給他打?”

謝冷月笑意未減,仍是無怒無惱,只蹲到金網上往下看:“元兄弟不願與我為友,莫非想與蕭無珩為友?”

“與我為友有何不可?我雖非良善之輩,卻也不像你這般虛僞狠辣,口口聲聲天下蒼生,行的卻是濫殺無辜之惡。元還,你若是願意,我鬼域之門永為你敞開。”蕭無珩摩娑着唇道。

“啼魚州衆修與鬼域勾結,才引來如此浩劫,我除魔衛道,何來濫殺無辜之說?若是放任爾等肆意而為,來日才是為禍蒼生的大罪。謝某不才,願為天下執刃。”謝冷月道,“元兄弟,莫非你也與啼魚州修士一樣,要和鬼域為伍?”

元還尚未回答,蕭無珩便道:“哈哈哈,別說得那麽動聽,謝冷月,你敢說一句,你沒和鬼域勾結?”謝冷月竟是一怔,他便又道,“回去告訴那丫頭,藏得再深也沒用,遲早有一日我會将她挖出抽魂剝骨。”

季遙歌蹙了蹙眉——蕭無珩說的可是百裏晴?他二人間,莫非有宿仇?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罷,多說無益,元兄弟,你想好沒有,若是願與我攜手,我便讓你出來。”謝冷月說着笑容一冷,“若是執意與鬼修為伍,便別怪謝某不念舊情。”

“元還,你若是出去了才是着了他的道,過河拆橋是他的本事,不如與我聯手。我蕭無珩說一不二,若你今日助我一臂之力,你我前事不計,來日鬼域的天下,我分你一半。”蕭無珩亦開口道。

元還忽然低聲長笑,笑聲從他緊抿的唇間溢出,連眼角都現出笑紋來。

“對不住,二位一丘之貉,元某向來不與蠢獸為伍。”良久,他才放言。

蕭無珩被罵得眼眸微凜,謝冷月卻緩緩站起,語帶遺憾道:“真是可惜了。”他不再多勸,腳底一震,雙掌間展開一道金色光劍。

“無相劍訣第七層,以心化劍……元還……”季遙歌認出謝冷月的招式,一時心急提醒,便直呼元還其名。

“靠近我些。”元還沉道。

七枚星石所化光盾範圍收攏,季遙歌往他背後湊去,幾乎要貼到他背上,光盾便縮到她的腳邊。殺氣鋪天蓋地壓來,光盾似乎微微一顫,轉眼恢複原樣。劍雨再度襲來,謝冷月手中之劍業已完全形成,巨大的壓力讓地面開始震動,季遙歌亦能感覺元還身上的壓力成倍增加。蕭無珩那頭也已咬緊牙關,祭起三面血旗,準備應接此番大戰,二人還要兼顧應霜,如此一來頗有些吃力。

謝冷月只憐憫地看了眼元還,目光忽然從他身後的季遙歌身上掃過,季遙歌想起些舊事,咬牙咽下源自習慣的恐懼,未避其芒回望這一眼。他眸中似有抹溫柔閃過,轉眼消逝,手中心劍眼見要出——

“這裏好熱鬧啊!”女人的聲音悅耳似琴瑟,遙遙傳來。

無上威壓化作春風,溫和吹來,瞬間就将滿溢的殺氣吹散。

謝冷月眉眼頓凜,手中動作停滞,展目四望,未見人影,他擡眸驚疑未定地遙望某處。蕭無珩同樣一怔,眉頭大蹙,和謝冷月同望某處。只有元還,仍靜靜看着山谷正中——法陣已經悄然停止運轉,打開靈海的時機到了。

滿目金光忽然黯淡,籠在天上的劍網明明滅滅,變得虛幻,劍雨全都化成絲線消失在半空,謝冷月面色已然沉斂。

晴空再現,終于不是滿目刺金,季遙歌順着他們所望的方向,瞧見雲層裏虹光掠過,有幾人掠來。

不過眨眼時間,那幾人便已淩于山谷正上方。

當前一人,青袍織金,髻間玄宵花開,威儀天成,竟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修,她容貌鮮妍,宜喜宜嗔,偏生眼中一片冰芒,帶了些許君臨天下的味道,慵懶間又見鋒芒,淩于衆人之上。

縱是季遙歌從前自負絕色,在此人的豔色之下亦要自慚形愧。她幾乎瞬間想起萬華流傳已久的一句話來:南熙婉,北雲空。

這是整個萬華當之無愧的絕色無雙——五宗之一的玉華宮聖女墨雲空,年紀不大修為卻已臻至合心,為幾人之最。

她一出現,謝冷月的淡泊再也維持不住,眉間隐約挂起凜色。

“元老弟,誰将你弄得如此狼狽?”全場皆寂時分,墨雲空身後落下一人,看着元還似笑非笑地開了口。

季遙歌望向此人,若說白硯之貌已是她生平罕見之好,那此人便是她生平所見之最。于男人而言,太過漂亮的容顏多少顯得陰柔,然而此人眉眼如畫,似極盡天工之巧,卻雙眸蓄勢,只随意一站,其芒縱是墨雲空這等人物,也難掩難蓋。

她素來不為人的外貌所影響,此時見着這二人,也不禁在心裏誇了一聲好。

“唐兄弟,你來遲了。”元還帶着季遙歌飛起,朝那人冷道。

唐徊不以為意地挑眉,只道:“如今太初、玉華、無相,萬華三大宗門齊聚,這靈海開是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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