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伏徒

陽光下一道熾烈金芒自她指間彈向關外遠空。

金芒由細變大,陡然大熾,幻化九尾金鳳,霎那間沖破籠罩在關外天空上的一片厚沉烏雲。雲層頓時翻滾扭動,陰祟大作,似無數觸手朝外張開,卻又被金鳳啄在喙中。不過片刻,金鳳又化作無數道金芒透雲射出,似金頂雲開,佛光普照,端的耀眼。

軍營裏的将士看得瞠目結舌,尤其站在城牆與闕樓上的守衛,雙瞳更是倒映出無數光芒,震愕得難以錯眼。

嘩——

一陣倒豆似的聲音,烏雲盡數化水,從天空瓢潑而下。那水黑得油亮,腥臭撲鼻飄來,引人作嘔,營中将士皆難以忍受地捂住鼻唇。權佑安登登數步,飛身上了闕樓,俯眼望去,只見那黑雨所落之處已蝕起成片烏煙,凡遇草木活物皆蝕作屍水,可謂寸草不留,幸而降雨之處乃是一片荒岩,只生了些許雜草,并無人跡。

他看得駭然。那雲飄在關外已有數日,即便是晴空萬裏也不見散,每日都往居平關處靠近些許,他本就覺得有古怪,然又看不出症結所在。今日這雲被季遙歌戳破,倘若讓這雲飄到居平關內再降雨,那後果斷不堪設想。如此一想,他後背陣陣發寒,當即回身朝天空抱拳:“多謝仙子出手襄助,救赤嘯軍于大劫之下,此恩沒齒難忘,請仙子受權某一拜。”說着便要拜下,連稱呼都改了。

季遙歌正忙着把吓到面色發白的白斐拎起來,白斐不敢睜眼朝下看,只死死巴住她的腿,恨不得能全身都挂到她身上去。聞得權佑安之語,她掃袖隔空發出一道柔勁阻止權佑安拜倒。

“權将軍言重了,說了是見面禮,你不必如此客氣。”季遙歌淩空淡道,拎起白斐已朝居平城飛去。

權佑安心中仍存有諸多疑問,既猜不透她為何出手,又想留下她,急道:“季仙子……”

“權将軍,我要找你之時自會現身,不必來尋。”季遙歌的聲音遠遠傳來,“提醒你一句,大淮軍中有修士随軍,怕是專為将軍項上人頭而來,将軍務必小心。”

那話到末尾,聲音像如煙塵般散去,天際火紅身影轉眼消失,地上的将士不敢置信地搓揉眼睛,可已無法再從天空尋到半點蹤跡。

權佑安站在闕樓之上,面色沉凝地握緊佩劍。

————

季遙歌拎着白斐一路飛回居平城。白斐活蝦似的手足亂舞,她不耐煩得低叱:“再動把你扔下去。”這威脅瞬間讓白斐活蝦變死蝦,再也不敢亂動。她尋到個僻靜無人處落下,把白斐往地上一扔。白斐踉跄兩步扶着牆站起,腳都是虛的。

深吸了兩口氣,他才站穩,仰起頭看她。青天白日,她還是穿着那件火紅的厚重鬥篷,身後落下道實實的人影。兜在兜帽裏的臉沒了那日夜裏詭谲氣氛的烘托,白皙幹淨,氣質出衆,确實當得起權佑安那一聲“仙子”,仙氣氤氲,與居平城裏的百姓就是不同。

“怎麽?又想叫我女鬼?”見他不吭聲,一雙眼溜溜地轉在自己臉上,她調侃道,“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鬼?”——誇自己漂亮倒不是自大,她這長相在美人輩出的仙界不算什麽,但在凡間,還是當得起一個“美”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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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搖搖頭,嘴裏卻道:“可是話本上都說,女鬼生得皆絕色無雙,傾國傾城。”

季遙歌摸摸臉——這頭一回聽到有人用絕色無雙、傾國傾城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她很受用。沒有哪個女人不愛被誇漂亮的。

“不對。”白斐又自我否定。

季遙挑眉,誇人的話這小破孩還打算收回不成?

“你不是女鬼。”白斐想起适才在赤嘯軍來去自如、飛天遁地的她,就連權佑安那樣的人物都對她恭敬有加,她哪裏是什麽女鬼,是他想差了而已。

“那我是什麽?”她盯着他問。

“是……”白斐看到她澄澈的瞳眸倒映出小小的自己,在她面前像個無知孩童,心裏忽然不是滋味,只道,“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哄人的話信手拈來,反正都是窯子裏說慣了的。

季遙歌勾唇笑了,見白斐邁步朝家走去,便勾着他的衣領将人拉回來。白斐邊掙紮邊氣道:“你幹什麽?放開我。”

“我大費周章進赤嘯軍營把你帶出來,你就這樣待我?”

“那你要我怎樣?我只是個孩子,沒東西能報答你。”白斐搓搓鼻頭,無賴道。

“我不要你報答,剛才你也聽到了,我已在赤嘯軍營中認你為徒,你這是要下我臉面?”季遙歌單指勾着他的後襟,見他猛力往前,便收回手指。

白斐煞不住,往前跌了個狗吃屎,氣急敗壞地爬起來,邊吐泥沙邊道:“不拜。誰知道你收徒安的什麽心,把我哄去養肥,做你丹爐藥鼎,我豈非自掘墳墓。再說了,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何必給自己找個老子娘騎在頭上要孝敬?”左思右想,他都覺得這麽個人物突然千方百計要收他為徒,動機必定不純。他急匆匆家去,也不多看季遙歌的眼睛,稚嫩的瞳眸裏是十足警惕,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有善人,更不會有憑空掉餡餅的事,都是圈套。

季遙歌倒是沒想到自己已經小露一手,這厮竟還不肯拜師,她也不願以媚術誘惑于他,當下有些頭疼,只問他:“那你想要什麽?”

“想要吃飽穿暖,沒人能欺負我,和我姐。”他心眼賊多,願望倒務實。

自家的家門已近在眼前,他加快步伐,身後那人也未有言語,不妨空氣裏卻飄來一股香氣——焦酥的面香摻着油濃的肉味。他猛地轉身,看到季遙歌正對半掰開一張厚實的餅,餅身金黃酥脆,他都能聽到掰開時餅皮發出的“咔察”脆響,上面的芝麻彈到他嘴角,他不自覺舌掃進口。飽滿的肉餡露出來,油汪汪的顏色,攪得他一陣陣腸鳴。他家銀錢不濟,每月能有一頓肉吃已是不易,昨個兒在軍營呆到現在也沒吃什麽,眼下看到那香肉酥餅就挪不動道,口水跟洩洪似的泛濫,兩眼直勾勾盯着餅,不住舔唇,跟見了葷腥的貓犬沒什麽兩樣。

“白斐,跟着我不止吃飽穿暖,無人敢欺,我還能讓你吃好穿好,從此成為人上之人,我不需要你孝敬,只要你聽話。”她把掰開的餅遞到他面前晃了晃,“要麽?認了師父就給你。”

白斐的眼睛跟着餅晃動,雙手緊壓肚子,想自己叫她一聲“師父”也沒什麽,權當換口吃的。這念頭閃電般掠過,已壓倒性地從各種陰暗揣測裏勝出,他飛快地搶過餅,含糊地叫了聲:“師父。”就将餅胡亂地往嘴裏塞。

“昨天在你家裏那位,是你姐姐?”季遙歌問他。

白斐“嗯”了聲,三兩口吃完餅,又将季遙歌手裏另半塊餅搶來揣在懷中,沖進黑洞洞的家,直嚷嚷:“姐,我回來了!給你帶了好東西,快出來。”轉了一圈,卻沒瞧見鈴草的人影,他不由奇怪。鈴草在外頭擺個針線活的小攤,不過昨兒攤子被砸了,今天她不該出攤才是,怎會不在家裏?他心浮起一股不祥預感,正猜測着,對門跑來個年近四旬的大嬸子,四下觑了兩眼,才朝他開口。

“小斐……”她眼帶敬畏地看他,似乎拿不準該叫他什麽,“一早來了幫兇神惡煞,氣勢洶洶地把你家鈴草姑娘給擄走了,你是不是在外頭惹了什麽人?我瞧那些人的打扮,像城北的青龍會。”

“啪”,白斐懷裏的餅掉在地上。

青龍會那幫混蛋,良家子落進他們手裏,能有什麽好下場?他從軍營回來拖了這麽長時間,鈴草都不知經歷了什麽事。腦中稍稍一過,他就急紅了眼,狠砸兩句粗口,沖出家門順手抄起根木棍就往溜兒街跑去。

————

居平城的溜兒街,是各大娼館、賭坊的聚集地兒,三教九流彙集,整日烏煙瘴氣,良民們很少敢往這裏跑。青龍會的堂口就在溜兒街最顯眼的位置,那也是個賭坊,歸青龍會六當家馮興所有,衆人都喚他一聲馮六爺。甭管是牌九骰子,還是鬥雞鬥狗,亦或是打私拳,只要能賭的東西,在這裏都找得着。

賭坊從早到晚開着,裏面人多窗小,抽煙槍的、嚼槟榔的、喝酒的,一股子怪味散不出去,掀起簾來就撲面而來,但進去的人照舊興致勃勃,到最後都是贏少輸多,借了六爺的利銀還不上,賣房賣鋪典物以至賣妻賣女,所以這馮興也做買賣女人的勾當。看中的女人留下玩幾把,膩了就和那些沒看中的女人一起賣給娼館妓院,或有資質好的再往外送給達官貴人亦或運去別地賣個更好的價。

賭坊裏蓄了一幫打手,又有青龍會在後頭罩着,馮興在居平城中可謂一大惡霸,看中什麽就要搶來。那日趙二錢踢了鈴草的攤正巧叫他瞧見,鈴草一股子野勁投了他的脾氣,倒比那嬌滴滴的娘們更有味道,便想着納作妾室,不料遣去的人竟被打得頭破血流回來,他橫行無忌慣了,哪肯被人這麽下臉面,翌日就讓趙二錢領人過去将鈴草逮來。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便連妾也甭當了,玩膩就扔給最下作的娼館,叫她嘗嘗販夫走足的滋味。

不料趙二錢興沖沖地将人抓來扔到馮興的榻上,那馮興是褲帶也解了,衣裳也敞了,愣是沒吃到肉。鈴草身上也不知道戴了什麽寶貝,但凡男人一碰就跟過電似的,能把人痛死。

馮興提槍敗陣,興頭上被澆了盆冷水,站在賭坊內室裏就朝趙二錢等人發作,一個窩心腳踹過去,趙二錢被踹在地上,只敢求饒。

“媽的廢物,連個女人都搞不定,老子養你們這幫蠢蛋有/卵用!”馮興坐在太師椅上,橫眉戾色地掃着衆人。

手下見他發作一通心氣略順,才敢上前來回話:“六爺,人已經送去桂喜院。小的叮囑過桂喜院管事,讓鸨母剝光她衣服吊起來抽,再令人圍觀,保管叫她生不如死!”

馮興這才拿起茶壺往嘴裏啜茶,正琢磨着還能如何折磨鈴草,不妨外頭賭室突然傳來一片驚亂尖叫。

“出了什麽事?”他重重撂下茶壺。

手下人正要推門出去查看,不妨那雕花木房被外間飛來的人撞爛。馮興騰地站起,看着已然狼藉的賭室滿面怒愕。賭客們驚慌失措地往外逃去,幾張賭臺被人掀翻,牌九、骰子散了一地,幾個看場子的打手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哀嚎,其中一人正被白斐用腳踩着頭摁在桌上。

聽得內室動靜,白斐擡頭,露出猩紅挂血的眼,手上的木棍沾了血指向馮興。

那若是把刀,這會怕是已經出了好幾條人命。

十歲的孩子,兇狠得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滿身的殺氣。

馮興見只是白斐,心中稍定,吼醒震驚的衆人:“你們都他媽的愣着幹什麽?敢來掃老子的場,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把他拿下,生死不計!”目光一錯,又看到站在白斐側後方的女人,幹幹淨淨的一張臉端的讓人神魂颠倒,一下就讓他把什麽鈴草都給抛到腦後,直指着她道,“那女人活抓,快,快給我上!”

察覺到馮興的目光,白斐從桌上跳下,往季遙歌身前一擋,指着馮興道:“把我姐還來!”

四周的打手抄着刀鐵沖來,刀光織成網朝白斐兜頭劈下,白斐只将木棍橫于頭頂,眼見那木棍要被削斷,卻聞得一聲嗡鳴,幾個打手手中刀鐵竟似砍中鈍器,削之不斷,均大感詫異,那廂白斐已擡腳踹向其中一人小腹,手中長棍轉了個圈朝另一人當頭砸下,毫無留情。

這般兇猛敏捷的身手,全然不是一個十歲孩子能夠擁有的,白斐自己也大感詫異,他原存着搏命的心來此地,不想卻是另一番景況,想來必是季遙歌施了暗手,然此時他也顧不了許多,只想先救出鈴草再說。

季遙歌指尖拈着數道肉眼幾不可察的青線,線的另一端沒入白斐四肢與背心,宛如操縱傀儡。旁邊有人朝她伸手探抓,她只站着不動,連衣袂都不曾飛起半片,朝她下手的人便都撞邪似的飛出去。

這一戰并無懸念。

馮興從最初的狠戾自信,到最後震懾驚恐,不過短短一盞茶功夫。整個賭坊的打手都被撂倒在地,不是折了手腳,就是破頭,哀嚎聲不斷。馮興倒在地上,手被白斐緊緊踩在腳下攤平在地。白斐殺紅雙眼,怒吼:“說,我姐呢?”手中高舉的長棍卻不待他回答便發狠落下,一棍刺穿馮興手掌。

“啊——”馮興凄慘叫起。

————

白斐持棍從賭坊裏出來時,往日人來人往的溜兒街行人已空,只有從街頭街尾兩端包抄而來的青龍會成員。賭坊的動靜鬧得這麽大,青龍會又有大批營生都在這街上,附近其他堂口聞訊就抽派了人手趕來增援,不料還未抵至賭坊,就遇上白斐。

看着兩邊圍來的數十人馬,白斐忽然反身躍起,手中長棍縱劈而下,将懸在賭坊牌匾之上的青色匾額一劈兩半,挑落在地。“青龍會”三會斷作兩半。

青龍會的人眼見幫會被挑,呼喝着朝白斐沖來。白斐便執着那染滿鮮血的木棍,一路打過去。

那一日,白斐單槍匹馬,連挑青龍會在溜兒街的三個堂口,賭坊,當鋪,妓館,悉數被毀,馮六手腳俱廢,趙二錢被挑斷手筋,重傷十數人,青龍會的匾額無一不被掀翻在地。

匾額之上的“青”字,不知幾時叫人改作了“白”字。

一役之後,白龍之子威名傳遍全城。

那年,白斐年僅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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